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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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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安没站稳,又摔坐在地上。
程诺忙去扶他,到跟儿又犹豫驻足。现在的许思安不喜欢人碰,他上次打翻粥的时候,就多少明白。
“衣服放在这儿,老爷您自己穿吧。”
程诺把衣服收拾起来,放在许思安身边的空地上。说完,拉着牛牛到山洞最里。
半晌,许思安自己摸索着穿好衣服。
他摸了摸胸前,平安符还在。
程诺用叶子接了点雨水,递过去,说,“老爷刚醒,喝点水润桑吧。这场雨,不知何时是个头,老爷您先睡会儿,我来守夜。”
“阿洛呢?”许思安没有接水。
程诺不知如何说,阿洛……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他爬上山的路上,泥石流又连带山崩了几次,想村子已经盖上了一层又一层,阿洛本就失血,地下雨水满贯,凶多吉少。
许思安又问一遍,“阿洛呢?”
“阿洛公子他……他……”程诺说不出口。
他认识的许思安,最是重情。小时候,许家养的兔子死一只,许少爷都能哭上三天三夜。许老板不排斥阿洛服侍,阿洛熟悉许思安的饮食,定然是许府上的总管,他随行许老板到南地视察张罗,为许老板毫无怨言的牺牲性命。
主仆情谊,日日相对,又怎能是一只兔子能比得上?可这份情谊,忽然就被老天爷无情的给斩断了。
程诺害怕,许思安接受不了阿洛的死。
他支吾半天,程牛牛在旁,忽然站起来大喊,“他死了!村里除了我们三个,全都死了!你就是个扫把星!就是你,把厄运带到我们程家村的。要不是你,爷爷奶奶不会死,是你害死了他们……你这个扫把星!”
“牛牛!”程诺当即挥手,扇了程牛牛一巴掌,“再胡说八道,小爹不要你了。”
“呜呜呜……”程牛牛从小被家里当宝贝,虽然贫穷,却从没挨过打,更别说是温柔的小爹的打。
小孩泪如泉涌,心里委屈,小爹偏心外人。他说的都是实话啊!可他又不敢跑,他怕小爹真的不要他。
程诺打了之后,就后悔了,牛牛还是个孩子,他刚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这孩子多么坚强懂事,他怎么还舍得打他。
他蹲下身子,“牛牛,小爹打你,是小爹不对,小爹是气急了,你原谅小爹好不好?”
“那小爹……呜呜呜……还要我吗?”程牛牛委屈的抽泣着。
“傻孩子,”程诺把孩子搂入怀里。
程牛牛累了一天,早就困了,程诺怕他再跟许思安闹,抱着他哄了一会儿,见小孩进入梦乡,轻轻的把睡着的牛牛放在一处干净地。
许思安把脸瞥向山洞洞口。
程诺轻轻走过去,“许老爷,对不起,牛牛他还小,不懂事儿,求老爷您别责怪他。养不教,父之过,您要责怪,就责怪我。”
许思安没有理会,他正在一点一点的适应此间状况。
一个山洞,三个人。
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他被石块砸到,晕了过去,之后醒来,就被人去了衣服。惶恐惊吓之后,他迅速冷静。
听说阿洛死去,他也没有多么难过。一直以来,阿洛为他南州许府,尽职尽责,他也给了阿洛相应的丰厚报酬。
泥石流是天灾,是老天收走了阿洛的性命。
阎王让你三更死,无论贫穷富贵,统统活不过五更。
他再有钱,也只是个凡人,没有力量与老天去斗。就像当年,他眼睁睁的见君家的马车,从山腰翻下山涧,却无能为力一样。
所以他只是淡淡的说了声,“死了啊。”
声音小的,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他们身在山顶,躲过了泥石流,外面还下着雨。西南的十万大山,山间土质松软,雨这么大,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哪里会再塌陷。
他最讨厌下雨。
身前的声音有些沙哑,许思安记得清楚,是那个程家村村长家的男妾,小孩是那村长的儿子。若是只剩下三人活着,他要走出这十万大山穷乡僻壤,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个男妾。
他必须回去。
清轩只有八岁,已经失去了父亲与母亲,不能再失去他。
许思安冰冰冷冷的问,“到华明镇,你可知如何走?”
华明镇是距离程家村最近的镇子。
镇子里有许家下属的粮铺,有马匹与驿站,只有到镇上,他才能与南州通上信件。此次南下,唯有阿洛跟着,如今阿洛不在人世,他眼睛看不见,行事不便,必须尽快从南州许府调几个可用的人手来。
程诺也不知道。他来时候,跟着马车兜兜转转,在山里晃了十几天。可如今,他们得用走的,而且山路因雨而泥泞不堪,有些塌方的地方,还需绕道而行。
许思安没听到回应,他算计他来时乘马车,走走停停看看,也有足月,若是换成徒步,日日不停,大概也需要这个时间,“雨停之后,我们便动身。”
程诺应了声。
在许思安听来,就是答应做他的眼睛,与他一行去镇上。
他心里嗤笑,如此挟恩的机会,倒是利用的无声无息。
曾经的几次交集,他知这男妾读过书,也见过世面,与寻常村里土生土长的庄稼汉不同。那孩子说,是这男妾救了他?泥石流时如此危险,人人都是保命要紧,而这男妾,竟还能分出闲心救他一个村外的人?
还是说算计好了故意救他?
