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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爱上贺松不知是源于什么时候。
      他是一个极容易让人产生感情的类型。清秀、睿智、有头脑,并且上了年纪。年纪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很重要;但年纪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却是个灾祸。贺松来自省级社科部门,对于他常常地莅临指导——可能到我们这个小城市一游的心态远大于他对工作的关心程度。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我们是相当地谈得来,但级别、年龄、婚姻……很多因素使我们俩像两条平行的铁轨虽然贴近,但似乎永远地毫无瓜葛。

      我和贺松坐在一间叫凤仪亭的小阁里,两个人都觉得中午的酒气还没有散去。
      但他还是端起了注满红酒的酒杯,微微摇曳,薄如泪光的挂杯闪闪发亮。
      我们的谈论精采绝仑,密切地滴水泼不进。
      主编适时地推门进来,打着哈哈道歉。
      送贺松回了旅馆,我回到家则花了很长时间才睡着。
      我头脑中反复想着一些古怪的话题。我们一生中都生活在别人的眼光中,我们每个人的举动都被时时监视着,我们一生都渴望着有趣和刺激,但我们一生又都在艰难地抗拒着诱惑,并为使我们筋疲力尽的抗拒找着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费尽心机地把它叫做“修养”。
      我想起了主编看我和贺松时的古怪目光。
      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我梦到我和贺松终于发生了关系,他的热情燃烧了他的“修养”,他不再渴望某种权力的征服欲,他在梦里给我深情地念着一首诗:
      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我能等着你的爱慢慢地长大。
      你手里提的那把花,
      不也是四月下的种子,六月开的吗?

      醒来之后,我坐在被子里笑了很长时间。在某种程度上,我不喜欢做梦,梦将人所生活过的一些东西扭曲并拉平,让一些不相干的东西突然具有了一种同等价值或同时性,我的宁静美好的现实被梦打破了。想到这里,我不再发笑,起来狠狠刷了一回牙。
      洗漱完毕,我去旅馆接贺松——今天还有一天的工作需要他做。
      坐在附属餐厅,正放着非常吵的音乐,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情,可我不能去要求服务员小声一些,因为那个身材魁梧的年轻服务员,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我,制服袖子挽起的地方似乎隐隐可以看到刺着刺青。我不想多事。
      可能是因为我对一些奇异的时刻特别敏感,所以那男人隐隐的刺青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转头凝望着窗外晨光中的海,愣愣地想起了一个和那个男服务员一样年轻,并和我有过关系的男人。在认识他的时候,我承认我已经出现了一些衰老的迹象,因为我比他整整得大了十岁,可我相信这点问题在一个疯狂初恋的少年心里并不算问题。他说,我的美让他震惊,虽然并不使我看上去更年轻,但正是我的年龄使我的美更有说服力。他的那句话至今在我耳畔回响,他的激情像一把火炬燃烧着我,那是一段光明而荣耀的时光,可惜持续并不长。

      一刻钟之后,我们共同坐在了办公桌的后面,应试者依次走上来,坐在我们面前回答我们的提问。贺松狡猾顽皮地问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是聪明的,他懂马克思、精神分析、现代及古代诗歌,他喜欢跟人们说这些。我出神地盯着他,直到他发现我的失态,回脸给我一个莫名奇妙的微笑。
      此刻,一个自作聪明的应试者正在台前搬弄唇舌:“法规范的设定是法在发挥功能中的第一步,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既有习惯、风俗都要成为法规范……”我挥手止住他:“西方一些国家,古时的法曾经与权利等义,也有公正、正义的意思,但它天然具有两种角度,你说这两种角度是如何慢慢融合在一起的?”
      那个人顿时傻在那里。贺松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有一点懊丧地捏了捏鼻梁:也许是昨晚光做梦了没睡好,怎么忽然提出这么奇怪、深奥的问题,好像是蓄意地要向贺松展示些什么。
      屋里响起了轻轻的笑声。我不知道我又想到哪去了。我附合着笑了两声,将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正穿过那面很大的玻璃窗在对面墙上留下火红的水平条纹,呆在这样的光线下,有如飘浮在溶岩之中——我现在有些燥热。

      电话在兜里无声地震动起来,我看了看贺松,就起身走到了外面。电话是个老朋友打来的,她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沉着地答应她说没问题。但我却无端地觉得我正面对一棵长满青苔的树,又冷又滑,我十分不想抱上去;但身后似乎在有人鞭打我,是那种麻酥酥的疼痛,所以我只能抱上去。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只有再结婚才是幸福的,如果哪个离过婚的女人独身一人,并自称觉得自己相当幸福,那么,她不是在硬撑,就是长相实在困难,嫁不出去。我的女朋友个个仗义,谁都不想让别人认为我嫁不出去,所以我总在不停地与她们给我介绍的异性朋友见面,以至于这个不大的小城市同龄男子一半以上都作过我的男朋友了,朋友戏谑我艳福不浅。
      我疲惫地倚在墙上,突然想再抽支烟,虽然我已经戒掉很多年了。没有任何理性的理由,我突然觉得我像落入水中一样爱上了贺松,这种爱的意义渐渐布满了我的灵魂,我感觉我正在自杀,我正在和我今后即将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芭蕾,一场哑剧,我悲剧性的姿势将延续我无声的演说。存在主义数学中有一个著名的方程式:快的速度与遗忘的强度直接成正比。我可以从这个方程式推出各式各样的推理,我们之间的爱以及我们现今存在的时代是那样地容易被遗忘,因为我们走得太快了。
      我终于从一个小铺里搞到了一盒烟,抽着它的时候,我对一切毫无把握,我对自己毫无把握。

