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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幽情 ...

  •   四岳与阎王都被关押进了钧天部,所以原来分派五个人干的活,全都压在了程回的肩上。在脚打后脑勺连轴转了半个月左右,程回才算把迫在眉睫的活儿干了个七七八八。

      地府早已乱成一锅粥,那边由顾寒声亲自出面,减轻了程回至少一半的工作量。夜幕降临,他起身松了松筋骨,例行公事一般给顾寒声去了条口信,“君别来无恙否?”
      顾寒声那头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说人话。”
      程回就回了个,“你没死吧?”
      顾寒声:“去你的。”

      程回从这字里行间中,总结出一条振聋发聩的信息——顾寒声此人,就是不知好歹,是个五行欠治的,眼下八成正活蹦乱跳地训孙子呢。

      四岳的府邸没什么别的特点,就是够大、够冷、够凄凉,阖府上下拢共就十来个人,那还是算上程回和白玫两人在内的,都是一些曾经给东岳打副手的小头头。
      时近凌晨,他闲来无事,仍旧坐在大厅里批文书,猛然间后背一寒,似乎有什么人在哪个角落里暗中查看什么。他的笔尖顿了顿,继续若无其事地往下批,批了两三笔才停手,随后自然而然地端起茶水来喝——借着水面的映照,他扫了一眼身后,左手里悄悄祭出一道山川令。

      大厅里一时静得出奇,空气里绷起一丝诡异的肃杀,程回那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越演越炽。这时候,自殿门口忽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衣摆拂地的窸窣声。
      程回目光一凛,左手心里扣的山川令脱手而出。

      白玫低呼一声,飞快地侧开半张脸,避开了要害,但有半缕头发被山川令带出的劲风扫荡到,拦腰断掉了。她手里端着的一盘什么东西,一声脆响,摔了个七零八落,汤汤水水地洒了一大片。

      程回:“大半夜你不睡觉,跑这儿来干什么?”

      白玫看着一地的碎瓷片,一瞬间有种冲动,心说老娘真想一刀捅死你。
      然而她只是磨了磨后槽牙,随后弯腰捡起一地碎瓷,又将它们复原成了一个完整的瓦罐。她把被割断的头发拢在耳后,走过来的声音不比一只猫步行的声音大多少,“你说呢?”
      程回看看地面,又看看她手里的瓦罐,木着脸说,“我不知道。”
      白玫纤长的眉一挑,轻盈的腰肢靠在案桌上,隔着桌面抓住了程回手里的笔,“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女子当然是来勾引你的了……”

      程回缓缓抬起眼皮,不动如山地看进她的眼里,掀起嘴皮子,低声说,“你的二手烟熏妆呢?”

      白玫一个没站稳,失手把那木盘子“哐”的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她一手抽走了程回的笔,脚尖一点,轻手轻脚地背对着程回坐在了那张大桌子的前方,悻悻地说,“你可休息会儿吧,保不齐哪天因公殉职,都没孝子贤孙给你披麻戴孝,多凄惨。”
      她五指并用,将那根笔转成了一阵旋风,看不见哪里是笔,只看见她那细瘦骨节此起彼伏,在稀薄的月光下显出薄雾一样的轻盈来。

      程回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大姑娘家在一个大男人面前坐在桌子上,简直有伤风化。
      “下来,坐我桌子上,你胆子不小。”
      白玫偏不,她回过头来,不知为什么就十分想笑,忍不住说,“你这脾气,跟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就像那小屁孩儿,非要偷穿大人的高跟鞋,显得既不像小孩儿,也不像大人,活像个唱大戏的。”

      程回抿着嘴,手掌轻轻隔空一推,白玫后背一股绵里藏锋的劲风拂来,她顺势轻飘飘落在地板上。程回手指一勾,取回自己的笔,又低下了头,“喝多了就回去休息,跑这儿撒什么酒疯。”
      冷不丁地,一声爆响在他后颈处炸开,似是什么锐利的金属相碰撞的声音。

      白玫神色惊恐地盯着他的身后,发出暗器的手悬在当空还没收回来。程回从她的瞳孔里读出了几分青天白日活见鬼的意思,他眉眼一冷,顺势将刚夺回来的笔向后一抛,手掌在桌面上一撑,敏捷地跃过了桌面,挡在白玫的身前。
      却被白玫伸出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程回只看见了一个匍匐在地上的黑影,他轻斥道,“放肆。”

      白玫来不及多想,低声道,“冒犯了,”她一手死死箍住他腰,飞快向后掠过两三丈。这样的肌肤相贴让程回毛骨悚然,他奓着毛,一时反应不过来眼下这种情况要如何应对,浑身僵硬成一块磐石,轻而易举就被白玫带出了大厅,带到了两三丈外。

