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周年》萧兰错

29、第二十九章

　　在杂乱木头中，有一根浑圆的梁柱，长约两米余，虽布满灰尘，又碳灰覆面，却隐隐透着与众不同的色泽。
　　只一眼，只是一眼……周年便瞧出这是一根梧桐木，且是百年以上的梧桐木。
　　她清冷的玉脸，荡起一抹难以掩盖的激动，越出伞下大步上前，弯身摸向梧桐木——而身后的辛九来不及唤她小心，却听到她微呼一声：“哟！”
　　他上前，垂眼一瞧，见她抓住食指，玉脸拧成一团。
　　“怎么了？”
　　“估计是插木刺了。”周年轻答一声，只顾紧盯着眼前的木头。她触摸过，知这是百年难遇的好木材，脑海里窜过许多想念。
　　那些琴的样式，仲尼，伏羲，连珠……不，她要斫一把属她的琴，只属周年的琴。旁人一瞧，都知道是周年周琴师的琴。

　　投其所好。
　　顾明思议是送上她所喜欢的，勾起她的兴趣。只是周家富有，周年不缺珠宝手饰，有千织坊的坊主供给，也不缺华衣锦服。
　　她性高洁，一般的小玩意也不入眼。
　　独有一样，她爱琴如命。
　　而斫琴，需要木材，以梧桐为面，梓木为底，一阴一阳斫制出独妙的七弦琴。辛九明白送什么，都不及送块木头给她，更令她高兴。
　　在前朝琴师馆曾遭逢一次重大的劫难。
　　当年武帝为使傅琴师屈服，命人将琴师馆内所有七弦琴搬到大堂之上，一张一张敲碎……直到傅琴师点头下嫁为止。
　　傅琴师没有点头，而琴师馆的七弦古琴尽毁。
　　这件事也翔实记载在《傅春阳传》中。
　　宋雪浪为了编注傅春阳传，走访了许多当事人，费时六载完成，内容几近真实。武帝当时怒不可遏，质问：您不是爱琴如命么？怎舍得琴毁？
　　傅琴师答：琴毁，可再斫。天下毁，可重建。傅氏女不可入宫闱，是傅氏百年的遗训，不可违。
　　武帝说：我毁了傅氏一族，瞧您还能尊从哪的祖训。
　　傅琴师答：小官一日是傅家人，便不敢遗忘，亦不会遗忘。
　　见她视死如归，就是不肯屈服。武帝又恨又恼，又舍不得打骂，最后无奈摆驾回宫。

　　经此一役，琴师馆的好琴尽毁。
　　只是不幸中的大幸，当时傅琴师两名弟子在外教学生习琴，保下了三张琴。
　　这三张琴后来由吴流光继承下来，一张留给了她的大弟子，一张在侄女吴知溪手中，最后一张焦尾却给了周年。
　　周年习琴后，一直想斫制几把好琴，以填琴师馆的缺失，可惜斫琴的好木料实在难寻，她寻觅多年，仍未能找到合意的木料。
　　她身为第一琴师，也一直用着吴流光赠予的琴，而没有量身为自己定制的琴。

　　辛九一把抓起她的小手，不顾她的挣扎，扯到眼下，瞧见白玉蒙上了红肿，有一根细如发的细刺在其中。
　　她的手除了那抚琴的小茧，真是柔软无骨，怎可受损。他附身，张嘴一含，用舌头将小木刺剔掉。
　　温热，濡湿的触感袭上心头，脑海“轰”得一声，炸得周年脸红耳赤，想缩。那人却早有防备，用力扣住她的皓腕。
　　直到那根小刺，被他吐掉，他这才抬头，见她满脸通红，眸子迷茫，却不敢与他对视。他玩心一重，包住她的小手，笑问：“还疼么？”
　　周年恼斥：“放手。”
　　“虽是一根小刺，却是扎心扎肉，不可小看。要不回去让大夫瞧瞧，上些药，不然留下疤痕就可惜了。”
　　“放不放？”
　　“哎哟，道南兄弟我这是为了你好，怎不领受我的好意，让人好心伤呀！”语带可怜，偏那手指却不安份，又是摸又是揉。
　　“再不放，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周年下了最后的警告。
　　一旁的壮汉见她俩如此亲昵，早有异色，在众目他睽睽之下，他竟厚颜无耻地抓了又抓。见她杏眸生怒，辛九怕真得惹怒她，这才不舍的松开手。

　　两人又回到走廊下，那张大娘一脸好奇地问：“九爷呀，怎么了？”
　　她离得有些远，也有些眼盲，隐约见这两名好看的公子又是拉手，又是近身，虽则养眼……却不合世道呀。
　　辛九一脸坦然。“我兄弟他扎了刺，没什么大事。”
　　“哦！”
　　原来这样才拉着手。张大娘放下心，又问：“那么木头瞧过了，可满意呀！”
　　辛九点头。
　　“那就赶紧找人拉回去。晚了，我可当柴烧了哦！”
　　“哎哟，张大娘真爱说笑。我一会就命人拉回去，不会扰到你们工作。”
　　张大娘摆手，又忙着指挥那些壮汉拆卸，没空理她俩。

　　周年靠在柱旁问：“你怎么找到这根木料？”

