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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青云扇 ...

  •   夭园乃至纯阴气郁结,所贵不在一个“阴”,乃在于一个“纯”字,园外任何杂气干扰,都会引起此间至纯阴气漂浮动荡,因此自古以来,历任九州长都墨守成规,非到万不得已,不会插手夭园之中的生命代谢。其实早在冥界成府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夭园已先期独存了上万年,随乾坤变换,自身孕育出了一套独善其身的法子。
      但它至关重要,也因为至关重要而显出几分脆弱。

      人世间有句话妇孺皆知,叫“人之初,性本善”,血池就是所有善最初的根源。
      血池实名乃琥珀池,因琥珀红似血而得名血池,不知源于何处,但千百万年来,未曾枯竭。直到七百年前,顾寒声接过九州大任,琥珀池曾一度干涸见底,那时的人世间,民间夭儿无算,新州长也因此一度见疑,不能服众。到得后世,琥珀池才又渐满,不过自那以后,夭园的独善其身之法忽然脆弱不堪。
      于是顾寒声才铤而走险,为此专设雷部,插手夭园的往来代谢。他给了雷部最大的权力,下令闯入夭园的一切外来魂魄,不问善恶,一律杀无赦。

      夭园乃是每一任九州长的半副身家。

      近几百年来,死魂误入夭园,都做了生命之树的化肥,本不算一件坏事,但死魂功过善恶尚未清算,阴气不纯,混杂在此间,被生命之树不分差别地全数吸收,才会出现人世间有些刚出生的婴儿本性不纯善、型体不健全的现象。而阳寿未尽之人的生魂误入夭园,必惊动雷部,雷电所击向无虚发,而今雷刑之后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顾寒声心里有不祥预感——
      此次闯入夭园之魂,要么太过强盛,雷刑也束手无策;要么,就是三毒之气汇聚而成的无魂鬼煞。

      阎王:“属下拟在此处置八面业镜窥园。”
      相传冥府大殿之上高悬一镜,叫“业镜”。人世间的物镜照形,而冥府业镜照心,所有魂魄来到地府,如有枉死、冤死等官司要呈牒诉讼,冥判会用业镜判断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人做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毕现也。心无是事,即无是象。”

      顾寒声听了直皱眉,顿觉自己手下这一帮人都是吃干饭的,他自动忽略了阎王这一番胡说八道,避重就轻道:“孤有何德何能,能化为一颗阴阳石?”

      非重要场合,他不轻易把“孤”的自称请出来压人一头,他一般这么说的时候,只传达了一个信息,事态很严重。阎王冷汗齐茬往外冒,立即明白了顾寒声的未竟之言,腿肚子都哆嗦了——
      上古阴阳石乃九州始祖一魂所化,长年累月镇在昆山天池池底,用以调和阴阳两息,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而此番,业镜乃金石镜,金石属阳刚之气,过于锋锐,而夭园属阴,这两厢阴阳相冲,夭园就危在旦夕了。夭园一完,甭说他这条小命,就是整个冥府,恐怕都得去陪葬,搞不好,连天地都会换个颜色,万事万物都得重新来过。

      顾寒声眼看阎王脸色白过一遭,似乎业已明白自己说过什么混账话,才面沉似水道:“地府暂时按兵不动,十天之后,等我消息。”

      待顾寒声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阎王才站起来。
      他想起许多年前,这位州长初继任的时候,初涉冥府公事,磕磕绊绊、举步维艰,不服挑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而今时过境迁,眼下这位九州长,处理任何事物都游刃有余,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多间不容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料想这大概就是老州长的良苦用心了罢。

      但一直到现在,九州界内不臣服的部落依然数不胜数,倒不是不服这位九州长的风云手段,而是不服他的出身——
      至今,没有人知道顾寒声的来历身份,这是九州界最大的谜,他非出自正统,因而为人诟病。

      顾寒声再次现身的地点,乃昆山天池。
      他长身悬在天池之上,上臂平举,掌心向下悬在腰腹间,自掌心猛然迸出三股水色细丝,呈螺旋交叉,极速俯冲向下,直逼水面。

