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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有缘 ...

  •   宝乐自当日从太子府归来,便一直觉得心里发堵。她有些烦躁,却讲不出具体缘由,两杯酒后,昏然一觉。鸳鸯锦上颠倒鸾凤,那太子杨元策怀里拥着的,压着的,那婉转承欢,娇媚叫着的,笑着的,那分开了的双腿,款款摆动的杨柳似的腰,咸津津的汗,红艳艳的脸。那脸上有自己一双眉眼。宝乐忽然惊醒,翻身呕吐。吓得小丫鬟急忙捧了漱盂过来,阿长一边为她拍背,一边让人倒水过来。

      宝乐摇头。她的恶心持续到晚饭时间都未结束,吩咐厨房不必送吃的。

      那个下贱的粉丨头凭着那跟我相似的眉眼去邀恩承宠呢,宝乐回头自照菱花镜,一阵阵反胃。

      片刻后,父亲来看望,这让她多少有些羞愧。这么大人了,还叫父母操心。许令拿出了一柄剑,剑刃明若秋水,青锋三尺,轻轻一晃,满室风霜。他曲起手指轻轻弹了弹剑身,清越的龙吟在室内回荡:“这把剑应该有个好主人。”

      宝乐便笑了“父亲不若送给哥哥,我是不需要武器的。”

      许令摸摸她的头,道:“此言差矣。是你的,别人拿不走。”他言罢,转身耍了朵剑花,手腕轻轻一抖,剑芒吞吐,室内幔帐轻轻浮动。但见青丝飞扬,衣袂飘举剑如游龙,回转如意,霜风飒飒,光华流转,将人衬成了姑射散仙,宝乐瞳仁发亮,心道难怪世间男儿尽让我母挑选,她偏看中了爹爹。

      许令问她:“现在,可想要了吗?”
      “想。”宝乐笑着伸手接过。
      许令笑道:“你可赠与有缘人。”宝乐的笑容便有些暗淡。她还有两年多就死去了,干嘛要害得别人当鳏夫?

      光阴去的太快,三年时间眼看烧掉三分之一。宝乐倒是无所谓,反正死了还会重新再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人在红尘坐,万事不关心,所以百无聊赖。终日恹恹,会引起家人担忧。她想了一想,又去了福园。反正她已成年,住在自己的府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秋风起,黄叶飞,吃螃蟹,宝乐招呼着丫头们把红将军端上来,八大件收拾齐备,整治那长枪大鳌。她这才刚喝了两盅黄酒,吃了两根蟹腿,那边就有小厮来报,绛云夫人大驾光临。

      宝乐用桂叶绿豆面洗了手,微笑相迎。绛云夫人开口便是个大消息。“太子跟太子妃冷淡了。我昨日去吃酒,那夫妻俩始终没说一句话,连个眼神都没对过。”宝乐一边悠闲的剔着蟹钳子,一边笑道:“难道太子妃还不够贤德”绛云夫人乐了:“错,是太贤德。太子妃把花旦送到床上,反而惹怒太子了。”

      宝乐一边把温好的黄酒递给她,一边笑:“怎么太子反而不领情呢。难道那小香玉的长相还不过关?”绛云夫人细细探测她的眉眼,蓦地嘘了口气,柔嫩的手软软的搭在她肩膀上:“不吃醋不撒娇不风骚的女人是不可爱的。”

      宝乐微微抬眼,被浅碧色眼膏挑起的眼尾愈发妩媚,难道要我感慨太子“尽善尽美”的讲究,感谢太子关键时刻收鞘留情,隔墙隔人隔半个京城回去吃那闲醋卖个好乖?太子痴恋宝乐郡主一事早已满城皆知,只是无人肯信她根本不要作那倾世宠妃。

      绛云夫人装了一碟子醋,一边吃一边细细打量宝乐,半晌忽道:“妹妹眉宇间有丝抑郁,因何故怏怏不快?”宝乐闻言停下了手里拆螃蟹的动作,她琢磨片刻,问道:“夫人,如果你三年后就要死了,你会做些什么?”

      绛云夫人忽遭此问,只觉愕然片刻后方道:“我这人过日子是没什么计划的,哪怕下一刻就死了也没什么不可以。”然而她又沉默了,喝了两大杯酒才道:“真给我将死之悍勇我就去问问那阴皇后。夏主自要亡国,管我何事 ,怎么我就成了妺喜。大周定鼎,别人都不吭声,她首先站出来嚷嚷着要烧死我。”

      宝乐嗤笑,有甚好问。开国贤后亡国妖姬,这一对上,不注定你死我活?

      “妹妹怎么忽然这样问。”

      宝乐皱着眉头,心道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了。我的生命,是无限的三年循环。想一想,令人发指。“妹妹该去尝一尝男人的滋味。”绛云夫人露出了暧昧的笑:“此乃天赋人权,妹妹又得天独厚。莫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宝乐微蹙了眉,她想到了那个梦,于是又开始反胃。

      因这忽然冒出来的念头,宝乐忽然对世人的欢乐和求索产生了兴趣,一不做二不休,执剑上街,要寻芸芸众生问个究竟。

      她先路过一座村塾。那端庄谨严的先生正开口君子闭口礼仪,宝乐寻了课间堵了人。那留着山羊胡子的先生,远远的听到秋雾中银铃脆响,犹如山涧寒泉。定睛细看,转角处走来一个女子,那远山凝绿,染了她罗黛细眉,红叶飞飞沾上了裙儿颜色,项戴璎珞,身披云肩,如花美貌,媚于语言。塾师揉了眼又揉了眼,那酷爱落魄书生的狐女子终于来寻他了吗。

