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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皇门·过往(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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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宫廷漠漠深几尺,清霜覆重瓦,执手,执手,怎堪回首?初人旧影,杨柳湖畔,执盏枯坐,与谁共欢晌?
壹。
坐在轿中,我甚至不敢掀起车帘——如当年一样。依稀还记得年少在闹市的鲜衣怒马,后来在殿上的万人所指,在后战场上的以命相搏,几天前在田间的劳累困苦,多少年,那么近,那么远,如今都化作我眼前的帘幕,穿不破,看不透。
无意识地透过缝隙往外望去,我感到我的眼睛好像被什么灼伤了一般——衣衫褴褛的乞者,衣着寒酸的医者,披麻戴孝的妇人。
嗬,真是怕了,怕他们悲切中的炽热,忧愁中的希冀,这样的目光不该让我来承受。你们来告诉我,一个庶民,一个反贼,一个浪子,如何能担得起江山!
啊,我能唱上几句青楼的小曲,背得出京城中稍有名气的好妹妹的喜好,掷骰子也是一把好手,还能用箫吹几首小曲博得美人一笑,酒?没有品过一千也有八百了吧?
这样想来,那些老古董骂我的话竟也不是没道理的,市井之徒啦,不学无术啦,一无是处啦,但他们说的话还不算最难听,毕竟……看了看手腕上大大小小的伤疤,那时的刀光剑影如在眼前,我却是说不出话来。
罢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账了,再翻怕是要寻仇到地府了,倚靠在车壁上,此时我只想闭上眼,安安稳稳地睡一觉,这样,也许就能抛却众多烦恼了罢。
……
“皇儿,到母妃这里来。”
又梦到了母妃,她依旧着一身鹅黄色的宫服,笑得清甜,手中的帕子绣着兰花,我急匆匆地跑近,却又被什么绊了一跤,噗嗤一声摔在了地上,正想爬起,又被什么吓醒了。
母妃,母妃,你可怨我?五年,五年我们未曾见过面了,只因孩儿不孝,害您在那等鬼地方呆了那么多年……
“二皇子,到了。”轿子稳稳地落了下来,整了整稍有褶皱的朝服,我慢慢地起身,从轿上走下,阳光有些刺眼,今日,倒是个艳阳天。
“恭迎二皇子回朝——”远处的殿宇依然气势恢宏,阳光洒在极宽平的大道上,我一人走着,看见路边跪伏着的一群群紫红的官袍,心中不知是苍凉还是好笑,当年的轻浮浪子、谋逆贼臣,如今却受百官朝拜、万民景仰,那些或圣明或昏庸的皇帝,死后不都只能长眠于地底?
这样想着,我的背脊又似窜上了一股阴冷之气,太庙里密密麻麻的灵牌又从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那一张张苍白的面孔正在向我逼近,我的脚下更显虚浮。
周身却忽然多了一片阴影,身后传来严肃小声的呵斥:“你们这是行的什么差事!没看到皇上舟车劳顿吗?也不知道仔细着些!”皇上?那声音意外地耳熟,我却一时想不起来它的主人,却颇觉温暖妥帖,就像,母妃……但我没有回头,只是略显迟缓地移步向前,仿佛有什么东西推着我向前,向前,便如这悄然而逝的时间,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宫道两旁的牡丹开得真是极艳,身旁吹来习习凉风,竟让我有一种闲逛御花园之感,如果我的青丝未曾变白,笑得依然无忧无虑,心口从来没有疤痕,我是不是不会去而复返?那我,该仍是那个花丛间的富贵皇子,长久地醉倒在花前月下,不顾凡尘。而不会是现在这个心已浸透风霜的苦难凡人,不会是这个懂得权衡的刽子手,也不会是东山再起的谋逆者。
“皇弟是合该被父皇捧在手心里疼宠的。”
路旁大殿上的牌匾还未被拆除,我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冷汗直从额上淌下,在那人锋芒毕露的笔迹后面藏着怎样温暖可怖的笑意啊。我竟像是服了已戒过多少年的五石散,有了出入天地的错觉。