      逸出天池水面的小股阴阳气息如同瞬间被冷冻一般,原地凝固为不成形状的霜,悬在水面上。整个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池心向池周,逐圈上冻,似乎只有浅浅一层,薄如蝉翼,然而只是这一点动静,已经将顾寒声额角的冷汗逼了出来。
      细看时,他胸腹间的呼吸起伏业已消失,刚渗出额角的汗淌过脸颊,眨眼成冰,周身仿似裹在一层冰壳里。昆山之巅,风大如许,他的衣袂岿然不动。

      待冰层逐渐扩散至整个水面,顾寒声才深吸一口气,不知对谁说了一声:“诸位前辈,叨扰了。”
      随后,他双臂往上一抬,只听一声脆如裂帛的破水声,冰层自水面分离,颤颤悠悠地浮在距离水面寸许的位置,旋即一片银光闪过,偌大的冰面骤缩为一个长近半尺的梭形纺锤,悬在顾寒声面前。

      是了,天池水乃圣人魂魄攒聚凝结而成,至阴至阳两气又全被至寒阴阳石镇在池底,水体里自然空无一物,阴阳不属,只需稍加改造,成镜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洛阳被琥珀池里的手拉了一把,等在睁开眼时,他人跟个吊死鬼似的,趴伏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台上,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没有红衣女鬼,也没有黑影。
      办公桌上的那道焦黑的印记还在,地面上一片水渍,他养的那几只王八都四脚朝天滚在地上,奄奄一息得离死不远了。

      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想起来去给手机充满电,链接充电线的时候,见鬼似的发现手机里的电竟然是满格的。时至今日,他身上发生什么都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然后,向来不知道冷笑是哪种笑法儿的洛少爷,冷笑了一下。

      手机上有六个未接来电,每个电话间隔一小时,都是顾寒声打过来的。一看到顾寒声的名字,洛阳眨眨眼睛,一下就想起了他的人。
      讲句心里话,顾寒声这人么,跟东南西北风似的,十分不着调,但也许他在夭园被那道闪电刺激傻了,那时候看见他的背影,竟然还能读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来。

      洛阳猛地发现自己似乎……青天白日的,在想男人思春么?!
      “……”

      不过撇开这一层不算,那四个人在夭园里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洛阳听到了他和顾寒声的名字,除此之外,他还知道,这四人说的话,叫中国话。
      那只把他拉回来的手的主人是谁?不过不论是谁,都一定是个有慈悲心的美人,洛阳心想。
      对了,洛阳忽然记起来,那几个人说,他,洛阳,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出去踏青也能指着韭菜叫小麦闹笑话,腐败到骨子里的富二代,可能是少主转世。

      熊孩子默默地给自己加了一堆戏,然后寂寞如雪地摇摇头,弯下腰去收拾一地狼藉,突然在地上的镜子里发现,他毁容了。他右侧脸颊上,自额角沿发际线向下一直到耳屏前,有一条长长的血痕,尚未结痂,这一爪子,真正是鬼挠出来的。
      然后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这模样看上去其实挺帅。

      他把王八翻过身来,一柄素白纸扇不知从哪里掉出来,砸在他脚下。

      扇面上空无一物,十二扇骨上刻有细条纹,灰白色调,隐隐有山林清气。
      触手温润,在最外侧扇骨的最下方,细细地刻了几个字——青云扇。

      洛阳执扇在手,几乎一瞬间,原本格外浮躁的心立时冷了下来。
      那扇子里似乎有个耿介持中、刚正不阿的老夫子,耳提面命地给他上贵族少爷素养教育课:“你还当自己今年八岁么?你能再长一个脑袋出来吗?你要是没有那能耐再长出一个脑袋,能不能把你那肩膀上那个球里吃喝玩乐泡美人的念头给我往外倒一倒,好腾出一个地方去想些正经事?老天爷赏你一双手,就是叫你拿去美甲的?”

      这口气,怎么跟他姥爷一摸一样。

      洛阳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买过这样一把扇子,料想是什么人来他办公室的时候不小心丢在这里的,待会儿出去登个失物招领就行了。
      他抱着箱子转身欲走,不料那柄扇子自己跳了起来,像个怕被家长丢弃的小孩子一样,紧紧跟在他屁股后头。扇子精在他身后左看右看,似乎在对比左右衣服的口袋哪个更温暖舒适适宜扇类居住。它对比来对比去,最后,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两边的小口袋,一跃,跳进了洛阳连帽衫后的大帽子里,这才消停了。

      洛阳:“……”
      这年头,还能有一件不成精的正常东西吗?!他是不是因为太作,被流放到了异度空间了啊?

