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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神农井 ...

  •   洛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身陷在一汪黑暗里,四周除了水声,一无所有。
      他拖长调子,急促地“啊”了一声,竖起耳朵希冀听到回声,但现实太残酷,就连回声都没有,这里如同一个被人抛弃的绝境。

      水面停留在他的小腿肚的位置,他又四处走了走,试图分辨深水区和浅水区。
      他先随意挑了个方向,把自己手腕放在耳边,借着腕表秒针的滴答声来记录时间,心里默数一百下,规规矩矩地走了条直线,却十分倒霉催地丢了鞋,他的脚底板上传来一阵拔脚的冰凉,这个感觉才刚上升到头皮,脚下光滑得压根儿立不住,他立即狠狠摔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口鼻里着实灌了一抔水,咳了个翻天覆地。
      莫不是个冰山么!

      他向后跌倒的时候,用手肘在地上撑了一把,撞到了麻筋,好容易颤颤巍巍地立了住,第一个感觉,是水面似乎上升到了他的膝弯处;他立即转身向后,绷紧了全身走得谨小慎微,确保同样的一百秒内他能比第一次走的距离长,但十分见鬼,水面非但没有下降,还逐渐升到了他的膝盖上。

      洛阳一阵心里发毛,心说方才他起初站立的地方,该不会是一座冰山的最高点吧?不论像哪个方向走,都是走下坡路,水面也会越高。
      他用脚尖在四周的冰面上点了点,心里要骂娘了,这他妈什么冰山,连个坡都没有。

      蓦地,他猛地想到一种可能,牙关狠狠战栗了一下——他记得他刚掉进这个鬼地方的时候,被一个欠修理的泼了一盆水……或许水深跟他站立的位置没有关系,是水面在升高,或者,是冰面在下沉。
      他用了一秒的时间来判断这个可能的准确性,又用了更长的时间,着实庆幸了一番:“爷会游泳。”

      渐渐地,水面上不知何处卷来一阵邪风,裹起小朵的浪花,接连不断地砸在他的身上。洛阳伸手把糊在鼻脸上的头发撸到耳后,又在脸上抹了一把,从脚底下突然一阵晃动,他身子跟着前后晃悠了一下,勉强站稳,又是一阵十分剧烈的晃动,并且这阵晃动开始越来越频繁,如同海底地震。
      紧接着,他脚下的冰面开始倾斜,洛阳伸手瞎摸,根本抓不到任何称手的东西能稳住自己,而冰面倾斜的趋势没有停止,一直在增加,洛阳想到了什么,用力在冰面上狠狠蹬了一脚,整个人的后背砸在水面上,他开始拼命向前拨水。

      然后,刚窜开没两步的洛阳脊背上狠狠挨了一下,那方不知边际在何处的冰面竖起垂过九十度后,就势下砸,把洛阳完全压在其下。
      洛阳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面部七窍全都直接暴露在水里,呛进一口水,脑子里开始不清不楚,眼前倒是不黑了,还有几颗黄灿灿的五角星绕着他转了两圈,他的四肢开始痉挛,全身的肌肉似乎被什么人念了紧箍咒,任他怎么玩命挣扎,完全舒展不开,更别提要游到水面上喘口气了。

      他很痛苦,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痛苦,苦到想就此放弃挣扎,随波逐流算了。
      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才刚冒出来,他的心口立即传出一阵电击般的刺痛,比缺氧带来的痛苦更甚十倍,仿似他现在正躺在心外的手术台上,那些大夫们忘了给他注射麻药,就开始用电刀划开他的心腔。
      他下意识地开始厮声大喊许玖,才一张嘴,又是一大口水涌进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心里太苦,他的舌尖尝到的水比苦瓜都涩,苦得他脸上的皮肤连带头皮一阵麻木,而心口的疼痛越发变本加厉,他越发不想活了,这个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了。
      他仿似掉进了一个十分操蛋的恶性循环里——他越想放弃,他就越痛苦,而越痛苦,他就越想死。

      这个惩罚十分见鬼,似乎刻意要他连死亡这个念头都完全抛弃,不然干嘛他一产生“死亡”这个念头,心口的疼痛就猛地加剧?
      到现在,他硬是被那阵锥心的疼痛逼得连死这个字都不敢想,死的念头一消退,心口的疼骤然轻了许多。但实际情况却由不得他做出选择,他肺部的气体越来越少,他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团,但身上那片冰面一直在压着他不停地往下沉。

      洛阳猛地惊醒:“冰怎么可能在水里下沉?!”

