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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死亡 ...

  •   山中无岁月,这仿佛与世隔绝的小镇也一样。宝乐在这里,好容易熬过了夏天,又遇到秋老虎,深深的冰凉的井水泡好西瓜和杏子,晚间席子上是从葡萄架下穿过来的风,耳边有时候是蛙声,有时候是风声。她怕热,长久的把手和脚泡在井水里,有时候脖子上也搭着凉水泡湿的毛巾。麽麽看她坐卧不安,有点心疼,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念叨:“侯府这个时候,就摆上冰盆了。床头搁一个,床尾放一个。侯爷说不定会开凉雨亭,水从亭子上流下来,大夏天住进去,也跟秋天一样。还有那散热的冰鱼。含在嘴巴里……”

      宝乐懒洋洋的摆手:“麽麽,别说了。啥都别说了。你越说,我越热。”

      难道我就这样让她跟我一起过苦日子吗?齐天一边收拾刚买回来的菱角,一边在心里责问自己。他见到了许令,不可避免的想起了以前的宝乐郡主。放在紫檀木架子上,八珍掐丝珐琅盒里,明珠似的美人。又高贵,又奢华,让人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他该如何从许令手里娶到他的女儿呢。产生了这个念头的齐天,几乎被人与人的差距,天上地下的鸿沟,瞬间打击到绝望。

      宝乐却仿佛有七窍玲珑心,她让麽麽不要说了,视线一转就看向齐天。正对上齐天在心里暗暗的发狠,咬了牙,鼓了眼,仿佛一头困在牢笼里的狮子,明明不耐烦,又强忍着自己的脾气。宝乐还记得他干净温厚的笑容,于是轻轻一笑,回过头去,继续绣花。

      阿长眼尖,捧着荸荠走过,特意提醒很可能要成为“未来郡马”的某人:“小姐方才在看你。”
      齐天赶紧抬头,却只看到一道翠纱帘子,飘起又落下,隐隐约约,只看到那模糊纤巧的影子。隔着一道雾似的。

      他仿佛心有所感,站起身来,往屋里去。“她说不定有话要吩咐。”阿长只是笑笑,当初郡主可是下令她的房间不许擅自靠近,但如今,那禁令早不知被丢到了哪里去。所以你在担心什么呢。郡主难道还会不要你。

      阿长想到自己偷偷跟许侯打探来的消息。代替郡主出奔的阿命被新帝的人发现了。幸而她身手好,逃了出去,去云州军区,找了华阳殿下庇佑。于是心想其实你完全不必担心,瞧着凉薄的小姐反而最多情,心里柔软如丝,牵扯出丝丝缕缕的情意。被宝乐舍身维护过的阿长,坚信自己的主子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好人。

      齐天从走廊下走过,闻到了屋里清凉的薄荷味,他低头嗅嗅自己,汗腥味儿似乎有些明显。于是先走到井边,辘辘汲了水,顺着脖子,把自己浇了个遍,用干毛巾一擦,这才带着一身水汽进去。宝乐早透过窗纱看清楚,一见就笑,跟一棵刚淋透了雨的大梧桐似的。“你也不怕着凉。”

      “你真的……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齐天大了胆子,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软软绒绒,长得整好的羔儿似的。她侧了头,轻轻蹭他的掌心。她笑了:“有时候,我就不懂了。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认定了我顽劣任性,养尊处优。以前吃鹿肉,现在吃鸡蛋,真是从云端跌落地上,哎呀,可怜兮兮娇小姐,定然清净三天就无聊到发闷,没有金玉绫罗,没有风光荣宠,绝对活不下去,收拾包袱乖乖夹起尾巴,到新帝面前认输。认真笑,妥帖讨好,献上一幅如花似玉好身体,再当个倾世宠后?”

