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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人伦 ...

  •   程回一直对洛阳有偏见,认为他娇生惯养、我行我素,多少有点公主病。

      他认为他被蚊子叮一口都得上一趟医院。

      衣柜满得堪比购物中心,鞋柜里多得是一次性的限量版皮鞋,手表更换的速度约等于西北风速,小性子使得满天飞,眼光毒辣,胃口还不好伺候。
      倘若挑一挑他的优点,四个字,人帅钱多,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

      此贵族的下巴抬得不见得多高,骨子里的傲气却十分充盈;眼神和语气有时候很淡漠,血液的温度一定比常人要高个两三度——
      他早上吃苹果的时候,起码还知道这屋子里除了他还有个活口,还知道要洗俩。

      洛阳用一天时间,颠覆了此前程回对他形成的所有不好的印象。

      在别的事情上,他是个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他往那里一坐,就不轻易动,只贡献一双耳朵,一句话都不多问,是个十分称职的大树洞。有时候旁的人都以为他要睡着了,他才恰到好处地小幅度动了动腿——仿佛陈年日久的多动症一眨眼不治而愈了似的。
      晚上他洗完澡,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从不按遥控器,打开是哪个频道,哪怕是广告时间,他都能盯着不动。
      程回以为他在专心致志地发呆,结果他会冷不丁笑两声,然后像自言自语似的,带出自己对于那些商业广告的评价,通常简洁直白,诸如,“脑残”、“肤浅”之类的。

      他平日里大部分时候,一张脸上看不出悲欢态度——或者说,只有在顾寒声不在的时候,他才这么无聊。

      对于自己生平的经历,王丽十分倨傲,死活不开尊口,打死不说二回。
      洛阳点点头,不强求,带着王丽直奔地府,在业镜前像看电影似的从头看了个全,并且还倒带看了看其中某一个时期——

      那是在王丽发现张懋森成天在手机上赌博之后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张懋森的欺瞒次数越来越多,王丽一边满怀希望地苦口婆心地劝,一边又歇斯底里地四处掀麻将摊玩儿。
      夫妻俩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王丽甚至还神经质地放话,说:“恨不得发明互联网的人去死,恨不得发明智能手机的人去死,恨不得发明麻将的人去死。”
      可是日常歇斯底里完了以后,王丽还是会按时做好饭等他丈夫来吃,洗完所有她丈夫随意脱下来的脏衣服脏袜子,换季的时候还是会首先为他丈夫增添过季的新衣服。

      并且这些时间,都是王丽在自己农资店店忙之余,挤出来的牙缝时间。

      三伏天气,王丽在她丈夫的厂子里忙着联系货源的时候,张懋森正抓住每一分一秒坐在电扇下在赌博;王丽的胳膊被风吹日晒扒掉了一层皮,张懋森开着那辆厂里的配货车在村子和城市之间来回跑,为的是送自己的狐朋狗友去市里吃喝玩乐;王丽每天晚上在厂子里盘货的时候,张懋森或许正在票圈里晒自己晚饭的照片——
      角色过颠倒了。

      洛阳将心比心,试图理解这个女人对自己丈夫那些匪夷所思的风言风语,甚至尝试去理解“夫妻”这一概念的准确含义。

      他失败了。

      他看到的是一整段婚姻,两个萍水相逢的男女日久生情,顺其自然地步入婚姻殿堂,丈夫因为两三次接踵而来的打击就此一蹶不振,妻子一边自立自强,一边再三再四地逼她男人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在洛阳看来,这个男人纯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草包,他已经是个大累赘,一脚踢开最好,可是王丽却像个复读机,不厌其烦地重复她自己几乎每天都要说过的话。

      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张懋森的厂子放账的习惯是农历每逢五逢十村里赶集的时候,可是老百姓们都发现,一个月里每到初五、初十、十五、二十、二十五,张懋森一定是不在家的,只有他那个大肚子的老婆在家里,满含歉意地送走所有前来领账的街坊邻居。

      她渐渐地掏干了自己的农资店,把化肥农药当做现金,全都抵了出去。

      后来有一天,王丽在家里收拾卫生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张某银行的还贷合同,那合同上第一行字,把王丽打了个措手不及——
      张懋森在上半年的时候,把自己家里这块宅基地抵押了出去,贷了十万,王丽对此毫不知情。

      那天,王丽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这张纸,双眼发直,面色如土,一直等到灯火通明的时候,满世界浪的张懋森回来了。

      风雨飘摇的婚姻到此已经支离破碎,王丽第一次心灰意冷地说:“离婚吧,不过了。”
      张懋森敏感地抬起头,看见了他老婆手里的纸,怒不可遏,居然还有脸大发雷霆,“谁准你翻我东西的?”