      由缺氧带来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时间被延伸至无限长,太煎熬了。他不知道自己溺水多长时间,但他十分确定的是,绝对远远超过他平时憋气的最长时限了。
      于是洛阳在懵逼中琢磨到一件事,这玩意儿并不会暂时要他的命,纯粹来折腾他要他痛不欲生的。

      妈的!这算几个意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么?他是有干过多十恶不赦的事,要受到这种惩罚?

      洛阳跟一手造出这个世界的人杠上了,他心说反正也死不了,顶多遭点罪受点皮肉伤……结果这么念头才刚露端倪,那阵钻心的疼痛再次卷土重来。
      和上一个恶性循环如出一辙。

      但洛阳又琢磨了半天,没想明白到底自己想到了什么,引发了眼下这一轮恶性循环。他把自己心里一瞬间闪过的话逐字逐句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反正也死不了,顶多遭点罪受点皮肉伤”,是这个念头。
      但是……这个念头有错吗?
      洛阳百思不得其解,心说自己现在简直是动辄得咎,幕后人兴许是个暴君,跟桀纣那样的,看见他这样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心生嫉妒,要来辣手摧花的。

      他尝试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默默给自己打气:“你看,你不就是溺在水里么,肺叶里呛水但那傻逼不会要了你的命,心口疼只是一种假象,是那傻逼在你心口的传入神经上给了一个过分的电流刺激,大脑皮层感觉中枢被蒙蔽了,其实你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去你妈的什么都没发生,疼死爹了!”
      他突然疼得一个激灵,冷不丁想起他姥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兔崽子,你不就仗着我不会真打你么!”
      是的!是“仗着”!他不正是“仗着”这片水域暂时不会置他于死地么!

      想明白了这一关节,果然,心口的疼又就退潮了,只是方才狠狠疼过一番,心口处一阵紧缩,痉挛得厉害,似乎是痛觉留下的后遗症。

      洛阳被折磨得彻底不敢胡思乱想了,只怕又产生了个什么念头,然后又是一轮新的恶性循环,他只是紧紧攥着心口,大脑一片空白。
      他突然十分慌张,这种惩罚万一绵绵无绝期,他要一直困在这里?坐以待毙么?自然不能。
      他试着踏了一把水,想借力上浮,结果他发现他的四肢方才那阵痉挛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他一脚踏出去,倒像是把自己的脚丫子给硬生生地从脚腕上踢了出去,骨肉分离——
      因为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在哪里。

      渐渐地,洛阳发现自己不光是没有了脚部的本体感觉,那种肢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从脚部逐渐上窜,漫过脚踝、膝盖,他肢体上所有的感觉如同洋葱外皮一样,被一双手逐层褪了下来。
      然后逐渐地,他连洛家老二都知觉不到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自心底油然而生,随后,意料之中的,恐惧的念头才刚一露头,心口又是一阵疼。
      可是洛阳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可他忍不住。他试图幻想别的东西来掩盖那股恐惧,好转移幕后人的注意力,但没用,那股恐惧如同一个刚破土而出的幼苗,乍一露头,接受到阳光雨露的滋润,就开始玩儿命疯长,一眨眼就成了一棵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洛阳控制不了它。

      真正的噩梦正式来临,好容易逃出来的前两个恶性循环都来凑热闹,他顿觉自己眼下就是一锅糊涂粥,各种念头争先恐后来报道——
      十分想死,但不敢这么想,无边的恐惧,无穷无尽的折磨,十分想就此放弃,却被逼得不敢这么想。

      被逼得无能为力,这是真正的绝境。

      他使了吃奶的劲儿,一边把这些念头往下压,一边又崩溃地看着这些念头如同群魔乱舞,所有的念头在他的拼命的打压下,反倒如同被施了化肥一般,成长得更加茁壮了。
      但他还十分庆幸,至少他还能控制自己大脑里产生的念头和想法,至少他的大脑没有跟他的四肢一样沦陷。
      这一方水域处处跟他做对,逼他放弃所有念头,却蛮横霸道地逼他不能产生“放弃”这一念头。

      洛阳用力咬了下嘴唇,又用牙齿撕咬那一片唇皮,蓦地尝到血腥的味道,激动得差点没哭出来——或着他早就哭了,只是面部麻木没感觉到。
      他默念两个字:“冷静。”

