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泪倾城（全三卷）》月之澜

36、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风沙渐渐的大了，到处昏天黑地，飞沙走石。骏马低鸣着，垂下头去，四只蹄子原地踏步，刨着沙土，就是不肯再前进一步。
　　马上的武士翻身下来，安抚的理理骏马的鬃毛，问道：“紫电，怎么了？”武士的声音很好听，身材也很高大，但因为防风沙，头上包得严严实实，所以不知其容貌如何。
　　骏马打了个响鼻，甩甩蹄子，勉强又慢慢向前。
　　“若不是死亡之海的毒气非同寻常，不宜飞行，也不用你来糟这躺罪了。”武士叹息，“一会儿记得布好护体罡气。”
　　那马儿也真不一般的通人性，听到主人这么一说，便凑过来亲昵的蹭蹭武士的脸，眨眨眼睛，样子像是在告诉主人放心，它记下了。
　　武士微微一笑，清亮幽深的眼眸移向远方，漫天风沙遮天避日，根本看不见太阳，武士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很久已前，这里是一片绿洲的，那时候，他，紫电，还有那个人，就在这里，过了一段上天都会嫉妒的快乐时光。
　　现在，死亡之海的毒气已经影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么？
　　真霖，此刻在作什么呢？依然醉心于炼毒么？幽冥，他一直做梦都想炼成的剧毒，大概已经炼成了吧？那个大漠上罕见的漂亮的年轻人，那一身沙漠之花的烈艳野性，如今，还剩下多少呢？
　　大概有感而发，武士不自觉地说了句：“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哎哟！”突然背后被不客气的撞了一下，武士回头，看见生气的紫电，“嗯？我没有说你啦！你怎么能是瘦马？你是神驹诶！”
　　紫电这才高兴起来，洋洋得意地晃晃脖子。
　　“你不是瘦马，可我……却确实是断肠人啊！”武士道，“紫电，你告诉我，你有没有想他？”
　　骏马点点头，看看主人，忽然又摇摇头。
　　这一下，武士反被逗乐了，在马头上敲了一记，“好个狡猾的家伙！”
　　渐渐的也到了风沙小些的地方，甚至地上也有了一丝绿意，看来快到一个水草丰美的绿洲了，武士却在这时“吁”了一声，骏马再次停下，“你不能再向前了，在这里等我吧……若是我很久没回来，或者你发现有什么异样，你就快跑，跑回去找玄武，明白么？”
　　大滴大滴的泪从紫电的眼里涌出，它咬着武士的一襟，不舍松口。
　　“你不听话了么？看你，我还会回来的，还不布好护体罡气？”武士边说边取下头上防风沙的布围，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赫然是神界战斗天，白虎嘉布！
　　待看着骏马身体四周有淡淡白光游弋，如同数条软软的飞刀保护着它，白虎才放心地转身朝死亡之海走去。
　　紫电静静地站着，直到白虎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它依然悲伤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前面的景色越来越美丽了，绿草如茵，树木郁郁葱葱，似乎与普通绿洲也没什么两样，但只要稍微留神就会发现，无论草叶上还是树干树叶上，都零星分布着一些极细碎的胭脂色斑点，偶尔斑点聚集的地方，会冒出一朵小小的同样胭脂色的东西来，又像花又像蘑菇。
　　白虎知道那个东西叫茗菇，还是当年真霖给取的名字。这片普通的植物可以在如此剧毒的环境下生长，全是拜它吸取了它们体内的毒素所赐。
　　果然是，造物神奇。
　　但是这里是绝计见不到任何动物的影子的，包括飞鸟，都不敢光顾这片天空。死亡之海的毒气蒸腾很强，它的上空比四周更可怕，这也是白虎不飞行，而骑马的原因。
　　忽然脚似乎踢到了东西，白虎低头一看，见是一个天然形成的七面晶体，从每一面看去都是不同的颜色，流光溢彩，原来是死亡之海特产的七色宝石。想从前，死亡之海虽然是凶险的地方，可也因为附近有七色宝石的缘故，吸引了数不清的冒险者。
　　为这东西，不知有多少人埋骨于此。白虎微一皱眉，不客气地踢了一脚，那枚七色宝石轱轳轳转啊转啊，最后“扑通”滚入一片静谧的碧水中。只听“嗤”的一声，水面上正好刚刚被七色宝石打破宁静的地方，升起一缕清烟，就再无动静。白虎知道，那枚宝石，一眨眼已经烟消云散了。