路旁的官袍仍在绵延,我麻木地向前走着,觉得这样的连绵不绝和那天的景象又何其相似,我看着婉儿出嫁时的十里红妆把那天京城的夕阳都染红,喜堂里的红烛让那夜亮得像白天,敬酒贺词的人接连不断。那天好像格外地冷,我执着酒盏,紧贴着烛光,听见自己喃喃地道贺:“如此良缘,佳偶天成,好,好啊!”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在我脸上,钻心地疼,我望着那人面上的笑意和被送入洞房的婉儿,感到浑身冷得直发抖,我感到自己腹中翻滚的不是酒,是毒药和冰,那夜我曾多少次无助地低声哭喊着母妃,让她救我,救救她可怜的、快要死的小儿子。
“皇上,我们到了。”耳边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漾着春风,我突然从回忆的沼泽中清醒了过来。“皇上,请。”我终于忍不住轻瞥了那个有着熟悉声音的人一眼,心神震动,是怀公公?!他记忆中的乌黑鬓发已经泛起斑白,眼皮也有些耷拉了下来,目光却未见浑浊,满是记忆犹新的犀利。转瞬我便收回了眼角的余光,身后衣袂的摩挲声传来,我像是无家的蜉蝣攀上了一根风烛残年的芦苇茎,有了些许依靠和慰藉。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繁杂的心绪沉淀了下来。我是即将即位的准新皇,我还年轻,还有一腔热血,便只有这热血,我还在怕什么!
稳稳当当地跨入门槛,不带一丝犹豫,那些年少时的爱恨别离又逐渐隐没了下去。我直视着高台上的那把金椅,心中突然燃起了一把火,那是何时残存下来的激情啊,不紧不慢地燃烧着,却温暖了我的肺腑。
这皇门,踏进踏出,皆于我一念间?
贰。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这句话并不贴切,但我想也只有这一句话来形容如今端坐在金龙宝座上的这个孩子了。不,也许更应该是:卧薪尝胆十余年,大仇得报在眼前。底下的声音实在有些嘈杂,唉,我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无非是对这孩子身份和能力的质疑罢了。但这朝中又有几人能看得这孩子的可贵呢?我是老了,眼睛却不至于太花,他的父皇——先皇初登皇位时,眼里不也闪着这样的光吗?
但我知道,他回来,为的确不只是江山或苍生,也为……这孩子,不,现在应当也叫皇上了,心中的恨有多深呢?
眼见得他又蹙起眉来,哈哈,就像他小时候闹脾气时一样,下面的大臣着实太闹腾了一点。皇上动了动手指,显然是心痒痒了,我定了定神,斥了一声:“肃静——”
下面突然安静了下来,群臣半是犹疑半是戏谑地看着皇上,他们在等,等一个他们眼中的绣花枕头会吐出怎样的惊人之语。
“事情可都安排好了?”皇位上的人开了口。
“回禀皇上,登基大典三日后举行,这大典上的事宜微臣们倒是都安排好了,只是这先皇的谥号……”
“这事你们便自己拟定吧,事毕前来回禀即可,若无事……便都下去吧。”他咳了一咳,挥了挥手,“对了,京城外驻扎的几支军队你们莫动。”
底下显然蠢蠢欲动,却又极快地平息了下去。
“臣等告退。”
群臣如潮水般退去,皇上的眼神有些放空,我低头观察了一阵,他却分毫未动,但看这时辰,已经快晌午时分了,脚下挪了几步,我悄声问道:“皇上,这午……”
“给我,给朕把钦天监叫来。”他终于又抬了抬手,神情捉摸不定,我却隐约地发现他的手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迟暮的老人一般,手上青筋毕露。
“奴才遵命。”我恭敬地屈身退下,刚离开大殿,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瓶罐破碎声,不由得心头一震。怨我,怨我,那殿中的一切竟没来得及重新置办,那摆设都是先皇惯用了的,皇上……