　　扶花娘娘庙虽小，却有上百年的历史。
　　到底有多古老，连村里最老的老人都说不准时间，只能确定从有记忆起，扶花娘娘庙就存在。
　　辛九有个优势，不论商场，还是武林……朋友多，散布在各行各业。他首先查探好位置，利用闲余时间，四出奔走，就为了找寻合适的木材送给周年。
　　据说斫琴所用的木材，少说也要五百年以上。
　　这样的木料不是百年古庙，就只能是棺材板。
　　拿棺材板作礼送给周琴师。
　　他是如何都拿不出手。
　　只能着手百年古庙，尤其是小村小镇，自古以来都有祭祀的习惯。只要有神，就会有庙，他托朋友查清了沅洲城里外三十里的大小寺庙。
　　这座扶花娘娘庙，太小，本不引人注目。
　　他因上知画山，中途停在小酒馆用午膳，听得一旁的大娘提起扶花庙，一时好奇，问明地址，转进一瞧。
　　前段时间下了几场暴雨，将扶花娘娘庙一旁边的厨房瓦顶冲破，张大娘正准备组织拆掉重建。
　　他入内一瞧，发现了这根被烟熏黑的横梁。
　　他刚入木材行，对木头认识尚有段距离，但这根木头又圆又粗，一瞧便知有历史痕迹。他问张大娘。
　　张大娘也摸不清，只是这间小厨房，是与扶花娘娘庙一块建成的。有扶花村时，就有扶花娘娘庙。
　　辛九一查，发现扶花村的历史居然自朋国开初已形成，少说也有八百年的历史之久，这座扶花娘娘庙也足有八百年。
　　他探前探后，把小庙木梁看遍，却发现除了厨房那根横梁，其他不过都是杂木，多为杉和柏。
　　他以提供新厨房的木材为条件，换取那根横梁。
　　张大娘一口应下。
　　这日在拆梁，辛九本来不愿领周年前来。只是凑巧辛圣起跟她到江宅，他深怕这只魔掌会伸向她，才顺势走一圈，拖一拖时间。

　　辛九笑了笑，答：“这可是商业秘密哦！”
　　周年冷瞪了他一眼。
　　他不介意她瞧，再狠狠地瞧他，最好离不了眼，那自是再好不过。
　　他陪笑靠近，“这根木头你还满意吗？”
　　“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周年不废话直接问，又加了但书。“除了不与你成亲，其他条件都没问题。”
　　她一定要得到这一根木料。
　　这根梧桐木起码有八百年，她怎能错过它。
　　虽则斫琴基本都是一阳一阴，但也有全阳或全阴。
　　少，却不是没有。
　　可惜君何离的脾气倔强，过于守旧从不喜全阳或全阴，这下该去哪寻找合适的斫琴师呢？

　　辛九心一颤，知她爱琴如命，没料到她开出如此诱人的条件。
　　两人若成亲，他真正的身份势必要告知。他要她心甘情愿，而不是强娶后才得知自己是女儿身，让她悔恨终生，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想她多喜爱自己一些，多依靠自己一点，最好是离不了他。
　　“道南兄弟如是说，像是我送个礼，都盼着回报。”
　　周年微讶，以为他会提出无礼的要求。他甘愿错过如此好时机，当真只是想送她一份礼，只是这礼实在太贵重了……

　　“我不能白白收下。”
　　“道南兄弟不必如此介怀。这木料于你来讲是重要的，但你瞧在张大娘眼中不过是一根柴火罢了。我今日送礼，确实没有什么所图。若说有，那也是只盼你能陪我喝喝茶，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亦不要说我们是什么陌路人。我便知足了。”
　　一席话，令周年久久不曾回语，心口的积闷又升起。
　　为何你偏偏是辛家人呢？
　　偏偏是辛圣起的堂弟。

　　两人相对无语。辛九的车夫领着工人进来将新木材卸下，再运走那根旧木料。
　　张大娘又行近，也没有注意两人的气氛。
　　她笑道：“九爷呀，你这么喜欢旧木料。告诉你呀隔壁村的傅氏庙隔两月也要拆了。到时你可以顺道过来瞧瞧。”
　　“他们为何要拆傅氏庙？”周年忽地出声问。
　　“哎哟，都没人祭祀了，留着也是没用呀。现在都是高姓的天下，谁记得傅氏的功绩呀！我们从小听着那些传说，就像是神话般，都不像真的。就算是真的，也没人相信了，所以拜祭的人少之又少。”
　　“大娘也不信么？”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又不能当饭吃呀。现今的傅氏人丁凋零，远在边境。说实话要是傅氏这么神的话，为何保不住我们傅琴师呀？哎哟！”张大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忆起那场争乱，心下一痛。
　　扶花村有多少男儿汉为了保住傅琴师的名誉而赔上了性命。
　　周年应道：“是啊。连我们的傅琴师也保不住。拆了，也干净。”

　　一旁的辛九忽地扯了扯她的衣摆，不解她为何要帮着愚民抵毁傅家。当年傅家为了保傅琴师，可谓是牺牲了全族八成以上的傅姓族人呀！
　　若不是武帝是皇，用兵强行镇压，也落不得这样国破家亡的地步，可以说武帝是自取灭亡的，怪罪不得傅琴师，更怪不得傅姓一族呀！
　　周年淡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