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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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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梦
华灯初上,水榭中已是一片曼舞欢歌,低垂的纱帐半遮半掩一派旖旎景像,衣着华贵的宾客来来往往,衣袂飘动间散发着轻浮的香气。
——这,就是所谓的“盛世”么?
她从首饰匣中拈起一支蝶戏牡丹赤金镶南珠步摇,轻柔的插在高挽的发髻上,看到侍女为她拿来嫣红的口脂,摇了摇头。
视线移向妆台上的铜镜,那之中正有一个盛妆华服的美人黛眉轻蹙地看着自己,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虽然是无可挑剔的美丽,却没有感情。
“小姐今天真美呢!”身后的侍女莲雾赞叹道。
她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莲雾还是笑她自己。
“不过就是个玩物罢了。”
玩物,这是她曾经用来嘲笑那些伶人的词语。
现在想来那些日子就如同幻梦一般,梦中她是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从不需要考虑他人的态度,做事全凭本心,就连尚书本人也为她这样的性格而苦恼过,笑说她将来说不定会做个女将军什么的。
她还记得尚书那时的表情,分明是无可奈何又带着些骄傲的。
只是尚书夫人却不这样想,出身世家豪门的她一心想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名满京都的大家闺秀,在琴棋书画方面可谓是要求甚为严苛,只是如果她知道她的掌上明珠有朝一日要靠这些技艺来维生,不知她又会作何感想。
那真是,令人怀念的时光,她的名字仍然是沈玉娘的时光。
尚书府的大小姐沈玉娘,可是从来不会对这些下九流的伶人有什么同情之心的,在今晚这样的上流宴会中,她永远都是贵宾席的一员,漫不经心的看着台上的笙歌曼舞,然后仿佛施舍般的打赏几两银子,伶人们就会跪在地上感谢她的恩德。
只是,幻梦固然美丽,却总有醒来的那一天。
她看着镜中容颜艳丽的自己,惨然一笑。
“莲雾,把我那件绣了红蝶的裙子拿过来。”
已是月上中天,对于教坊来说,却正是演出进行到高潮的时刻。
墨色的裙袂飘动间,隐隐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响,伴随着这悦耳的声音,长裙上绣着的红蝶仿佛要从锦缎上振翅而下。身姿窈窕的女子怀抱着一架琴端正地跪坐在半垂的帷幕之后,面容虽然被布帛遮挡,但宾客们依然能够辨认出她的身份。
“沈仪姑娘!”
“姑娘的病可是好些了?”
“多日不见姑娘,小生思慕已极,如隔三秋!”
她微微垂下眼帘,似乎这样就能避开那些投在帷幕上的灼热视线。
“诸君美意,沈仪不胜感激,然沈仪一介飘萍之身,原当不得诸君盛情,沈仪便在此以一曲《淇奥》作为答谢。”
略微调弄了琴弦的音调,她开始唱了起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一曲唱罢,水榭中竟是鸦雀无声,一时间似乎只有袅袅琴声萦绕,经久不息。
“好!”一片寂静中响起了男子清朗的声音。
众人被这一声喊惊醒,也纷纷叫起好来,早有一旁候着的小童捧着托盘上前讨要赏钱,不一会儿那托盘中就放满了银票。
她只觉得好笑,明明京都之外正是饥荒横行、饿殍遍地,这些人却依旧能为一首曲子慷慨解囊。要是尚书大人在此,定会写了万字谏表呈上御前,然后同那些达官贵人们大肆论辩一番,才无愧“顽石尚书”之名。
只是,那个刚正耿介的尚书大人,早已死在了诏狱之中,他的妻子闻讯自尽,留下了被流放北疆的长子和没入教坊的两个女儿,在这腐朽的盛世中渐渐凋零。
“沈仪谢过诸位了,”她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和软柔弱,“按照坊中旧例,今日打赏最多的客人可与沈仪同享赏月之乐。今日的表演就到此为止了,还请诸位见谅。”
不去理会帷幕那头众人遗憾的声音,她略微整理仪容,起身离开。
故人
按照惯例,贵客被请进特别预留的一间小厅中,与沈仪只相隔一扇屏风。这也是沈仪的特权了——不管客人身份多么尊贵,她也是不会露出真容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成了那些达官贵人趋之若鹜的对象吧,她自嘲地想。
“沈仪这厢有礼了,”她向着屏风另一边若隐若现的人影盈盈一福,“今夜月色正好,不如满饮一杯这特制的梨花酿以助雅兴。”
“如此,多谢姑娘款待了。”贵人说道。
她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但却又不能确定,不过还是问道:“贵人是否需要些歌舞?”
“不需这般麻烦,请姑娘为我演奏一曲便可。”
她再仔细听这人的嗓音,虽然清澈明朗,但似乎并不是认识的声音。
“献丑了。”她只好遵从他的意愿弹起琴来,是一首很平常的《蝶恋花》。
奏毕,屏风那头站起一个人。她惊讶地听到贵人说:“今晚多谢姑娘了,明日某再来叨扰——姑娘似是心思郁结过深,应多多宽怀才是。”
还没等她开口挽留,他便快步离去了。
“小姐,发生什么事了?”看到客人离开,莲雾连忙从厅外进来询问道。
她从屏风后转出,摇了摇头,心下亦是不解,不经意间却看到厅中的矮几上放了一支白玉簪,簪头雕成了紫阳花簇的形状,看上去分外精致。
紫阳花。她心头巨震,前尘往事突然涌上眼前。
“文娘,把我的簪子还给我!”