摇了摇头,我加紧了步伐,走至大门外,便伸手招了个小太监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才传了令叫钦天监过来。
门外倒是戒备森严,想来也没有什么不识趣的人走近,我却依然守在了门外,内殿中的响动在这儿已经几若未闻,伫立在朱门外,望着几曾相似的宫景,如我这样的老人家便免不了想起从前的那许多事来……
我本是十三岁净的身,缘是家中父母双亡,祖母十二岁那年病死了,在舅母家寄住了一年,但那年正逢青黄不接的时候,几个姐妹眼看不是要被卖给人伢子就是要饿死,我便随了几个同村的人一起入了宫。
开始的光景的确是不好过的,样样靠靠争靠抢,但自从先皇和皇上之父——眀啟皇帝拔除了宫里家世不干净的太监,削减了接近一半的人数以来,日子便愈发好了。
除去一开始到各宫打杂的那五六年,我先是到了得了好几年宠的兰才人那儿当了大半年差,犹记得当年兰才人被发现吊死在后宫的一座荒园的时候,七公主刚出生,兰才人生产完没几天便到乾清宫门口跪着了,说是求皇上看在这段日子的情分上,把七公主交给她亲自养,皇上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决然拒了,发现兰才人尸体的时候,皇上只冷笑了一声,说道:“她自己作的。”便让人草草葬了。
兰才人死后几乎什么都没留下,仅存的几件首饰被房里的几个大丫头分了去。被打发了几块碎银,我便被娘娘——那时还是刚入宫的魏美人看中叫去帮忙了。
宫中的美人大多千篇一律,说得不好听些,倒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本来嘛,符合入选条件的秀女大多相像,从前的太后的喜好更是几十年未曾变过——温和端庄。但那年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后年纪大了,想找人活络活络气氛,宫中倒是添了几个活泼些的美人。蝶贵人是和魏美人一同入的宫,家世相近,年龄又相仿,连得宠都不分什么先后,自是玩得到一块去。我那时家中仍不宽裕,仗着自己还算年轻,经常帮忙跑跑腿做做事赚些零钱,但被娘娘叫去后,我倒是很少出去做这些杂活,毕竟娘娘是吏部侍郎家嫡女,出手很是大方,让人生不出什么二心来。
但我不去找麻烦,它自来寻我。
蝶贵人论出身是轮不到贵人的份位的,但因她容貌姝丽,选秀时又极为出挑,这才破了例,也算得上是荣宠万分了,只是自从她进了宫受过一次宠以来,便鲜少见到皇上了。这事并不是我去有意打听的,而是蝶贵人的侍女东瑶跑来告诉我的,当时真真是年轻气盛,以为凭着自己中上的面容早晚能拐到一个淳朴的姑娘,未曾料想自己的身子……怕是比不上村口脑满肠肥还一口黄牙的张员外。怕也正是因为自己的这种毫无理由的自信,我才会鬼迷心窍地说出要娶东瑶的鬼话。
……
呵,再然后……
风吹落了一地粉花,我恍若又看到了娘娘,她就那样拖着身子从这里离开,凄楚飘散成空气中的黏稠水汽,衬得先皇的面容冷峻。
这宫中的气候,年年相似又不同。我这样想着,竟感到眼角有些酸疼。
“公公,苏大人到了。”
“容我进去回禀。”
内殿如今静悄悄地,皇上沉静地坐在那儿,就像当年他还是皇子时坐在御书房听着先皇的训导一般,倘若,没有这一地的狼藉。
“黄……黄公公,着人收拾了吧,钦天监可到了。”
“回禀皇上,苏大人到了。”
“过会再传吧……你收拾完就退下吧。”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极凌厉的目光,“还有,黄公公,这几年你却是没有多大变化啊。”
“老奴……”我跪在地上拾起瓷片,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婉……咳,皇后住在何处?”皇上像是没打算让我回答似的,自顾自地开口道。
“……太后自是住在留仙宫。”
半晌无言,一室空凉。
我拿好瓷片,起身,缓缓,缓缓地向后退着,无意瞥见他满目的颓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