　　七色宝石不仅美丽，也是以坚硬闻名的，石雕匠人在刻刀尖子上镶米大一粒，顽石就立刻变成温顺的羔羊。然而现在，它却在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水中，刹那消失。
　　那水，便是顶级魔神也会闻之头疼的死亡之海了，焱皇就是将西方封印设在此水之下，如今西方封印开启，死亡之海的毒瘴没了压制，更加肆无忌惮。
　　然而白虎的目光，没有落在水面上，却落在死亡之海边，斜倚着一棵大树，背对他的清瞿身影上。
　　波光闪闪的死亡之海，勾勒出他分外萧索寂寞的伦廓。真霖，白虎在几近停止跳动的心里呼唤，然后走向他，神界的战斗天，此时压抑激动的样子简直像一个好不容易见到心上人的羞涩少年。
　　那个人待白虎走近了，才慢慢转过身来，苍白到诡异的脸上，青色的血管异常明显，一粒血红色的泪痔卧在他的眼角，盈盈欲堕。
　　如此形貌无疑是吓人的，但是白虎看着他，眼里却无限欣喜温柔，白虎颤颤地伸出手，轻轻揭下他脸上薄薄的面具，顿时，一张略显苍白可是如天边一抹浮云一般美得灵动的脸露了出来。
　　“真霖……”白虎的眼中居然有光点在闪动。
　　“不，不是真霖。”他突然退后一步，笑的悲凉残忍，“世界上只有毒圣幽冥。”
　　“在我眼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真霖……”白虎说着又向他走近一步。
　　“别过来。”他冷冷地说，伸直手臂拉开与白虎的距离，“白虎，请你时刻记住，我是地狱七君主之毒圣幽冥，我的气息都是剧毒的，恐怕承受死亡之海的毒气就已经是你的极限了吧？”
　　“不要叫我白虎，叫我嘉布。”白虎跨前一大步，双手握住幽冥的肩，“就像从前那样，好么？”
　　从前？……
　　从前，大漠的绿洲上，两个少年，一个高大威武，一个轻灵美丽，中间再夹着一匹骏马，真是一幅动人的画卷。
　　可惜有一天……
　　“你还是快走吧，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幽冥身体晃了晃，扭开脸不肯看白虎热切的眼睛，“我已经回不到从前了，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白虎叫道，眼圈竟然红了，他使劲摇晃着幽冥瘦削的肩，“为什么？你要背付这样沉重的命运？！真霖，真霖！我的真霖！我们走吧！我们走，好不好？！”
　　毒圣幽冥蓦然抬手推开白虎，呼吸急促，“不可能了！我已经不再算是一个人了！……你，就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么？……”
　　令人窒息的沉默。尴尬的安静。
　　白虎怔怔地看着他，真霖，数千年前曾经倒在他怀中，他愿意为之去死的人！他追至死亡的领域，他有勇气同任何力量作战要带回的人！现在跟他说——
　　我已经不再算是一个人了！
　　所谓幽冥，所谓天下第一奇毒，其实就是毒圣本人！他花了千百年岁月炼制成了终极的毒药，用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就是自己的一切！
　　如果这是一个玩笑，那么这是一个多么无情，多么恶劣的玩笑啊！
　　“真霖……”白虎突然捂住心口，一缕刺目的红破唇而出。
　　“嘉布！！”幽冥大惊，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冷着脸用手指使劲点了点白虎的几处穴位，“你走吧，再呆下去你就危险了……还有，你离我远一点。”
　　而白虎却忽然凑前，将不及躲闪的幽冥拥入怀中，“告诉我，真霖，你告诉我，死亡之海之所以恶化成今天这样，以至于冲破西方封印，是否因为那水中游离的类似孤魂的东西？你，是否就是用它们来炼……”
　　泪，毒圣幽冥的泪落了下来。
　　神界史载：西方泽部有勇士嘉布，因心爱之人死去，而自尽追至黄泉，勇斗黄泉幽冥使者，阻断奈何通路，惊动黄泉之主，非天感于他痴情勇气可嘉，遂许他与爱人还阳。西方勇士为爱而死又为爱而生，天帝以他为西天白虎。
　　幽冥，本是收容死亡的国度的一种生物，它吸食孤魂，自己也跟孤魂很相像，吸食越多越毒性越大。
　　黄泉境与人间没有实际的通路，亡魂由使者指引方能到达奈何桥，但是二者既然相临便不免有地方分离薄弱，死亡之海恰好位于黄泉境与人间隔绝最脆弱的地方，黄泉境里怨气冲天，将个好端端的绿洲生生变成生灵止步的噩梦。