“就不!姐姐你追不上我了吧!”
少女看着远处回廊上的妹妹,涨红了脸,眼睛瞪得滚圆。
身后传来笑声,她转过头,对上少年温柔的笑容。
“玉娘,紫阳花更适合你的。”
他扬了扬手中雕琢到一半的玉簪,如此说道。
她忽然惊醒,脸颊一片冰凉。
“姐姐!”身子被人紧紧抱住,紧接着肩上渐渐湿了。
“文娘?”她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背,“你怎么来了?”
“莲雾说你突然昏倒了,我很害怕······”文娘抽泣着说。
“没事的,”她看着与自己面容有八分相似的妹妹,心底一片柔软,“我现在已经醒了啊。”
“嗯······”文娘慌乱地擦干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
“好了,快回去吧,薛大娘还指着你呢。”
文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她斜倚在精致的拔步床上,长久地凝视着妹妹离去的方向。
沈氏姐妹没入教坊司后,她凭着冠绝京都的才艺立刻获得了坊主的重用,从而早早地就替妹妹赎了身,又为妹妹谋了个绣娘的差事,虽然收入不多,但也摆脱了低贱的身份。
文娘也是个有福气的,居然得了双面绣翘楚薛大娘的青睐,再加上平日里与他人也没有什么大的龃龉,因此还保持着原来的纯真活泼。她看在眼里,也是默默欣慰。
——至少,妹妹没有像她一样,表面光鲜,心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感慨了一番,她伸手去拿床边小桌上的茶壶,却看见一支紫阳花玉簪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怔怔地看着那只玉簪,此时窗外旭日初升,光线斜斜地打在玉簪上,似是泛起了柔和的雾晕,一如多年前少年温软的眼神。
于是,终不免落下泪来。
永眠
因为突然晕倒,坊主又让她歇息了几天才重新安排表演。
与上一次不同,休养中的她近乎是疯狂地期待着再次登台演出,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那个神秘的客人。
坐在屏风之后,她几乎是喊了出来:“请问您······”
“沈仪姑娘,万分抱歉······那支玉簪,实乃一位故友所托,他希望您能平安喜乐,勿要悲伤太过,毕竟,斯人已逝······”
诶?
你在说些什么呀?
什么······斯人已逝······呀?
她看着面前的屏风,华贵的蛟绡纱上,红蝶围着盛放的兰草翩翩飞舞,似乎喜悦之极,但转眼间秋风瑟瑟,兰草不知何时已经凋残,红蝶被狂风撕碎,翅翼散落,如同一抹血痕·······
“是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起身,走向屏风之前,对着一脸哀恸的青年跪拜于地。
“沈仪······谢过公子。”
又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夜晚,教坊依旧人来人往,飘渺的丝竹之声从水榭中远远传来,令人不禁醺醺然有了些许醉意。
她拈起紫阳花玉簪,斜斜的将青丝挽起,莲雾为她在额间贴上花钿,又端来一杯蜜水。
“坊主大人让我泡的,说是对小姐的嗓子好。”莲雾笑道。
“放在那里吧,”她说,“莲雾,把我那件绣了兰草的裙子拿来。”
待到侍女出了房间,她从梳妆匣中拿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旋开瓶塞,向蜜水里倒去。
然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不愧是极品鸩毒,发作的很快呢,她想。
四肢百骸传来阵阵剧痛,喉咙里有腥咸的液体涌出,眼前也似乎染上了一片红色,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个端正的身影。
“爹······女儿真是没用啊······”她微微一笑,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滑落。
尚书皱了皱眉,对着身边的女子说道:“我早说了,她一个女孩子没必要样样精通,你看看我们玉娘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尚书夫人不为所动:“我这是为了她好,不学这些将来怎么说亲?”
一边文娘喊着:“哥哥你去把姐姐喊出来玩嘛!”
哥哥也跑了过来,抱着尚书夫人的腿哀求着让她休息一会儿。随后她终于获准到庭院里去透个气,兴冲冲的跑出厅堂,映入眼帘的是——
一身白衣的少年安静地站在盛放的紫阳花下,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无比明亮。
他伸出手来,笑容温柔。
“玉娘,我们走吧。”
文娘站在一座新坟之前,一袭素衣,神情哀戚。
“请您节哀,”
莲雾轻轻拥住文娘的肩,“至少,小姐已经解脱了······”
“我知道的,”文娘忽然说道,“姐姐她,一直还活在过去。”
她俯下身去,轻轻地抚摸着墓碑。
“姐姐她是嫡长女,所以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家中突造变故,姐姐又沦落到了那种地方,相比之下,她是很痛苦的吧。”
文娘说着,眼角有泪水滑落。
“姐姐,你一直,都活在过去啊······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幻梦而已,你却永远沉湎于其中呢?”
莲雾叹了一口气。
“斯人已逝······惟愿生者,平安喜乐。”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