      开车回到家里,稀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今儿换程回掌勺,没看见顾寒声的人影。活宝似乎被谁罚站了,正一脸痴呆地贴着墙角乖乖地站着,那可怜巴巴的小表情委屈指数爆表,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

      洛阳丢了手里的箱子,调高嗓门喊了它一声:“宝儿!”

      活宝被吓了一跳,瓜子脸猛地转过来,浑身狠狠地战栗了一下,才从呆若木鸡的静止状态里缓过来。然后,洛阳看见活宝,双腿交替,人模人样地走了过来。
      长了这么大,头一次知道袋鼠居然还能“一二一”。
      洛阳不知所措地眨眨眼,“你把活宝怎么了?”

      程回轻飘飘地:“姓顾的在客厅看鬼片儿,非要拉着活宝一起看。”
      洛阳今日被红衣女鬼和娃娃脸强势安利了一波“地府夭园一日游”,还被迫偷听到了许多不成章句的细碎墙角,心里本来就是拒绝的,还有一些些不痛快,只是找不到一个出口发作一番,眼下一听到顾寒声又枉顾“它鼠”意愿地放肆胡来,瞬间小宇宙爆炸,冷声冷气道:“姓顾的人呢?死哪儿去了?”

      程回个贱人事不关己地用锅铲指指书房,“我把他赶书房看去了。”

      踩了别人一脚,还给自己身上抹了一把金,洛阳心说这个也不什么好鸟。
      他憋着一肚子内伤,极不冷静地一脚踹开书房门——
      对面墙上,投影的画面正趴着一个红衣女鬼,该女鬼一脸血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眼珠翻白,正面着门口,鬼气森森地说:“去死吧!”话音将落,浴缸上迸出许多裂纹,霍然破裂,缸里的水鲜红似血。

      书房内的家庭影院十分先进,显示屏像素分辨率逼近国内一线影院IMAX屏,音响是环绕立体声,看恐怖片的效果当得起一声“身临其境”。
      洛阳一下就想起了快要吧自己埋进去的血池,心脏猛地一窒,一天涓滴未尽的虚胃开始作祟,胃液混合胆汁一起往外翻,他一弯腰,“哇”地吐了。

      顾寒声一回头,立即回手关了投影仪,一手扶着沙发背跳过来,强行把他搀到外面走廊里,一手在他脊背上上下顺,“难怪你程哥把我踢书房来了。”

      洛阳攒了一天的恐惧到得眼下,被这个画面一激,全都跳了出来。他看着脚下铺着的枣红色地毯,本能地闭眼睛,全身就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似乎这时候才知道自己一整天都有了那些匪夷所思的“奇遇”,并且似乎都拜这人所赐。
      他抓着顾寒声的胳膊站稳,当时真是盛气凌人,气得恨不能原地爆炸,但他一抬头,立时发现顾寒声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怎么好,嘴唇发青,并且他握着他胳膊的地方,也是一片冰冷,顿时舌头打结,脱口而出:“你自己也不禁吓,还看鬼片。”
      然后他说完,就想狠狠抽自己两耳光,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看看鬼片陶冶陶冶高尚道德情操,培养培养影视文学素养,跟你丫有半毛钱关系。

      顾寒声一眼就看见他额角那条长血痕,皱眉道:“辞个职还辞得破了相怎的?”

      洛阳就觉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贱人贱,他真是个外貌协会的骨灰级会员,美人蹙眉来嘘寒问暖,天大的不是都可以一笔勾销,他一时色迷心窍,说:“传说我可能是个什么什么少主,我对别的也没太大兴趣,我就问你一句话,倘若我真是少主,跟你搞对象,是不是算老子和儿子□□啊?”
      顾寒声:“……”

      洛阳忽然不笑了,一点一点凑过来,至彼此呼吸可闻。他舔舔嘴角,小心翼翼地在顾寒声的侧脸上亲了一下,蓦地心里发凉,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倒,莫名其妙地晕了。

      顾寒声一手抄住他,抿抿嘴角,心情略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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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云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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