      这时,他紧紧蜷在心口的手被一股蛮力狠狠甩开,接着心口钻心一样的疼蓦地变了味道,换了一种疼法,他的心肺里如同被人埋了一个电动奶油搅拌棒,一刻不停地翻搅,是真正撕心裂肺的感觉。
      然后,有什么东西自胸臆缓慢流失,那感觉……如同一只手,拎着他这一刻所有的念头,连根往外薅。

      洛阳没有力气了,连头都不想要了,他心说随你们吧,爱怎样怎样,我太累了。
      奇怪的是,瞬间,所有的折磨飞快退开,他的身体缓缓落到了实处,落地的瞬间,他没站稳,一滩稀泥一样萎顿在地,浑身都在颤抖。

      黑暗渐渐退开,十步以外闪出一片银白刺眼的光。

      洛阳疲惫地眨眨眼,恍惚中看见顾寒声站在那一团银光里,洛阳想都没想,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操/你大爷。”
      一骂之后,似乎瞬间有了力气一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往前走了几步,又发现那团光里的人并不是顾寒声,而是一个浑身破衣烂衫的糟老头,该糟老头肩上斜立了一根桃木杖,桃木杖上还悬着一个酒葫芦。此外,那糟老头脚底下还踩着一方石磨,他正在撵药。

      洛阳十分茫然。

      糟老头一看见他,十分慈祥地招呼他过去,说:“方才你过的第一关,叫‘生死观’。死亡是个人的选择,但决定死亡的时机、动机却大有讲究。这世上,草草结束自己一生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有些人为了情,有些人为了财,有些人为了利……凡你能想到的任何事,都有人为之赴死。像你方才,只因为区区皮肉痛苦,便轻而易举地想到死亡,不也太草率了么?所以,第一个要戒除的毒,乃是‘心志不坚,草率赴死’。”
      “第二关,叫‘靠山关’。天下之患,没有比有所依仗更大的了。富贵之人,仗着自己钱多,最后一定以财败;位高权重之人,仗着自己能够反手成云覆手成雨,最后一定以势败;同样的道理,聪慧之人仗智,美貌之人仗色,最终都会败给自己所依仗的东西,因为他们因为有所依仗,便敢于深入险境。你方才不就仗着这方水域不会真正要了你的命么?第二个要戒除的毒,乃是‘有所依仗,盲目蹈险’。”
      “第三关,叫‘恐惧关’。你知道人最怕的是什么吗?是‘怕’本身,不是别的。任何事物,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因为相由心生,人心里产生了‘害怕’这一念头,才开始害怕。第三个要戒除的毒,乃是‘心无定境,恐惧横生’。”

      洛阳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没什么反应。

      糟老头一招手扯了他一把,说:“神农井只能帮你一时,要想彻底拔除此三毒,最终还得靠你自己。走吧!”
      洛阳后背上袭来一股大力,他被人狠狠推了一把,随后,他眼前迸出一片光明,他着实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而他被那老头推到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小屋子里,眼下正浑身是汗,蜷着四肢躺在地上,心口处依旧隐隐发疼。

      他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一个一头银发的白衣人背对着他,站在一棵分外高大的银杏树下。哦,树下可算见了个熟人,程回正抱着胳膊,不知在琢磨些什么东西。

      屋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顾寒声面带急色,推门而入。

      洛阳眨眨眼,也不知道为什么,生平头一回,看到一个人能莫名其妙地心生侥幸,他十分矫情地想,九死之后,还有一生。
      他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抽抽鼻子,特别无辜地说:“我遭受了非人的折磨,我需要安慰。”

      顾寒声看一眼洛阳的魂魄,那里的三毒印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心说这一趟好歹不虚此行,他就随口应道:“嗯嗯随你说都给你。”
      说完便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洛阳抱了起来。

      洛阳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打针要输液的事,五六个护士得按着他才能把针扎进去。而他每次扎完一次针,能把整个儿科里所有住院的小朋友全都感染得嚎啕大哭,每次受完扎针的苦后,他提要求就特别容易得到满足,一提一个准儿,他姥爷一准答应。
      和眼下这种情形简直神相似,所以别的事情暂且不谈,洛阳决定用生命来耍一把流氓。

      顾寒声把他放在床上,拉过被子帮他盖严实,要起身的时候,蓦地被洛阳攥住了衬衫领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神农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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