      齐天不意她忽然扯出这么长一篇话,瞬间瞠目结舌。

      宝乐叹息,声调纤细,尾音缠缠绵绵。“是你们先入为主,认定了我出身高贵,必然贪图享受,我呼奴使婢,必然好逸恶劳,我自幼荣宠,必然娇惯成性。你看我最近表现好不好?”说你们,自然也包括了刚来又走的父亲。她凑近了,黑艳的睫毛下,藏着葡萄似的,水灵的眼。嘴角微笑,不经意露出出尘绝艳的魅惑,好似撩拨,又好似抗拒:“命也好,运也好,缘也好,我都曾认认真真反抗,继而反抗不能,又要摆出安之若素,我本淡然的样子,乖乖 接受。但是齐天,你不一样。”

      “我呀,很少主动。我难得主动一回……”

      语调轻柔缓慢,似乎有一点委屈,扯成了细丝,缠缠绵绵,分散在这句话里,叫他心也软化,魂也飘摇,扯着线放风筝似的,一下子飞得老高,又被拽的死紧,扯得浑身上下,除了心,哪里都疼。这辈子死给她都值了。齐天懵懵的想。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女人,叫男人简直要舍了三魂七魄都给她。

      宝乐又娇嗔,笑嘻嘻戳他额头:瞧你这傻样儿。

      她得罪死了元荣,选择了齐天,一切都是选择的代价。倒是增加了齐天的负罪感,仿佛他把开在指头的凌霄花摘回家插瓶,还弄不来好水好容器似的。

      宝乐抖抖手里的衣服:“我刚学着做了夏季的汗衫,你来看看,好穿吗?”

      齐天解掉了现在穿着的单麻袍子,露出结实的胸膛,和硬挺美好的腰部线条。宝乐嗤得一笑,至少对这幅骨架皮肉,她都中意的很呢。

      齐天换上了新衣,觉得自己像裹着一朵云,风一吹就能上天。他轻轻扯了扯衣襟,脸上克制不住的春花灿烂,笑得很没出息。宝乐歪了歪头,回头看麽麽:“不大好看。我还是处理不好针脚。”

      麽麽哪里敢附和她,满口都是夸赞:“第一次做衣服,单说尺寸恰恰合适,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对此,宝乐也很骄傲。对父母遗传给自己的智商,相当自负。

      她扭扭脖子,站起身来,“走吧,前街的王大姐生孩子,她每天早上都招呼我吃豆腐花。我得送个礼物。”她从柜子里拿出父亲捎回来的那支大凤钗,阿长急忙拦住:“小姐,这太贵重了。且
      不说她当不当的起这么扎眼的东西。单说是露富一条,我们可没有东西给人偷了。”

      宝乐嗤得笑了:“瞧把你吓得。”她从凤尾上扣下了一颗珠子,用红丝线串起来,预备拿去送给那刚出生的婴儿。

      齐天自然陪她一起出门。他喜欢别人用或艳羡活嫉妒的眼光看着他。“瞧人家的婆娘,美得像天仙一样。”每当听到这样或小声或当面的赞誉时,齐天都会兴奋的脸上冒红光。更让他兴奋的是,宝乐虽然从不肯承认,但她也不否认……只是微笑。

      齐天要穿着她刚缝制的衣服出门,却被宝乐拉住。“你,还是换过吧。”她脸上红红。

      齐天诧异,难道还不愿给别人看吗?宝乐低声道“那针脚不好看,等我下次做个好些的。”

      齐天会心一笑。小镇子没别的娱乐,好容易有人生孩子,大家都当大事,现在定然围满了人。被那眼明心细的一瞧,明天的传言定然就变成了“那婆娘什么都好,就是针线上差了点。”宝乐可是会很在意的。“那好,我回来再换上。”齐天很听话。可是宝乐又有点不开心了。她微微嘟起了嘴。你这意思……竟然也承认这衣服做得不好了。

      啧,你竟然敢嫌我。

      她当先走人,齐天不明所以,下意识的看向阿长:“她怎么又生气了”阿长抿嘴一笑:“你猜。”齐天愕然,只好摇头跟上。到了门口,她正在马的身边,齐天要抱她上马,宝乐却自己翻身一跃,大黄马甩着尾巴潇洒远去。甩了齐天一脸的灰。

      他也不犹豫,立即拔腿追上。倒也不怕别人嘲笑一个大男人竟然被婆娘丢脸色

      宝乐先行,速度又快。齐天赶上去的时候,发现情况不大对。

      熙熙攘攘的人群议论纷纷,面上神色或哀叹或惋惜。而宝乐站在人群外,仿佛被敲了一棒子似的。齐天赶紧挤过去,轻轻握住她的肩膀。“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王大姐死了。”宝乐攥着拳头,僵硬的扭过了头:“胎相不大好。说是大出血。”