      那是东岳府上的一处竹林。白玫仓皇避让间,脚不择路,退进了这一片竹林里。

      程回依旧浑身僵硬,似乎忘了轻举妄动,还保持着被她捂住双眼的姿势,忍无可忍地说,“你看见了什么?”
      这一切事情,都发生在白玫的第一反应里,本能地不想让程回见到那个人,等到程回这么一问,她才发觉自己僭越了。她的脸上莫名发烫,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还是没放手,压低嗓门说,“嘘,就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程回的错觉,他察觉白玫箍在他腰间的手在微微颤抖,而那只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微微向外了一些距离,只松松地贴在他眼皮上,他心里顿时惹起一阵烦躁,眨了下眼。
      那眼睫毛刷过白玫手心,白玫一脑门儿官司地想,求你了,千万别眨了,饶了我吧。

      偏偏那眼睫毛就跟她的心思作对,来来回回眨了好几次,那来回拂在掌心的小动静,就如同一块炽热的煤炭,沿着她掌心的神经元,一路烧进了她的心里。

      白玫抬头看看星空,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她心说,就一次,哪怕被他打死呢?也值了。

      女流氓那只箍在他腰间的手松开,转而挑起了他的下巴。程回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地被那只手扭过下巴,一双温热柔软的唇猝不及防就贴了上来。程回大脑顿时呈现一片空白,有人教过他如何拒人于千里之外,没人教过他被女流氓调戏该如何还击,他无意识地侧过头,甚至不懂得接吻的双方谁先松开牙关谁就输了。他丝毫没有防备,在一团乱麻里,僵硬的舌头被人裹着挑了起来。

      程回懵得不轻。

      白玫一边竖起耳朵听丛林外的声响,一边放纵自己沉醉在这片刻的欢愉中,可是唇舌缠绵得越是亲密无间,她胸口的悲凉就越发明显。她黯然地想,什么时候能为你献出这条命,此生必也无悔了。

      她放开他的时候,差不多是抱着必死的心。程回迟迟没有动静,良久,才握住她手腕,把她的手从他下巴上拿下来,说,“你看见什么了?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白玫一愣,突然发觉这句话并没有她臆想中的杀气腾腾,反倒异常地绵软?她斟酌着说,“倘若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我宁愿刺瞎你的双眼,也不愿让你看见他。”

      程回最后终于挣脱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没有回头,只是没什么威慑力地说,“你胡闹。”
      白玫捂着那截发烫的手腕,在心里把“你胡闹”这三个字咀嚼一阵,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高兴起来,她深吸口气,撒欢着似的乱蹦的心脏也不肯安分守己,仿佛这会儿才进入了魂不守舍的状态,跟在程回身后,亦步亦趋地、脚不沾地地走了。

      为了生存,她从未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她敢拍着胸脯说一句问心无悔、顶天立地;可是为了配合权术,她干过许多不入流的勾当,浑身上下,唯一勉强说得上纯洁无暇的地方,就是那一点真心。
      倘若有朝一日,这真心能够寻觅个归宿,就此万劫不复,好像也没能吓住她。

      大厅之上,方才惊鸿一瞥间扫见的阴影似乎是个错觉,但实际上更像是助攻,错觉也好,助攻也罢,反正都没影儿了。程回重新坐回老地方拿起笔来,入眼只稍微看清了第一行字,便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马起来。他的鼻尖充斥的都是一点幽幽的白梅的清香,似乎腰肋上还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束缚感。一抬头看见白玫正提着裙摆跨进门槛,低头的瞬间,从她而后掉落的发丝,似乎都勾住了他的魂。

      程回抿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直眉楞眼地说,“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这位仁兄能问出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大白话。
      白玫平日里剽悍惯了,在做女流氓一途上可谓登峰造极,何况事已至此,就此撒手,岂不可惜?
      她踮着脚尖走过来,隔着桌子将程回批过的报告都整理到一起,若无其事地说,“倘若你真的因公殉职,我就勉强做个未亡人,为你守一生的活寡。”

      程回略显狼狈地说,“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你费尽心思不想让我知道的那人是谁?”
      白玫动作一顿,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脸色顿时严肃下来,“这事说来话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程回眯起眼,“我和祖爷避祸昆仑时候,你在昆山脚下的密林里快不行了,是祖爷吩咐我把你救回来的。”

      “这是你第一次见我,不是我第一次见你,”白玫理了理头发——似乎女人都挺爱理头发,“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牙都没出齐呢,像小鸡仔似的,跟在大人屁股后没头苍蝇似的瞎转。”
      程回忍不住调转笔尖敲敲桌子,“好好说话。”

      “我是你爹程有寰请回来保护夫人的第一任蒙面女侍卫,”白玫说,“因为无意间窥到你爹意图作乱的部署,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我被人丢在昆山脚下,诈死蒙混过了你爹手下人的追杀,苟活了下来,就此沉睡足足一百年有余,后来,就遇到了你和顾大人。听闻老洲长的死讯倍感痛心,几百年来,一直听见你要报的大仇,才知道程有寰已身死混战。而刚才那条黑影,正是程有寰,如假包换,他没死。”

