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刻，惟愿君安》陈燚

4、初遇

　　册子上是遒劲的蝇头小楷。
　　炫离开了，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炫是个完美的人，我的卑劣也终于彻底暴露在他面前。十年

　　了，我认识炫已经十年了，本来还希冀着下一个十年……
　　我叫谢翊，是父皇的第七个皇子，上面五位皇兄都各有造诣。大皇兄为人圆润谦和，二皇兄飞扬洒脱

　　，三皇兄健谈风流，四皇兄桀骜不羁，唯五皇兄最得父皇真传，隐隐有帝王之势，雍容大气。相比他们

　　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七皇子倒显得可有可无了。我还有个六皇姐，与我同岁只是早出生五个月。
　　我的母妃只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虽然是四大世家之一的柳家嫡女，却性格懦弱。当初父皇之所以会

　　立她为妃也不过是制衡之术，刚开始父皇确实为母妃的美貌着迷了一阵，但最是无情帝王家，没多久母

　　妃就失了宠。生下我后，父皇更是一次也没有再踏入母妃的寝殿。所幸，母妃也算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她向来不会去参与那些后宫争斗，也每每劝我行事收敛。所以，在宫中多年，我与母妃犹如透明人一般

　　。
　　也许是我与六皇姐谢绡年岁相仿，我们从小便在一处玩耍。六皇姐与三皇兄同为丽妃周氏所出，周氏

　　一心想着扶三皇兄上位，根本不屑管六皇姐，这样想来我倒是比这个姐姐幸运一些，至少在这后宫倾轧

　　之地我还有母爱。我们一起玩，一起抱怨父皇，一起嘲笑宫妃无所不用其极的狐媚手段。
　　想来，若没有那件事的话，我或许在成年时会去往封地，从此做个潇洒王爷，吟诗弄月。然而，终究

　　是回不到过去。
　　那年，我十三岁，那天我照旧去找六皇姐玩，找遍了整个皇宫，连最不想踏足的甘泉宫（丽妃寝宫）

　　都去了，可依旧没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慌了神，我不停地找，不停地找……最后终于在长门宫（冷宫

　　）一棵枯瘦的柳树下找到了泪流满面的六皇姐。
　　“谢绡，你……没事吧？”因为年岁相仿，我们都是直呼其名的，她以前被丽妃冷落地再厉害都不见

　　得有多难过，现在却哭成了泪人。原本好看的杏眼都红肿了。
　　“谢翊，你说，这是不是就是公主的宿命呢？”谢绡笑了，只是眼里的落寞怎么都掩饰不了，“母妃

　　昨晚和我说，汝南郡北的九原，岭谭，青县已失陷，魏仓铁蹄不日或许便会涉江而来。父皇他……他…

　　…要我……要我……和亲……”
　　“什么？”我震惊地楞在当场，陵江一直是我们风越国抵挡魏仓国铁骑的天然屏障，若让其渡过陵江

　　天险，风越危矣，“三皇兄呢？他有没有……”记得先前三皇兄对自己的亲妹妹还是不错的。
　　“呵，母妃说，若我和亲，父皇或许会觉得亏欠，也许就会立三皇兄当太子了。希望我以大局为重。

　　”
　　“大局为重”，我只觉得一颗心似乎丢入了冰窖，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心寒，更遑论六皇姐。
　　丽妃不懂，我不信父皇也不懂。魏苍国早就觊觎风越沃土多年，他们行事狠辣，更兼铁骑神勇。公

　　主和亲纵然能保得一时，但不出三年必定会撕毁盟约，用公主的血祭旗卷土重来。更何况魏仓国目前正

　　处于上风，怎么可能会轻易答应和亲，想必会让风越国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是一国的尊严！
　　“谢绡，我不会让你去的！”少年的我激动地大喊了一声之后就急匆匆地跑掉了。现在想想，当时

　　的自己真是幼稚地可笑。
　　我第一次闯入父皇的御书房，因为激动我都没等太监通传，侍卫们也因为我突然的失控而没有拦住

　　。我推开大门的时候，整个御书房的人都看向了我。我当时大脑只有自己那点疯狂的念头，事后回想当

　　时御书房里除了父皇，似乎还有丞相，大司马，大将军等几个重臣。
　　我重重地跪了下去，还不待父皇发怒，就先迅速而又恭谨地叩了个头，严肃道：“父皇，儿臣以为

　　事情还没有到靠公主和亲才能解决的地步！陵江天险，魏仓国又不擅长水战，只要我们的军队调度得宜

　　，定能将魏仓国遏于陵江北岸！”我顿了下，更沉声道，“父皇若信得过儿臣，儿臣愿为先锋！”
　　父皇当时是什么表情呢？我说完话，直直地看着父皇，甚至可以用瞪来形容了。父皇或许从没受过