　　焱皇设下西方封印在此，一方面，固然是为压制月姬，独立镇压月姬的空间，不让已经稳定下来的三界之人随便进入，另一方面也可以压制黄泉境蠢蠢欲动的各色怨灵，可谓一举两得，所以千万年来死亡之海的情况都没有恶化，毒气影响范围始终只在方圆十里而已。
　　直到两千多年前，西方勇士为了追回已经死去的爱人，在死亡之海边自尽，他大闹黄泉境，搅了个天翻地覆。这个勇士可不一般，他就是日后神界的战斗天，他这么一闹，连西方封印都受到波及，有许多幽冥趁虚而入，后来因为黄泉境与人间之间脆弱的隔绝有了一丝裂口，又不断有幽冥出来，日积月累，天长日久。
　　所以说西方封印不是被谁开启的，而是被慢慢蚕食崩溃的！！
　　终于，形成了现在生灵荼炭，恶性循环的局面。
　　“西方封印虽然不是我开启的，但是我有罪。”白虎失神的说。
　　“有罪的是我，你是为了救我。”真霖带泪微笑，手指轻轻压住白虎的嘴唇。
　　“那些害你的人后来？……”
　　“全死了。”真霖表情一僵，眼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温度骤然冷却，“死在幽冥之下。”
　　虽然复仇时幽冥火候尚未臻大成，但已经足够可怕。
　　那么，现在……
　　嘉布睁大眼看着真霖，像是担心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一样，然后，突然狠劲地把他揽入怀抱，吻上他冰冷的唇。真霖挣扎了两下，但最后还是软软地靠在嘉布的胸膛上。
　　一团柔和的白色光芒在白虎手中出现，“这是什么？”幽冥一愣，立刻醒悟过来，“你干什么？！”
　　“我全部的法力。”白虎虚弱地笑，离开了幽冥走向死亡之海，“我大概不足以修复西方封印压制月姬，但是压制不安的黄泉境应该没有问题。”
　　“不要啊！”幽冥从后面抱住他，“你怎么坚持到离开这里呢？”
　　白虎闭上眼，摧动那团光芒徐徐沉入死亡之海美丽平静的水面，紧接着，只听水里轰然一声巨响，有许多孤魂惨叫着冲出水面，却在半空散去。
　　白虎笑了。“等我死了，身躯就化作这水下断绝黄泉境与人间的屏障。”
　　“嘉布，那样太苦了……”幽冥哭道。
　　回头温柔地凝视他，“真霖……”白虎最终不支倒下，他依然握着毒圣幽冥的手，“你千万不要作傻事，你要好好活下去。”
　　幽冥捏捏他的手，点头，泪落更凶。
　　“别哭，别哭……你啊还是那么爱哭。”白虎轻轻摩娑着泪珠，“我不怕死，就是怕看见你哭……”……
　　“嘶律律——”周身有紫色电光流转的骏马奔来，可是它的皮肤已经流血溃烂。
　　“紫电！”幽冥又惊又痛的呼唤。
　　骏马跑近了，看见真霖，不顾自己周身的伤，似乎很欢喜地打个响鼻，凑上来用嘴碰了碰他。然后一偏头它又看见了奄奄一息的白虎，大滴的泪“叭嗒，叭嗒”从棕色的大眼睛里涌落。
　　“你这傻子，不是说等急了，就自己跑回去么？……”白虎想笑，笑却被一口血止住，“原来我死的时候，有你们两个在，我已经无憾……”他忽然用最后的力气大力握紧幽冥的手，“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来见你一面……任何时候，记得你答应过我……请务必，保重自己……”说完，战神瞑目而逝！
　　“嘉布……”没有悲天呼地，幽冥轻轻伏在他身上。
　　骏马仰天长嘶一声，轰然不支倒地。
　　过了一会儿，白虎的身体渐渐淡化，消失，幽冥像疯了一样想抓住他，却止抓住一团空气。最后，幽冥平静下来，他知道，白虎已经如他自己所说，化作黄泉境与人间之间的屏障了。
　　他，用自己的全部来永远守护这片曾因自己的任性而满目疮痍的土地。
　　幽冥站起身，眼睛肿肿地看着寂静的四周，毒素将会随时间慢慢净化，多年后，这里，还有更多更多的地方，将会变回生机脖脖的绿洲。
　　人们将会回来安居乐业，夜里在孩子们将要入睡的时候，不知大人会不会给他们讲这个，关于西天战神的故事。
　　但是要到那一天，总还要渡过眼下月姬之祸才行啊！
　　我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来见你一面……任何时候，保重自己……
　　“对不起你们，我一定要去作一件事。”幽冥低喃，擦干泪，容色更加苍白憔悴。
　　一件赎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