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杂食短篇》夏越澈

8、[修伞]三千落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是学生。

　　联盟维.稳之后试探性地将从前封闭在军方的技术部分地投入民间，比如给科技馆分配了虚拟实境设备，球幕电影馆改造完了再开放，平时还像从前那样放放什么“五大湖之谜”之类的科教片，而在每月底收拾出来，限量开放虚拟实境体验。

　　一票难求。

　　叶修战机试驾考试得了第一赚回来两张票，潇洒地塞给苏沐秋，说带沐橙玩儿去。

　　苏沐秋是第二名，得了一本校长签名的书……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你不去？”

　　“没什么兴趣，”叶修翻着那本书，是校长还没掌权时写的，相当务实的理论著作，值得一看，“我小时候就试过。”

　　“官家子弟不得了啊，”苏沐秋叹道，揽了叶修的肩膀，“好兄弟，哥请你吃小馄饨去。”

　　“我就这点儿出息？”叶修撇撇嘴，还是给人拉走了。

　　临出宿舍前他看见窗台上的那株小苗，问苏沐秋有没有给浇水，苏沐秋说我照顾得好呢你管啥，千万别自作主张动我的花儿。

　　那是上学期的考试的奖品，一小包种子，据说来自银河系某一富饶美丽不输地球的星球，他们等了几个月，发出来一株瘦弱的病怏怏的苗子，也不容易了，凑合着看吧。两个忙到飞起的军校尖子生，也就好死不活地把它将养着。

　　彼时连不单纯都显得清澈。

　　两张珍贵的体验券攥在手里，但苏沐秋兄妹还是没能去体验得成，小姑娘在学校染了流感，疾病来势汹汹，高烧倒在床上，水盈盈的大眼睛写满了想去电影馆的愿望，却起不了身。

　　进了一回医院，又马上回了家躺好休息。

　　苏沐秋从外面买完药回来哄妹妹吃完，小姑娘又喝了杯甜甜的蜂蜜水，睡着了，他才拉着帮忙守着的叶修一起出去吃晚饭。

　　“你再找人去吧，”苏沐秋把票递回叶修，“隔壁女校的校花不是到处说想去看吗，约约约，指不定就泡下来了。”

　　叶修喝着面汤，接下来，喝完了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才说话：“这票现在市价多少啊？”

　　苏沐秋比了一个数。

　　“那多好啊，不就凑上沐橙的医药费了么，”叶修说，“你说哪个同学比较有钱好宰？”

　　苏沐秋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笑起来。

　　“找什么同学啊，我看你后边儿的小孩儿就不错，”苏沐秋递眼色，“穿得好，气质纯良，眼神孤独，内心必然空虚失守，很容易被忽悠的。”

　　叶修回过头去，啧了两声，“眼光毒辣。”

　　两人结了小面摊儿的账，前去围攻那个站在路边大概是在等人的小公子哥，估计和苏沐橙差不多大，两个禽兽也能下得去手。

　　衣冠楚楚气质纯良眼神孤独的男孩儿先是被惊了一下，等看见叶修拿出的票就亮了眼睛，盯着叶修，一点儿都不孤独了。

　　有门儿，两人一唱一和地搭售了两张票。

　　不太爱说话但掏钱挺爽快的小富翁拽住叶修的手，小声道：“一个人去？”

　　叶修摆手，“我卖了你两张啊，找你同桌小姑娘去，约约约，指不定就泡下来了。”

　　苏沐秋看着叶修，大感心痛地摇了摇头。

　　小富翁摇着头，有点着急地咬了咬嘴唇，“未成年……不许。”

　　两人才想起这茬儿来，苏沐秋问：“父母没空吗？”

　　“没……”

　　难不成我们买一送一？苏沐秋用眼神示意叶修，叶修连连摇头。

　　“随便找个长辈吧就说你孝敬的，多好。”叶修说，拍了拍小少年的脑袋，看着差不多大但他比沐橙还高一点，拍起来正顺手。

　　两个人又发挥本事最后成功打消了少年想买一送一的愿望，揣着钱飞快地溜了。

　　“我觉得……”叶修说，“我们还可以再吃一碗加鸡蛋的面当夜宵。”

　　“你多有钱啊！”苏沐秋瞪他，下一片刻就反应过来，微微有点儿后悔，抿了抿薄唇。

　　“说得也是，”叶修长叹一声，“真是心痛。以后有钱了一定吃加俩鸡蛋的面，吃两碗，谁也别拦我。”

　　已经过了问叶修为什么从家里跑出来过这种日子的时段，苏沐秋默然不言，好半天说一句：“有钱了，我先给沐橙换学校。”