      捉襟见肘的人往往经不起别人揭短,一旦被旁人发现了一点丑陋,就会恼羞成怒,那时候,教养和素质都得化成一副破衣烂衫,一扯就碎成渣。

      夫妻俩的矛盾升级,由口水战上升为运动战——
      王丽气不过,踢了张懋森一脚,张懋森丝毫不顾及自己怀孕的老婆,把王丽按在沙发上在屁股上扇了几巴掌,便气呼呼地扯过还贷合同,转身走了。

      洛阳立即扭头去看业镜之外的王丽,只见她只是下意识地扶着自己后腰,仿佛孩子还在自己肚子里没降世似的。

      那天傍晚,洛阳洗完澡正在擦头发,突然对程回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认为……我似乎不能处理好这个案子。”
      程回问道:“为什么?”

      洛阳压着舌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显得极为不安,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便重新穿好衣服,要去找王丽来个夜谈会。

      早已解脱家庭风云的王丽对自己第一次被家暴,是这样说的,“他下手其实不狠,可是很伤人。”
      “我传统观念里,男人才是家里的天,尽管有的人早就开始鼓吹女权至上,我到后来才发现这事有点道理。张懋森白长了一具男儿身,空有一身力气,却从来没有帮过我一点忙。我的农资店,成袋的化肥农药,都是我雇搬运工卸货的——我现在想起来,我要这个男人干嘛呢?杀了吃肉吗?可是他那一身在烟熏火燎里养出来的膘,我看着嫌恶心。”

      王丽打心眼里并不相信自己眼前这个年轻后生,因为这个年轻人的阅历比他年龄看上去还要短。
      她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这些人能为她伸张怎样的正义——是罚张懋森来生为她当牛做马吗?
      可是,姑且看看。

      洛阳始终没什么表现,一直仿佛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子后边,让王丽产生一个奇怪的感觉——
      好像在她眼里天都快要塌下来的事,在这个年轻人看来几乎不值一提。

      她叹了口气,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对别人的苦处感同身受。

      洛阳突然问道:“你怎么看待夫妻?”
      王丽想了想,冷笑了一声,恶作剧一样地说:“祖先们流传很久的一个称呼,女子嫁到夫家,就成为‘新娘’,女子有了后代,就被子女称为‘娘’,你看,在她们出阁前还是少女,可是一旦有了婚姻,给自己的丈夫做新娘,给自己的后代当娘——都是娘。男人呢,在家时候,娘伺候,娶妻之后,新娘伺候。”

      但凡是个男人,听到这句话就不能忍,可是洛阳十分有出息,不漏端倪地接受了这个“新娘”和“娘”的辩论。
      洛阳:“可你俩婚也没离成,你心里面明明恨他。”

      王丽垂下眼皮,自嘲地笑了一声,轻声说:“怎么离?他没了我,他就活不下去啦。”
      “离婚的事,充其量抬出来吓唬吓唬他,叫他稍微收敛一点,可是谁承想居然没用呢。他就像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每天那么丢人现眼地四处招风,心想他出门被车撞死才好,可是一想到他回家之后得独自一人面对冰锅冷灶,狠不下心,老指望他还能痛改前非。你对这么一个大孩子,又怎么说扔就扔呢?”