　　这番难堪，短暂的震惊之后是勃然大怒。但却又碍于重臣在场，只随便斥责了几句，就吩咐侍卫押我回

　　自己的寝殿，并足足禁了我三个月的足。
　　这三个月在刚开始的一个月，我想尽一切办法想要逃出去找六皇姐，但每每失败，每一次失败的结

　　局都是父皇命令侍卫脱掉我的上衣，用鞭子一鞭一鞭抽我的背。当时的我倒无比期待这样的惩罚，比起

　　内心的煎熬这还真的不算什么。
　　但是有一天母妃来找我，她抱着我柔声道：“小翊，母妃知道你与小绡的情谊。可是，你想过她的

　　处境么，你一次次忤逆你的父皇，最终受到伤害的可不单单是你啊！你难道忍心母妃每天都在担心你么

　　？”母亲的话虽温柔，每个字却变成了利刃狠狠扎在我心上，我可笑的坚持在绝对的皇权之下，除了伤

　　害最爱我的母妃和活泼漂亮的谢绡，居然一点作用都没有。
　　从那之后我便不再想着逃出冰冷的寝宫，并央求母妃带了不少兵法书籍，认真研读。
　　那天，是公主和亲使团出使的日子，艳阳高照，寒冬里第一次遇上如此骄阳，就连上苍都抛弃了谢

　　绡。我在父皇的授意下，由几十个侍卫押解着亲自目送谢绡远行。
　　谢绡一身红衣，凤冠霞帔，她是风越最美丽的姑娘，可是身形瘦削，背影寂寥。她在踏上马车之前毫

　　无征兆地转过头，我们的视线交汇，她的眼里一片死寂，如深潭。我的心第一次有刺痛之感。
　　自那之后，三皇兄的人彻底控制了兵部和工部，加上之前就在其手的礼部，可谓风头无限，隐隐有与

　　嫡子二皇兄分庭抗礼之势。
　　这一年，后宫一位贵人又添了一位公主，取名谢琦。
　　我以为谢绡远嫁外国已是最大的不幸，又见父皇对小公主日渐上心，以为父皇还有一丝温情，却远远

　　没想到噩耗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原来谢绡出嫁只不过是骄兵之策，谢绡忠实地履行了父皇交给她的使命——“美人计”，她一个人周

　　旋在魏殇帝卢俶，皇帝的胞弟燕王卢适之间，终于使兄弟两互生嫌隙，卢适逼宫篡位成功，可惜却引狼

　　入室，竟然与外族苍狼族勾结，苍狼族在帮助卢适篡位之后却拒不撤兵，在魏仓的领土之上烧杀抢掠无

　　恶不作。而卢俶的儿子太子卢嵊因代父南巡并未在宫中逃得一劫，魏仓国南部不少州县纷纷独立拥护卢

　　嵊为皇，魏仓自此以赤河为界分为北魏和南魏，魏仓彻底陷入内外交困的窘境。
　　卢适竟然不顾家国大义，将九原，云中划给苍狼族，只为了继续获得苍狼铁骑的支持。中原赖以倚仗

　　的屏障彻底陷入外族之手。卢嵊在吃了几次败仗后，不得已跨过陵江，向我国求救。
　　父皇派大将叶驰领兵，他的儿子炫也一同出征，最后的结果是南北魏隔河而治，叶家军扶公主灵柩归

　　国，我风越国得到了南魏的徐州。
　　也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父皇与诸位大臣定下的连环计策。谢绡作为最关键的一环，出色

　　地完成了她的使命。在那个风云诡谲的逼宫之夜，谢绡不愿再过虚与委蛇的生活，便向魏殇帝坦白了一

　　切。狠厉的魏殇帝残忍地将谢绡杀害了。
　　谢绡灵柩回到建邺的那一天，是个暴雨天。父皇特意封了谢绡为安国公主，灵柩葬入皇陵之后，雨越

　　来越大，砸在人身上还有些疼，雨雾使得我看一切都模模糊糊地不真切。但我明显看到父皇和丽妃没有

　　一丝的难过，最是无情帝王家。
　　很快，挤满人的皇陵就空了，母妃劝我回去，可是我怎么能回去呢？在这深宫之中除了母妃我仅剩的

　　亲人啊。不，除了亲人之外，她还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我将身体不好的母妃赶走，自己一个人留

　　了下来。
　　我丢开竹伞，任由冰冷的雨水砸在我身上。很奇怪，我能感觉到心揪痛地厉害，却没有泪，我清楚地

　　知道脸上那些是雨水。我就呆呆地站在那，没有动，也懒得动。
　　“七殿下，再待下去怕是要得风寒了。”一个比我大上几岁的少年站在我身边，撑着竹伞替我挡雨。

　　那是我与炫的第一次接触。炫长得很英气，剑眉星目，最是讨女孩子喜欢的长相。
　　“那不是正好么。”我当时低低地回了一句，不过因为雨太大，炫没有听清。
　　“七殿下，公主已经走了，她是风越的英雄，你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英雄？”我嗤笑着大声道，“英雄？谢绡她才不稀罕！一大群的男人把她推出去送死！”我真是失

　　控到了极点，哪里还记得母妃时常告诫的皇家礼仪，对着一个陌生的少年大吼大叫。
　　炫突然也扔掉了伞，上前用力地拥我入怀，“殿下，不要难过。”少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与难过。这是除了母妃和谢绡之外第一个对我表示真心关怀的人。我感觉自己的心漏掉了半拍。过了好

　　久我才反应过来，猛地推开了炫。
　　“对不起，臣僭越了。”炫重新捡回了伞，“殿下还是早些回宫吧。”
　　我脸烧的厉害，捡起自己的伞，越过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不出意外当晚我就得了风寒，整个人烧地难受，我陷入了一个梦境始终出不来。梦里，炫一直抱着我，一直说着“殿下，不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