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周年》萧兰错

24、第二十四章

　　第一琴师是一个古老而崇高的职业，在朋国的土地上流传逾百年之久。
　　有国，便有琴师之职，历代的琴师皆由清白之身的女子担任，她们肩负着国家与天地交流最初的发声。
　　第一琴师之位，三年一届。
　　由上一届的第一琴师选定下一届的接班人，再由帝君亲封，虽是从六品的小官，却深得民众喜爱，历来拥有极高的民望。
　　自高氏王朝始，对琴师一职故意弱化去势。不过是几十年的时光，民众开始遗忘了朋国第一琴师的尊贵。

　　梁瑶光抱起琴，与馆内的琴师们列队出行。一行约二十来人，浩浩荡荡，步行前往西郊的琴师冢。
　　沿路民众一见，纷纷让路，恭送她们出门。
　　每年这一日，七月二十日，琴师馆的琴师们必定全体出动前往琴师冢祭祀。周琴师不在，由张管事带领。

　　琴师冢位于西郊的小梅山，遍山植梅树，而琴师冢则位于小梅山的山脚下，占地约三十来亩地，寻常只有一名老妇看管墓园。
　　因今日有重要的祭祀仪式，从附近借调了几位妇人来帮助。
　　她们列队站在一座大墓前，墓碑高约二十尺，两旁植着梧桐树，长长的一排伸延到远方……
　　张瑶光站在最前方，曲膝盈盈一拜，身后的琴师们也纷纷下拜。

　　青雪第一回参与祭祀仪式，她上一年方拜入周年门下，是周年仅有的三名弟子之一，刚满十岁。因家在梁京，故先在琴师馆学习，周年会定期前来指点她的琴艺，而青雪也会下沅洲城向她学习。
　　青雪站在最后，也跟着下拜。偏她仍是孩子，好奇心重，圆溜溜的大眼却紧盯着这座巨大的墓碑。
　　如此雄传的石碑，却无碑文。
　　只刻着墓主人的名讳。
　　传说呀，关于墓主人的一切都是传说！
　　不过是四十多年，她就被官方和民间所遗忘……只有琴师馆的琴师每年在她的忌日前来祭拜。
　　她，曾是琴师馆的第一琴师，亦是大雁王朝的王后。

　　张瑶光轻摆手，率先走进了屏风后坐下……琴师们也随着她入内，席地而坐，抱琴在膝，活动手指，作准备运动。
　　青雪不解地左看右瞧，忽见入口处涌进一批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或男或女，却有一定的年岁，有的还带着孙子孙女，手上捧着食物或鲜花。
　　他们神色哀伤，缓步走到墓前，扑通跪下，哭叫着：傅琴师……傅琴师……
　　屏风后的琴师们开始奏乐。
　　哭叫声与琴声交织成一片，撕裂着人们的身心。
　　看着这些不断涌进墓冢的平民，青雪才明白民间还没有忘记傅春阳，没有忘记这名被逼为后的第一琴师。

　　傅春阳。
　　《雁国志》有记录，朋国才子宋雪浪为她注单《傅春阳传》。民间还有无数关于她生平事迹的小传和小志。
　　不论前朝或当朝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的朋国第一琴师傅春阳。
　　她出身高贵，琴艺一绝，是历届琴师之最。她为人亲和，在世时游/走/大朋国各地，每到一处总为民请命，锄强扶弱，兼修桥补路……能罗列和记载的好事成册成卷，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望。
　　而武帝不顾朋国百年沿袭的传统大义，琴师必需是清白之身，在傅琴师担任第一琴师之职时强娶她为后。
　　傅琴师代表着大雁王朝的尊严及尊贵。
　　侮辱她，等于辱国呀。
　　一年后傅琴师崩于后宫，激起民愤，岐王以此为由发兵声讨武帝的恶行，后与高氏联手夺得天下结束了大雁王朝，正式进入大正王朝，也就是今日的高姓王朝天下。