      那眼神直露而无礼,但宝乐不以为忤,“书生,我且问你。如果你马上要死了,你现在想干什么。”塾师庄严倜傥:“搬出平生藏书分派给学生,为往圣继绝学。”

      宝乐冷笑,拿那宝剑卡上他脖子:“说实话。”秋水寒刃吹毛即断,塾师瑟瑟发抖,以为天罚降临,自己要死,如今还能实现一个遗愿,遂痛哭道:“我十二岁偷看了邻居大嫂洗澡,二十岁趁看戏人多摸了王二媳妇的奶丨子,除此外啥缺德事都没干过。天女明鉴,我临死前最想干的是找上京胸最大的女人睡觉。”

      宝乐微微一怔,收剑走人,塾师瘫软在地,秋风起,枫叶舞,风定叶落,那狐女已不在了。塾师拔腿跑路,屁滚尿流。

      宝乐心中茫然,不自觉走得更远,忽听钟磬绕梁,梵音彽唱,张目望去,蓝瓦粉墙菩提树,原来是座小禅院。不消片刻,有个光头溜溜的尼姑出来打水,宝乐慢悠悠跟着她一起来到了水边。尼姑对着水中倒影嘻嘻笑,不期然水中又映出了另一张桃花粉面。她惊疑不定,回转身去,宝乐已端端正正见了一礼:“俗女子问好。我有一事需要大师点化。”

      小尼姑忙忙回礼,就听宝乐问道:“如果大师只能再活两三年,你会做些什么?”尼姑带着悲天悯人的笑:“我已归入菩萨门下,寿命长短不过臭皮囊存世时间罢了,三年三十年又有什么差?”宝乐铿然拔剑,剑尖指住了她喉咙:“出家人不打妄语,大师请吐真言。”

      霜寒剑尖映得小尼姑脸上铁青:“我自出生就被父母扔在佛龛下,一点俗世快乐不曾享过。若我只能活三年,我要去找个如意哥哥,哪怕他说我,笑我,骂我,欺侮我。我要生个小娃娃,快活快活。”宝乐瞠目:“好个大师,不怕菩萨怪罪?”小尼反而壮了胆气:“只有活人受洋罪,哪有死鬼戴枷锁?未曾见西方极乐,怕什么地狱油锅!”

      宝乐回剑入鞘,踏上归程,面上阴晴不定。阿长一路随行,却猜不着她心思,只委婉提醒早些家去。宝乐却转过身去问她:“阿长,你心里藏着什么念想,是决计不敢做而临死前也会抱憾的那种?”阿长脸上一红,眼神闪烁,她摸摸自己略算清秀的面容久久说不出话。宝乐也不急,慢悠悠抚着她手,迈着步子,耐心极好的等着。阿长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偶尔会暗搓搓的想着,站在戏台上,抛媚眼行浪荡拿腔调骚一骚,叫一堆男人看着,心驰神摇,叫一堆女人气哼哼的骂句狐狸精。”

      宝乐终于失笑。女人,男人,快活。众生所求,殊途同归。阿长红着脸垂着头:“我,我就是想想,郡主想打就打吧。”宝乐加快了步伐走在前头:“我打你做什么。”

      有缘人。宝乐轻轻摸着手里的剑。

      也许我们是一样的。宝乐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悚然。高高在上的自己,烂在泥地的乞丐。还有那根偏偏叫自己看到的命烛。

      她细细端详那把剑,剑柄上有细细的暗花,镂刻成篆体,隐隐看出是个天字。宝乐捧着这把剑如同捧着一手寒霜。这把剑是怎么诞生的?它的母体该是深山里的铁石,经过了千万年的孕育,忽有一日斧劈刀砍,地辟天开,那黑黝黝的,冷硬的一团,见到了天日。继而投入烈火,焚烧锻造,千百次的锤击,千百次火与水从痴缠对抗,造就了这把剑。真正的男人,也该是这样。

      她悠悠然穿街过巷,偏僻的京郊城镇,满目的落叶黄花。不把郡主的头衔亮出来,她就是个大院子里跑出来,贪玩耍的贵女。甩开华丽的仪仗,也就甩开了隔膜。路上行人变得大胆起来,宝乐对那些注视报以清浅的微笑。让阿长把荷包里的点心糖果分给好奇的跟在后面的小孩。“这是哪里?”

      “七步河。往前走就是十八里铺,咱们大周的铁矿石山就在那里。”阿长仰头看了看天色:“这条河就是咱们福园下淌过的那条。顺着河道,我们便可以家去了。”

      “七步河”宝乐轻轻念叨这个名字,“不急,我们往前看看,看要走几个七步。”

      河边有竹林,风过龙吟细细。竹林后传来了打铁声,铿,锵,铿,锵。那有力的撞击,带着铁与火的交锋和呻丨吟,音调让她有些兴奋,她停下了脚步,聆听,闭上眼,仿佛看到紫色的烟雾,彤红的炉火,硬而滚烫的铁砧,硕大的锤头。竹林后,会有个嵇康,飘飘乎乎若神仙的嵇中散。她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拳头,绷紧了身体,肩胛骨微微竦起,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的仙鹤。发红的楔子丢进冷水,嗤喇喇的响声,让她的身体微微战栗,仿佛自己被那烧的滚烫的铁砧,牢牢定住,一身红粉皮肉顷刻消融。

      她在竹林的彼端,看到了一道陋巷,巷口有个棚户。棚户前一个老汉正咕嘟嘟抽着水烟,手边是一把刚完工的钢刀。宝乐的眼神从他身上飘过,看准了屋前那个少年。宝乐认得他,或者说认得那支长长的红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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