      当天晚些时候,我准时出现在“一品咖啡”。一进门,几个朋友就在内里角落里的一张桌旁齐声地发出小小的欢呼。我笑着迎上去,与每个人都寒喧握手。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很久没见,早就辨不出谁是谁,所以当我一例热情地与我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也同样握手寒喧的时候,引起了大家的哄笑。他似乎比我更不好意思。这是个温柔的、甚至带着点腼腆的小伙子,轮廓相当得柔和,似曾相识。
      而在他闪烁注视的目光中,我终于想起来:我们真的是认识的。五年前,我似乎曾与他一起在一家基层法院体验过生活,并且一起上刑场看过枪决人犯。这个回忆十分的不美好,我清晰地记得人犯在被执刑前四处搜寻的眼神与无助、绝望的目光。我曾经因此受了刺激,一度激进地主张废除死刑。其中一个被枪决的年轻人是因为在与情人(有夫之妇)私会的时候激情犯罪杀死了自己的情妇的婆婆。他在死前把自己的肾捐了,所得款项一半留给了他的情妇,另一半捐给了希望小学。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为何我情感的天平会偏重于似乎是不应该偏重的一侧;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干净利落的死亡产生艳羡。而面对他,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往事,那些让我矛盾、恐惧与自我毁灭的往事。
      此时,他突然不适时地说:“你应该记得我吧,我们曾……?”
      “不!”我很坚决地反对着。我用这种方式反抗着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记忆。
      他似乎是吃了一惊,很诧异地看着我。
      这次相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朋友们都对此表示了充分地不理解。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拒绝。

      在这场混乱的相亲尾声,我提前退席了。不知为什么,我是那么地想见到贺松,我径直奔去了招待他的地方。当我推开依旧是那间名叫凤仪阁的雅间的房门时,所有人都半张着嘴看着我,就像我头上长了角一样。贺松已经喝了不少,红晕布满的面颊有几分冲动,这几缕红晕终于使他一贯正经的脸颊生动起来,他深邃的双眼也开始变得秋波流转。
      大家足足愣了有一分钟,才恍然大悟般地喧哗起来,同时示意贺松身边的那个空位是属于我的;并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有一种情绪突然从心中生起,我像揭竿而起的义士一样,举着酒杯缓缓地、但威严地站了起来。大家再次陷入莫名的平静,甚至透出一缕恐慌,好象不知道一贯矜持的我到底想干些什么。在某种情绪的支持下,种种听上去十分有趣但实则无味的笑话从我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笑靥如花,狡诈万分地对已经半酣的人下毒手般地灌酒。大家为我的气势所逼,纷纷一饮而尽,酒宴掀起了新高潮。贺松半张着嘴,吓傻了一般看着我,饮下去的酒似乎都变成冷汗流了出来。
      如此好的气氛怎能无歌?在我的提议下,大家又找了一间卡拉OK,进了房间我二话不说,先来几首高难的情歌,把大家酒吓醒了一半;又和贺松劲舞几曲,终于把大家的酒完全吓醒了。
      曲间休息的时候,我挨着贺松坐着,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抽烟的欲望;却突然听到贺松轻声说:“你知道吗?你很累。”我诧异地扭脸盯着他,他双目炯炯盯着前方,嘴唇紧紧地绷着,似乎根本没说过话。我甚至怀疑是我的幻觉在作怪。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想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坏主意:我摸索到他撑在一边的手,突然攥紧,紧紧地攥紧。
      在这个城市拥挤的日子里、在我们所受教养的边缘、在这个与众不同的夜晚、在这个黑暗的包厢里、在这些巨大金属撞击般的音乐声中、在人们视线忽视的角落,我攥住了我心中爱人的手:这有罪吗?其实这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我为什么要为我这么做去拼命找寻理由呢?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爬那些冰冷粘湿的树呢?我为什么只能利用工作的机会去见他?我为什么总要利用什么去间接吸引他的注意?我为什么要考虑婚姻、年龄?我们为什么要拼命板着脸?我突然解放般地狂喜:让修养去见鬼吧!让一切障碍去见鬼吧!贺松,我爱你!我执拗地、绝望地,攥着这来之不易的勇气。

      贺松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大姆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但是只有几秒,马上就停止了……就像宇宙尽头遥远的光芒,温暖中却满贮着凄凉。我感觉我在等待中衰老了,皱纹正在爬上我光洁的额头。
      包间的墙壁上满是晶莹的假水钻,每一粒都怯怯地发着微光,是那些等待终老却死不瞑目的希望。
      恍惚间,我想起了我的情人。他正在月色中倚靠护城河的栏杆;他在高声地呼喝:我爱你!你必须接受!这是我整个生命的证明!
      我也想起了那个死囚枪响前瞬间的目光……
      我想起了一切不该想起的事。
      情人没有忍受住长期相处,所造成的种种伤痕,最终还是走了,并带走了我们居所的钥匙;而那个死囚没有等到明媒正娶情人的那一天,终于在枪响声中,闷声倒地……
      如果所有的爱情都将最终以各种形式毁灭,我们的婚姻难道就是绝望之余的垂死挣扎?
      那如果真的如此?我紧紧攥住的这只手,我徒劳的等待又有什么意义?
      一首爱情的挽歌正在宇宙中唱响,多少抑郁而终的亡魂静静栖上午夜的枝头。在爱情的挽歌里,我终于心中澄明如镜,缓缓地松开了自己有点僵硬的手……
      在包间微弱、明灭的光芒中,有一缕浅浅的微笑静静地、僵僵挂在他的唇角,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那更像是薄薄的带着泪光的遗憾。
      其时,一位同事正在唱一首有趣的老歌:记得当年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一日花下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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