      “在这期间,我妈去了趟医院切子宫肌瘤,我在床前照顾了她半个月,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临走前给懋森做的烙饼长的毛都有一寸高了,推开屋子门,遍地的瓜子皮踩在脚底下都咯吱咯吱响。”
      “懒病真的无药可救。”

      洛阳其实那时候,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他打小没有父母,记忆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澹台千山一个,可澹台千山是个老光棍,他没老婆。他和他爹交流很少,要不是他爹十分笃定他是亲生的,他还要以为自己是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要不就是他爹无丝分裂裂出来的。
      对于“夫妻”这个小团体,他是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王丽腥风血雨地连回忆再评价,十分直观地给他呈现了一个立体的生活图景,洛阳既觉得别开生面,又觉得心里乌漆墨黑一团乱麻。

      他想江梦薇和她的老公关起门来是什么情形,根本想象不出来。

      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王丽,所以他离开王丽,打开门走了出去。

      今夜下了一场雪,远处海面上结冰上冻,近处的沙滩上难得有了积雪,听天气预报讲,今年气温创十年来气温新低,有些地方还闹起雪灾。

      他脚下积雪很厚,白茫茫连成一大片,绵延到与夜幕接壤的地方。

      程回一看人不见了,骂骂咧咧地从二楼的窗户给他扔了一条披肩、一个耳包、一副大手套,洛阳就把自己武装起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雪地里沉思,如同一个自闭儿童。

      他开始堆雪人,袖珍版的小雪人,为此他还专门跑回去一趟取了一盒牙签,借以将两个小雪球扎在一起连成雪人的身子和脑袋。
      两个西瓜子嵌出来的豆豆眼,没有鼻子没有嘴,像撒豆成兵似的,一个一个支棱八叉地站在雪地上。

      洛阳打个响指,下了个指令,“跳个天鹅湖吧。”

      他冻着手连续团了一堆拳头大的雪团子,然后十分有耐心地一连扎了一帮小雪人。小雪人们得到指令,像被什么人旋紧了发条,一个个颇为笨拙地转了起来——跳的不叫天鹅湖,叫狗熊湖。
      大活宝嫌冷,在窗玻璃上看着外面,十分羡慕。二活宝呆头呆脑地蹦出来,在雪地上撒野,给大活宝羡慕得抓心挠肝的,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地躲进仓库里胡吃海塞,来安慰自己空虚的精神。

      洛阳听见背后的脚步声,暂停了一下,然后把手缩回来取暖,十分郁闷地说:“程哥,说真的,我要是王丽,早八百年拎着板砖把张懋森拍死了,这种渣渣,真是五行缺狗/日。”

      “我跟你想法刚好相反。只要有王丽在,我就还能相信夫妻间毫无保留的付出。人伦是什么?就是君臣、父子、夫妻。至亲至疏乃是夫妻,患难与共、相互扶持,双方对彼此都有责任和担当,不离不弃,这才叫夫妻。”
      “说白了,每一次苦难的到来,追根究底,都是对人伦的一次大考验。只要人伦不死,那么你就有理由充分相信,无论什么时候,这世间都值得大奸大恶之人在堕落边缘回头一望。”
      “你得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仇恨终结者。我们与其说是在拯救罪恶的灵魂,倒不如说,是在拯救崩坏的人伦。”

      洛阳初听到这声音,第一反应是程回今天话真不少,并且这话一听,跟顾寒声那国民教父般的口吻几乎同一条流水线出品。
      这些话经过厚厚的耳包的初加工,洛阳觉得程回的嗓音有些变化,顺嘴说了句便宜话:“换季流感严重,家里医药箱里还有感冒药,应该没过期。”

      “我还以为,你会跳起来给我一个拥抱,”那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不无遗憾道,“显然我想多了。”

      洛阳一愣,机械地把耳包摘下来,“啊?”

      “大美人在你背后,不给个拥抱吗——”

      接着洛阳眼皮底下就多了一双黑色皮鞋,他顺着裤腿往上看,销声匿迹、音讯全无的顾寒声略微伸出胳膊,毫发无损地站在那里。
      洛阳眉稍一跳,私心里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指着他鼻子骂他一顿,好好倒一倒成日里提心吊胆的滋味。

      但江梦薇的话言犹在耳,洛阳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沸反盈天,十分违心地说,“不给抱。”

      顾寒声枉顾他的意愿,攥着他手腕把他拉起来,踏踏实实地半抱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呓语一样低声道:“我对你日思夜想,这是真话。”
      洛阳心跳又猛又急,天知道他怎么忍着一腔血,硬生生把他推开,说:“我自制力不强,你这么勾引我,我很容易上钩。”

      顾寒声没说话,鼻尖抓到了洛阳身上清凉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特别情/色地狠狠嗅了一下。
      不知是夜色撩人,还是他嗓音撩人,洛阳一抔心血上头,咬牙切齿地说,“哪里跑出来的冒牌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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