      “真可怜,真可怜。”一个苍老的妇人抱着一个襁褓哀叹。她说得是她孙子可怜。刚出生的小孩,没有了娘。一个男人柱子似的在一边站着,木然的看着围观的人群。胖胖的产婆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手里拿着刚得的喜钱,只是有条人命没保住,没有表现出欢喜,她还忙着安慰男人,顺便给围观的人解答疑问:“哎,这是天意。不过好歹添了金孙儿。胖大小子,讨喜着呢。”

      女人的死亡被可以忽略,大家谁都不提。仿佛那昨日还在笑着卖豆腐花的女人,已被大家默契忘记。

      男人依旧不说话,眼神是空洞的。婆婆许是看不下去,狠狠给他一巴掌:“添孩子呢,做什么哭丧着脸。死生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也是她命里没这段福气,当我们王家的媳妇。”

      “不,不是,不全是命……”男人喃喃自语:“保大保小,保大保小……”

      婆婆便有些不耐烦:“生儿育女繁衍子嗣是媳妇的天职。现在为了天职被天收去,也是她的荣幸。”男人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是他的错,他没能拗过母亲,拯救老婆。

      “这娃娃真可怜,以后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

      不,不会。宝乐心道,这个男人看起来伤心,但他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女人。孩子也会有新的母亲。这个倒在血泊里的,将被人随意忘记,如同窗子上扯下去的破掉的窗户纸。

      宝乐把握在掌心里的珍珠重新收回了怀里。

      她闷头闷脑回到家里。齐天也没料到喜事变丧事,原本可以叫她开开怀,结果现在更压抑。

      他大约不太擅长安慰人,瞧她阴着脸,连日饭都少吃,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忽然有一日,灵机一动,想了个注意。他摘了大把的蒲公英,黄花凋落,毛茸茸的,白色的头颅,擎在枝干上。他捧到宝乐眼前,诚恳的递过去。“吹吧,一大片飞出去,坏心情也一下子飞走了。”

      宝乐明知他笨拙,偏要为难他:“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因为可爱热心的王大姐去世了。大哥没了妻子,孩子没了娘亲。”

      不,不对哦。我是难过她的死,但难过的是她的死因,和她死后的半点回响也无。妻子也好,母亲也好,这种身份,随时会被旁人顶替。王婆婆不是已经开始托人说媒了。

      “齐天,我也会死啊。”宝乐口吻怅然,站在他面前,眼神却像看在虚无的前方,面上的笑容却有点惨淡。“你也会娶别的女人”然后,跟她一起,活上八九十年。只是这样一想,宝乐就差点哭出来。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始抽泣,紧接着开了闸似的,不可收拾……

      “不,不会。”齐天忙不迭的安慰她,伸出长长的手指,笨拙的给她擦泪。也不知道是说你不会死,还是说我不会娶别的女人。宝乐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往下掉,齐天擦都擦不及,连手指都被弄湿了。

      “你别哭了。哭得我好难受。”齐天轻轻揉着她细嫩的肩膀,带雨梨花似的脸,叫人忍不住想去疼惜。她嘴唇微颤,大颗的泪挂在唇角,白生生的拳头攥的死紧,连骨节都绷的发白。她捶打他的胸膛和肩膀,发泄自己的悲愤和怨忧。一双眼,眨动着带水珠的眼睫毛,牢牢地盯着他……盯着他鬓角那根红烛。其实你一直都错了。错远了。我们最大的,最致命的差距,不是身份地位,不是权利富贵。是时间。

      齐天亲吻她,手掌盖住了那含泪的眼,嘴唇捉住了那湿润的下巴,不许她躲避,慢慢抬头,吻上去。然而下一刻,就流出血来,他不得不分开,扯出了红艳艳的血丝,满嘴巴都是腥甜的铁锈味。而她咬了他,却很寥落,长满离离荒草的草原似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绝对不会。哪怕要我自己去替。”

      宝乐嘴角微微动了动。情话谁不爱听?谁都爱。哪怕知道做不得准,只是要被哄一哄。她几乎就要破涕为笑,然而只是含了泪,淡淡的道:“不用哦。你娶别的女人就行了。”然后低头一吹,白花花的蒲公英扑了齐天一脸,风一荡,朝着远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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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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