      程回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吐了两个字,“证据。”
      他亲眼看见他爹躺在自己脚底下,血流不止,也是他亲手将尸体背了回来,一抔土一抔土地埋在地下,如果眼见的都不为实,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更何况,他母亲身边的蒙面女侍卫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隐蔽得很,他更加没见过。

      “老爷和夫人的感情很好,知道夫人怀有身孕后,一意孤行,偏要雇个女侍卫日日护在夫人周围,机缘巧合之下,就找到了我。我那时候已经差不多要走投无路,差不多要吸食人的魂魄才能活命,一时眼热他开出的条件,贸然答应了下来。你顺利出生后,老爷和夫人都不允许我靠近你,他们认为……”白玫牵起嘴角笑了笑,“……认为我出于污泥,怕你受我影响。后来,夫人出了月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爷也一直没将我赶出来。我在你们府上一直待到七百年前那场混战发生前,再后来的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她挽起一截袖口,在手腕稍往上一小截的地方,细腻的皮肤上十分突兀地冒出一个一元硬币那么大的伤疤。

      程回无动于衷地看了看,“狗咬的?”
      白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你咬的。那是老爷带你去拜访州长,正碰上少主跪在地上挨罚,你个小没同情心的站在一边笑话他,他气不过,把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你一回来就吵吵着要跳河,老爷夫人都不信,结果你还真跳了,我去捞你时候被你咬的。”

      程回:“……不记得。”
      白玫鼻子“哼”了一声,“没指望你会记得。”

      说来说去,说了半天,程回左耳朵进右耳多出,把白玫的话自动过滤掉了,就当了个天方夜谭来听了听,到底也没相信他爹还活着——如果他爹当真还活着,那么这么些年来执迷不悟的仇恨就是个笑话。可那每每想起便觉心如刀绞的画面有种毋庸置疑的真实,就算白玫说破了天,程回连错别字都不会信。

      白玫自讨了个没趣,多少受到了程回的影响,疑心自己看错了。只是这一晚,老感觉暗中有许多双眼睛在窥探,不怀好意的目光令她如芒刺在背,她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程回身后两步开外的位置,几乎恨不得自己生出三头六臂。

      在他俩没注意到的阴影里,地皮悄悄隆起一个半圆的包,自墙根溜到殿门口,不做停留,飞快地窜向了远方。

      而程回臆想中正在训孙子的那人,正在漫漫长夜里苦苦煎熬。

      百里香趁乱,终于如愿以偿地将那些和他一样的难兄难弟难姊难妹们都裹逃出了地狱,顾寒声略一思索,只手遮天地将这个天大的丑事紧紧瞒了下来,只吩咐地府所有人员按部就班,一切照旧。
      那十万条魂魄的恶念早先都被百花香压缩进了吸星盘里,这些魂魄即使逃出地府,也是一些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的废物一堆,对人世间并没有什么危害,这一事情,暂缓处理也是不迟的。
      眼下的阎王殿里空无一人——都被他遣散了。

      他揭开业镜上蒙着的红布,专心致志地看了会儿,似乎从自己脸上看出了一朵花儿来,他摸摸自己的脸,把额头抵在了镜面上。

      那镜子里在他站着的地方,空无一物。只是在对应心脏的位置,幽幽地浮动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冰核。在距离冰核不远的地方,一枚暗红色的碎片发出耀眼的红光——冰核的两侧尖端上正冒着热气,不需要多长时候,就要融化殆尽了。
      他没有时间了。

      他手一松,大红布重新兜在业镜上。

      这一任不明来历的洲长背对着业镜,右手端平,祭出了最后的三张九州令。

      “各部听令,明日午时,山海关,不见不散。”

      洛阳在沉睡中猝然惊醒,突如其来地一阵心慌。
      他一抬头,看见一道白烟溜出他的天灵盖,在当空一分为二,劈裂成两条,隐隐显出寇南晶和寇嘉禾的模样来,义无反顾地扎入了不知什么地方。
      洛阳心头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寇南晶和寇嘉禾,各缺半条魂魄,所以才会招致高越和獬豸的附体。他随手一拢,将面目全非的巫祝抓成一根萝卜——大概是盐水腌过的咸萝卜干——紧紧追着那两条半魂,跟了上去。

      层层叠叠地肢体和躯干,数不胜数地歪曲变形的脸孔,还有十万魂魄那成山成海的怨愤,都紧紧纠结在一起,牢牢罩在他的头顶,让他像一个行走在球笼中的摩托杂技演员,怎么飞奔,都是在球笼里绕圈。
      洛阳没来由一阵激动——他跟到了巫祝口中那个“十万魂魄球”的边缘,那两条半魂像雾气一般,透过那个大球的缝隙,轻飘飘地散了出去,不知奔向了何方。

      心里一块石头轰隆一声落了地,他慢条斯理地把袖子挽起来,挽得有棱有角,“我既然已经看见了墙,我还愁砸不烂它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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