　　自前朝发生帝王强娶琴师之事。
　　大正王朝的王室成员自小有意隔离琴师馆，除了读正史外，都自动省略关于琴师的历史，除了每三年一次的祭天仪式，都无缘会面，只当是朝廷一个无关重要的小官罢了。

　　在不远处的山脚下传来一阵阵哭声夹杂着铮铮淙淙的琴音。
　　高慈勒住马缰，偏首问身后的随从：“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答：“殿下，今日七月二十，傅琴师的忌日。那边是琴师冢，今日琴师馆和民众正在拜祭。”
　　傅琴师？！
　　高慈一时摸不着这个人物。那人提醒。“就是那亡国之后，武帝的亡国之后。”
　　啊！
　　他恍然大悟，竟是她。
　　朋国人民极少称呼她为亡国之后，而是统一尊称一声：傅琴师。
　　听着哀怨的琴音，他忽地，开腔询问：“你说那个武帝会不会很愤恨傅琴师？娶她为后，又因她亡国。”
　　那人道：“小的，不知道。不过……武帝虽疯癫，也不过是一名痴情男子。据闻他死时，仍抱着傅琴师的尸身，或许还念着死后要与她合葬呢！恨，倒没有多少吧，埋怨估计蛮多的。只一年时光，哪够呀！”
　　“你，这是瞧了哪本小志得来的胡言？”
　　“嘿嘿……”
　　那人笑了笑，没有作答，反问高慈。“殿下，若然易地而处。您若是武帝，高高在上，拥有世间的一切，却要不得一人心。您会如何？也会宁愿只要这一年的时光便满足了吗？”
　　听得这人如此胆大的设想和追问。
　　高慈没有动怒。
　　这人的身份与其他奴仆不同，也是他自小的玩伴，有时胆大，有时感性……总之是一名率直之人。
　　他每回回慕容府总要他伴在身边，比面对那些虚伪的小人要舒服自在。

　　思想片刻，他说：“我若是武帝，就不会强娶她。”
　　“为什么？心心念念都是她，若得不到自己所爱的，就算是做帝王也没意思。要是小的，肯定不止要一年。这要……就要一辈子。”
　　“得了你，傅琴师出身尊贵，又是高傲之人，连一国帝君都瞧不上眼。这世间许多事强求不得，今日她若不喜爱我，他日强求一块。我若真心喜爱她，怎许她每日每夜痛苦渡日呀！”
　　“看来，小的心太狭窄，还比不上殿下呢！”那人顿了一下，语带埋怨地喃道：“难怪……难怪小白只喜欢你。”
　　儿时还有一名小玩伴，名小白。那可爱的小白天天追着高慈身后跑，说喜欢他，长大要当他的媳妇儿。
　　而这人心底却喜爱小白，一直不显露于色。没两年，小白随家人搬迁，自此断了联络。这人却仍心心念念。
　　闻言，高慈大笑，与他说：“那小白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嫁作他人妇了吧。你呆在慕容府又不爱出外行走。出去走一走吧，或许能碰见个小黄，小黑什么的，一下子就将什么小白忘了。”
　　那人噘嘴，不爱听他如此揣测。

　　高慈转了转眼眸，一扭头，发带的珠宝又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说：“你去打打听，周琴师有没有来？”
　　探子说她前几日已返回沅洲城，却没有给他半点信。
　　这两月之期好等呀！
　　只是半月，他便想毁约。
　　那人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答：“不用打听了。周琴师从不管这些杂务。小的，刚才瞧见还是琴师馆的张管事领着人来的。只是……”
　　那人略停了一下，语重深长地说：“殿下呀，琴师不能动呀，会亡国呀！”
　　“呸！”
　　高慈啐了他一口，骂道：“看我今日撕不撕你的嘴。亡什么？亡国？我只是一名王爷。大正王朝又不是我的天下，哪有国可亡呀！”说罢，探手去扯那人。
　　那人精明，夹着马腹退了一步。
　　“站住。”高慈喝道。
　　高慈自小就喜欢虚张声势，板脸吓人。那人见惯不怪，一点都不害怕，只是退开几步，躲开他的利爪。
　　两人追打之际，策马奔进了后山的墓园。几座石像散落一旁，被青藤缠绕，瞧不见正身，孤单地立在野外。