　　叶修一愣，点点头，“是，这个要考虑。就快有了，毕业了入伍就开始拿津贴，部队里又不用钱。”

　　“你说咱们怎么老谈这么穷酸的话题？”

　　“那就谈建功立业。苏沐秋将军，请问您打算在什么年纪被联盟永载史册？”

　　“呵呵，不才，而立以前吧。”

　　“好志气，不过也太不谦虚了，你又不是我。”

　　“我靠叶修你要点儿脸吗！”

　　他们一路嬉闹笑骂着回老旧的公寓区，即将远离繁华的拐点有一家新开的理发店，叶修顺了一支人家门口摆着的花篮上的百合，一脸诚恳地说古往今来都给病人送花那是有道理的，带回去祝福咱妹妹早点儿好起来。

　　苏沐秋扯着他赶紧跑。

　　后来他们都成了军官。

　　“万万没想到，”苏沐秋满脸肃穆之色，“我都毕业了，还要我写论文。”

　　“哪儿就论文了，”叶修咬着笔杆子，“随想，不过要求你有逻辑点儿别太文艺罢了。”

　　“顺便检测一下咱们是不是不会写字了。”苏沐秋举起笔，苦大仇深。

　　多大仇，不让用电脑，口述惯了连打字都不乐意，还手写。

　　“省省抱怨，就要上战场了，等两天你想写日记都没工夫。”

　　“嘿我干嘛写日记啊？”

　　“记录自己成为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之路啊，告诉你联盟现在的十将军里头有七个都写日记，现在才有自传发。”

　　苏沐秋本来想说多不要脸，转念又琢磨着很有道理。

　　十四军团整装待发，黎明前的空港静寂地等待着接纳了大批年轻血液的充满活力的联盟军队。

　　他们两个还在这里写要交给上级的作文。

　　科技再怎么发达，手书的意义还是从人类的根骨中抹之不去。

　　“身为联盟军人的最大荣耀？我要是说名垂青史……到底是崇高还是个人主义？”

　　“后者。”

　　“多么形式，多么虚伪！”

　　“你可以探讨点儿具体的嘛，比如我在写怎样捐躯才壮烈。”

　　“……叶修你脑子还好吗？”

　　“是你太蠢，以为干嘛要我们写这玩意儿啊。不就是表个态，要你说你英勇无匹不怕牺牲定当为联盟竭尽全力不做逃兵吗，说得不那么直白罢了。”

　　“……”

　　“每个新兵都得表个态，这是规矩。”

　　“靠，写就写，我还避讳不成。”

　　他们凑在窄小的宿舍里写，做成鲜花模样的香薰机据说是之前驻扎于此的女兵团留下来的，是有点儿梦幻。

　　苏沐秋瞄着窗台，一边瞎掰，一边想起学校宿舍里那个在他们毕业前还是枯死了的小苗苗，想到转眼间他已经毕业半年就要上阵杀敌了，不免有点儿热血沸腾。

　　叶修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一切看起来都才刚刚开始。

　　苏沐秋被调到了后防位置，守着哨所心塞得无以复加。

　　“长官看重你，”叶修假公济私地拉了营地的线路和苏沐秋视频通话，“要不是你倒霉刚来就受伤了，能给调到后方去养？”

　　“我去我那叫倒霉吗？我那是英勇！不靠哥那手救场，咱们都给人打垮了！”苏沐秋当然也在假公济私，他的确是被交待下来要照顾的苗子，摸个鱼好说。

　　拖着近乎成为残骸的战机回了母舰，苏沐秋简直成神，尽管整场战斗他们是吃亏了，却因为这个神一样的小伙儿拉回了战役全局的颓势。

　　“啧，竟然让你走在我前头一步，”叶修摇头叹息，“据说要给你申请一等功，但隐德莱希的局势还不明朗，等咱们有胜果了才能报批。”

　　“嘿嘿，着急了吧？我不急，再打个大获全胜才显出有我参与的那场战斗的重要性来，胜利的拐点什么的。”

　　“我也不急，”叶修眯起眼睛，“前线……不妙啊，还是稳当点好。”

　　苏沐秋沉默了一下。

　　最大的荣耀？他们探讨过那华美凄清的死亡，争执到底是马革裹尸长留太空有男子汉气概，还是棺材上覆着联盟军旗从空港一路到内城受尽瞻仰闪耀无限荣光。后来苏沐秋发现自己给叶修带跑了，凭什么说来说去就是死啊，长官要保证书不代表你自己非得一个劲儿往壮烈捐躯想啊。然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还是回来吃一碗学校门口的小馄饨最好。