跟孩子演双簧,让孩子骂他,然后再痛斥孩子,好让他相信自己,给自己多争取些好处。想来可笑,天下谁人不偏心自己养的孩子,去偏心一个外人?他虽然瞎,却清醒的很。这种小伎俩,生意场上司空见惯。
互利互惠,各求所需,换做是他,在程诺的处境,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即使被算计不舒服,但许思安有恩必报,程诺救他的恩义,带他出十万大山的恩义,他将来都会数倍还程诺。银两,豪宅,田地,商铺,只要程诺开口说个数字,他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程诺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狮子大开口的触犯他的底线。
许思安想了想,又说,“还有,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不许碰我的东西,更不许碰我。走路时,你在前面走,拿一根树枝,我拉着树枝的另一端跟着你,如此就好。”
半晌,程诺轻轻说,“对不起。”
许思安也累了,依靠石壁侧躺下。他的头因为被撞,一直晕晕沉沉的,死撑着才到现在。他向来眠浅,尤其在雨天,烦躁不安,难以入睡,睡了也很容易在噩梦中惊醒。只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不仅犯困,躺下也很快入睡。
程诺看着许思安睡熟,才小心翼翼的回到牛牛一边,牛牛缩成一个团,没有被子,瑟瑟发冷。他抱起牛牛,让小孩枕着自己的腿,脱下外衫盖在孩子身上。
程牛牛似乎感觉到身边的亲近,小手抓上程诺的小胳膊,嘴里喃喃小声,“小爹,小爹,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程诺叹了口气,八年来,他日日顶着痛苦过活,唯一的欣慰,便是有了牛牛这个“儿子”。孩子的亲爹程大力,也是个好人,圆房那日,知道他是被迫的,没有为难他,而是给他松了绑,偷偷带他抄近路逃走。
只是程大力身有重病,走到村口忽然犯病吐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善良的人死去,就背着程大力返回了程家村。
可程家村根本没有大夫,甚至连个懂药的都没有。村民生了病,只知拜菩萨,从不扎针吃药。他曾经读过一点药理的书,看出程大力得的是肺痨,来时隐约见程家村附近的山林里,有不少珍贵的草药,虽说不能治本,至少可以缓解些痛苦,可他说的,根本没人在意理会。
最后,程大力活活在床上活活咳死,而他被五花大绑关了起来。也是那个时候,他第一次见到程牛牛,被程三娘抱着,嚎啕大哭,小小的婴儿,也知道最亲的人,永远的离开了他。程大力至死都是睁着眼睛的,那双眼睛看着小婴儿,这么小的孩子,他放心不下。
程诺永远忘不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也算是他对程大力一念善良的报答,至少程大力想要给他自由。他把牛牛当亲人一般教养长大,说故事,念诗文,把寻常小孩应有的童年给他,小孩总是乖巧好奇的靠在他身边,问一些连他也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
花灯是什么样子的?
为什么人生病了要吃药?
人不种地干活,还能做什么呢?
他在银安的时候,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如程家村这样的村子。十万大山禁锢了他们的交流,封闭了他们的文明。贫穷,闭塞,无知,他们祖祖辈辈,只做下地干活、吃饭、睡觉三件事。他们所求,吃饱穿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老病死,代代繁衍。
可人该有思想,人,不能只为吃穿而活。
村民们不明白,也不想改变,对于他们而言,企图改变的都是另类,正如他。
程诺不知该难过,还是该高兴。如今,他终于能离开程家村,如井底之蛙跳出枯井,回到属于他的人间天地,换做从前,他做梦都会笑醒。
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程家村几百条性命,在一瞬间被泥石流吞没,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对程家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仇恨。他不想用这般决绝的方式,与程家村作别。
程三娘经常打他骂他,却也从没可待他吃穿,每年过年时,都给他亲手缝件新衣裳。他生母去世的早,继母对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父亲忙于生意,对家人不管不问。他虽然锦衣玉食,却从没人给他亲手缝过衣裳。
人总在失去以后才发现,那些被恨意埋没掉的善意。
转头,许思安翻了个身,打起了小呼噜。
程诺看着熟睡的许思安,仿佛回到了八年前,也是个下雨的天气,两人贪玩,被困在银安城郊的一座小庙里,好心的主持,给他们打扫了一个禅房,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小床,两人挤在一起睡,小安很快就睡了,此起彼伏的打着小呼噜,他却睡不着,起身坐在床边,边听雨声边看书,时不时的抬头看眼睡得像猪一样的小呆瓜。
他一直很羡慕小安着床便睡,雷打不醒的本事。
八年了,他们竟然还能这般靠近。
刚刚程诺说对不起时,他的眼泪险些就流下来了。他多么想告诉许思安自己是谁,想问问许思安可曾还记得有个叫君若辰的同窗,告诉许思安自己这些年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他。
可许思安冰冷的话,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八年,时间在走,而他们错过的八年,无法弥补。
小安变了,他也变了。
程家村的八年,磨去了他的棱角,熄灭了他的志向,如今他只想带着牛牛找一个安身之所,安安稳稳过好日子,小安也不是小呆瓜了,理智到近乎无情,敏感且防备心重,他不知八年发生了什么,让小安变成这般模样,一个功成名就的商人该有的模样。
还有那双灿如明星的眼睛。
看不见了。
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要他不说,小安就永远不会知道程诺是谁。
这样就好。
他不愿小安知道他褪去骄傲的落魄样子,小安恐怕也不想跟一个嫁过男人的旧同窗攀交情。他们注定有不一样的人生,小安越走越高,而他泯然众人。等他们走出西南十万大山之后,这辈子,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程诺下了决心,隐瞒许思安,等到了华明镇,就是他们分别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