　　一道灵光突然闪进高慈脑海里——
　　难怪觉得熟悉呀！
　　啊，雁氏洛平。
　　雁落平呀，落平公主。武帝与傅琴师的独女。
　　甫出生之际，就被武帝赐封为太子的落平公主呀！可惜她小小年纪，无端卷进了争权夺利之中，不满周岁而崩。
　　这崩，崩得太合乎天时地利了，恐里头还有些秘而不宣的丑事。

　　他忽地明白了这座墓碑如此高耸，葬式又是如此庞大的格局。
　　只是，她为何葬于慕容家后山？
　　谁恩准的？
　　这一点在所有的史料中都寻不到半点痕迹。估计除了慕容家人，外人也不知前朝太子雁落平葬在慕容家后山之中。
　　估计是雁嬷嬷出的主意，而外公又不忍拒绝她的请求。瞧那傅琴师不都葬于琴师冢，而不是雁氏皇陵么。
　　因民众的眼中傅琴师此终是尊贵的傅琴师，而不是那短命的皇后。不愿她死/后/入皇陵，有辱她尊贵的身份。
　　琴师馆将她迎回琴师冢，以一国之后的规格下葬。
　　小梅山脚下的琴音与哭声仍在持续……
　　高慈却不愿细听，策马奔回院落。

　　而此时，有一马车缓缓而至，在琴师冢正门停下。
　　从马车上下来一名蓝衣少女，怀内抱琴，她不着面纱，脸容偏圆，姿容俊秀，肤略黑，不若寻常闺阁小姐娇弱。
　　她大步走进墓冢，民众见她抱琴，都纷纷让路。
　　蓝衣女子直直来到傅琴师的墓前，深深一拜。随即，她转身向那屏风，扬声问：“谁是青雪呀？”
　　顿时，琴音绝，哭声放低，渐灭……墓前一片寂静。张管事从屏风内走了出来，瞧见来人，急呼一声：“五师妹！”

　　吴知溪挑眉，应了声，继续追问：“青雪在哪？”
　　一直站在屏风外看热闹的青雪，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忙站出来答：“小女就是青雪。不知——”
　　吴知溪大步靠近她，探手抓起她的双手摸了摸，放下，又托起她下巴打量……这举动吓得青雪大眼只瞪直，却不敢反抗。
　　倒是一旁的张管事上前拉开她，问：“师妹你这是做什么呀？别吓唬孩子。”尤其是这孩子身份特殊，更是不可乱动。
　　吴知溪一拧眉，语带愤然：“听闻周师妹要挑选下届琴师。”
　　“是的。师妹她年岁惭大，也到了适婚之龄。三年之期也快满了，故要选定下届琴师的人选。”张瑶光答。
　　本以为像周年这般高傲的女子，本应不着急成亲，她可以再当一届，晚三年再成亲也不迟呀。
　　可惜她心意已决。说只答应吴流光暂代一届第一琴师之位。

　　“哼！”
　　吴知溪不悦地道：“选，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她却与我说，让许青雪作为第一琴师的候选人。这像话吗？这十岁的孩童，刚学琴不过一，两年……这要是传出去，琴师馆的颜面何存。吴琴师泉下有知，如何瞑目？第一琴师之位岂能儿嬉？”
　　一番话激昂又动容，让张管事垂眸，抿紧满嘴的笑意。
　　果然还是六师妹厉害，知她作法太温和，五师妹根本不为所动。故派人去信一封，这不稍两日，人，便主动出现。
　　青雪只是个幌子。
　　下一届第一琴师人选是吴知溪。

　　下一章周琴师要回来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