　　以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的能耐，只要活着回来，什么荣耀没有？

　　应有尽有。

　　叶修说时间到了我得挂了，不然给查到也不好说。

　　然后他们就切断了通讯。

　　苏沐秋望着桌上隐德莱希星球物种调查报告出神，目光黏在一种类似棉花的植物图鉴上，想起了远在地球的妹妹爱吃的棉花糖。

　　可是这种植物会爆炸，联盟军队曾经因为疏忽被炸掉了半个战机小分队。

　　直到未来还没到来就已经不会来。

　　球幕电影馆终于彻底完成了向虚拟实境体验馆的转变，也不像从前那么热了，好点儿的中学都能组织孩子们一起来集体活动。

　　联盟获得了一场惨胜，但暴露出了军队构成的严重问题。

　　先前的政变内斗中耗费了太多的军力，现在赶上战场的大部分都是新兵蛋子，正规军校毕业的又怎么样，还是太嫩。联盟必须得加紧储血，扩大征兵，通过轮换尽快磨出一批成熟的军团来，现在吃紧咬咬牙坚持着，不能让以后一直处于这种状况。

　　隐德莱希一役中涌现出来的英雄都被叫去谈话，其中最突出的那个，十将军之一亲自谈。

　　然后联盟着手准备剪一个宣传片，就以隐德莱希之役为题材。

　　热血嘛，煽动嘛，联盟想要你们啊年轻人。

　　叶修在跟老将军谈话过后仍然住在首都疗养院里，医生诊断他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尽管他反复强调说自己没事。

　　被放出院的那天宣传片正在热映，放了有几天了，据说各大中学都要组织参观，倒不是每个都能进虚拟实境馆，反正就看看。

　　叶修挑了来探病的送的花里头最新鲜的一束带走，步履蹒跚地回家去。

　　回苏沐秋家。

　　沐橙肯定还在学校。

　　他先回去放好了简单的行李，然后去学校接沐橙。

　　老师把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的小姑娘交到他手里，说沐橙跟大家一起看着电影，中途却跑去厕所好半天没回来，我去找才发现她哭得昏天黑地的，对不起，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叶修揽过小姑娘，手抬着，不知道往哪儿放。

　　苏沐橙再次放声大哭。

　　你让这么个小女孩儿怎么看？叶修他自己都没法儿看！看什么？看着血火澎湃烟花漫天漫地，看着她的一个哥哥躲在战机里风筝似地在天上飞，小船儿一样晃荡，和所有人一起不分敌我地轰炸地面——她另一个哥哥在的地方……

　　“对啊我就是想把这条片子撤了，不惜一切代价……不不不您别跟我讲理，我有病，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知道。”

　　不知道扯了多久的皮，那条片子最后还是删节了。

　　“联盟很重视你，”位高权重的人低声说，“你……终究是闯出了一番名堂。”

　　叶修扯了扯嘴角，“我知道，谢了。”

　　“今年回家吧。”

　　“……回，就年三十不能回来。”

　　“我们家可以——”

　　“没什么必要，过了年她就进军校了。”

　　时光从来不停滞。

　　花开花谢，岁岁年年。

　　叶修把小花盆放在自己办公室里，文件夹盖在脑袋上，开始睡觉。

　　那是联盟生物科技的结晶，隐德莱希上的爆炸植物被开发了两条路，一是拿来做生物炸弹，一是拿来当烟花爆竹，前者还不太成熟。

　　一个天才的科学家搞出了这玩意儿。

　　爆炸后种子会迸射到各处安营扎寨，为了使得它的爆裂可控，以及防止生物入侵，科学家捣鼓了这种植物很久。

　　也算是……那场惨烈战役的又一重收获。

　　乖乖巧巧的学生们都沸腾了，仿佛看到了茫茫星空开辟给他们的又一条大道，不用从武，不用流血厮杀，也能投身那片星辰大海。

　　谁第一运用的呢……都不重要了。

　　有人来敲他的门，是秘书，提醒叶小将军该去开会了。

　　他痛苦万分地下了地，磨磨蹭蹭的，电梯生生在他眼前关闭——又打开。

　　最近崛起的一位新星后辈友好地帮他按住了门。

　　他道了声谢，钻进去。

　　后辈一直在看他，目光似乎有实质感，恍惚间叶修觉得有点熟悉，又叹自己的确是……到了怀旧的年纪。

　　不住地想起往事。

　　他知道这场会议的目的是什么，他不介意。

　　有痛苦，也有渴望。

　　仿佛那朵小小的植物在心里爆炸。

　　科学家通过拍摄观察知道，它炸裂的时候，其实是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