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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叶张]等你百年(中) ...

  •   张新杰和肖时钦一起去重庆。

      两人都不是什么长袖善舞惯于钻营的人,只是都聪明通透,性子亦谨慎仔细。而张新杰比起肖时钦多了几年独自在国外求学的经历,人情冷暖还要认得多些,所以约好,到了重庆,肖时钦去同校长的那几位朋友联系,张新杰跑去政府找人。

      肖时钦过意不去,张新杰说我在政府里有认识的人,是当年从前关系不错的学长,想来也没什么难的。前者也就不再推脱。

      两人到了重庆便分头行动了。

      张新杰问着路找到约好的那间书店,看见有个男人站在门口,穿着很规整,西装领结礼帽,一丝不苟,微微弯着腰和一个小姑娘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怀表。

      张新杰远远望见,几乎不肯相信那个人是叶修。

      怎么描述此时的感情呢,张新杰想起从前看过的朱自清先生的散文,里头有一句: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他并没有流泪,也没有理得出万千的感慨,只是觉得脚步沉重了,似乎不敢向那边挪动,然而又无知无觉地一步一步迈过去,声带自行发动,叫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

      叶修侧头,看见他。

      距离半远不近,张新杰戴着度数不那么合适没寻着机会换的眼镜,看不清楚叶修眸子里是不是有光芒一闪而逝,只觉得那个正正经经的陌生的人瞬间卸下来一层绷紧的防备,原形毕露一样,松散了,柔软了,变回了他认识的人,摘下帽子扇着风,冲他露出一个隔世经年的微笑来,带着岁月的刻痕,又牵牵连连地凝住着从前,眉宇间的硬度卸下来,平和之间又尽显疲态。

      叶修向他挥了挥手,说:“哟,新杰,好久不见。”

      有多久呢?

      “这个想法是还是我跟老校长提的,”叶修边走边说,手指勾着领带松了松,“我家老头子退了,财政部又换了人,说不上话。前不久遇着个豪商说想捐助教育的,我才想起还有此方儿。寻个别的支持也好,这些日子谁都不轻松,政府也困难。”

      “嗯,我也知道。战局扩大,武汉那边已经打了三个多月了吧。”张新杰走在叶修身侧,竟要加快步子才赶得上他。

      叶修沉默了几秒钟,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武汉这边是拖了很久,消耗敌人不假,但现在广州那边传来风声,情报尚不知真假,如果是真的,粤军半数都抽调来武汉了,防备空虚,恐怕……”

      铅灰的天空覆在头顶从未散去,沿街有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着东西,声嘶力竭地胡乱喊着。行色匆匆的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嘴里讨论的是救亡图存的话,如同当年的他们,而恍然之间山河已变迁。

      两个人都有一会儿没说话,只顾走路,叶修突然打了个哈哈,说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怎么跟战区司令开会似的,来说点儿别的,别的。

      张新杰给他这生硬的一句堵了一下,踌躇片刻,“你是卫戍陪都的,还是只是暂时留在这边?”

      “暂时的,轮个休,”叶修说,“就是不知道还要休多久。所以我尽快给你们牵个线搭个桥,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某根神经过敏般地扯了一下,张新杰几乎是接着他的话音回了一句:“乌鸦嘴!”

      叶修愕然,失笑,“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出发上战场,你看你这读书人的小脑袋瓜子……”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曾是读书人。

      也对,叶修已经变了,太多太多,他走路都改了从前风流才子少年郎那带着纨绔气的懒散,神情倒还是一贯的,却有种锤打磨练出的气度。气度这种东西不好言说,靠近就能懂得,那是一种安然的令人镇定的力量,哪怕这人看起来再漫不经心,你也可信任他,自觉不自觉的,什么都信。

      与自己之前那个触动一下便痛得心口发紧的想法一致,叶修这些年的生活勾着的是戎马,不是风雅,不是情长。

      张新杰理解了叶修在那个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和他说过的话,所以时隔这么些年一面未见,中间又有着插曲,然而等叶修开口和他讲话,那些凝涩别扭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这才走在去拜访某位世家大族的老太爷的路上,张新杰提的,一刻都别耽误。

      “是你自己说的话造成了歧义,”张新杰别开视线,看着路的前方,“尤其是在这种语境下。”

      “你是有多看不起人,”叶修笑起来,“哥死里逃生多少回,福大命大哪儿去了,长命百岁的面相,你看看?”

      “相由心生,我倒只看得出你心内忧思过重。”

      “怎么说?”

      张新杰克制住了自己伸出手去碰一碰叶修的脸,只是平静地说话:“眼下有乌青之色。”

      “……哟,好,观察入微。”

      张新杰刚想问他是在为什么忧心,转念想莫过于家国大事,或者就算是别的什么,他的立场其实不好问详细,毕竟口头一过又起不了任何作用,犹豫之间,四周忽然响起一声拖长的号音,穿透力极强,是防空警报声!

      叶修变了脸色,抓住张新杰的手腕,“空袭,跟我来。”

      从进入三八年以来,对重庆的空袭零零星星没有断过,虽然规模不大,民间警备还是加强了些,小摊小贩各色行人都开始慌乱地行动,吵吵嚷嚷的也盖不过防空警报巨大的声响。张新杰由着叶修逮着他跑,去找附近的防空掩体,这里叶修总归比他熟一些。

      他配合行动跟着跑,没多废话,叶修却扭过头来说了一句:“别怕。”

      “……谁怕了!”

      “我看你不说话,”叶修边跑边笑,“不说也好,快点儿跑,转过这条街有个防空洞。”

      秋老虎发威的天气,叶修穿得那么正式,张新杰也一贯不随意,两个人伴着穿脑的长音狂奔,绕过各种障碍,生生跑出来奔命的感觉,等到钻进已经熙熙攘攘挤了许多人的隧道里,才觉得一脑门子汗,没了风吹,背后也蒸腾出烧灼的热气来,熏得脖子上全是汗水。

      张新杰从口袋里取出手帕给叶修,自己靠在边上,压抑地喘着气,显然跑得有点儿过。

      手帕搭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叶修亲自给他擦汗。

      “你保持下形象,知识分子,”叶修说,“我泥巴里头滚过的,早就不在乎了。”

      张新杰没有去阻止叶修的手,取下眼镜捏在手里,低声咕哝了一句:“那你还穿西装。”

      “这不是……”叶修停顿了一下,“要带你去见客么。”

      张新杰无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耳畔一声巨响。

      叶修神色一紧,立刻捂住张新杰的耳朵,把他扯到自己身边,往隧道里头带。

      张新杰扭头去看,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栋小洋楼被炮弹击中侧面垮了大半,现在正在燃烧,旁边的地面一片焦黑。

      捂什么捂,该聋的早就聋了。张新杰脑子里嗡嗡响,耳膜一跳一跳地疼,拍开了叶修的手说他没事,其实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发言。

      叶修说了句什么,捏了捏他的耳朵,然后摆摆手,拉着他往里头走,遇到一个台子停下来,放开他,双手一撑跳上去,再向张新杰伸出手,拉他上去,很是显示了一番身手了得。

      台子很窄,连着墙体的一个凹陷,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两个人坐在上面就占据了台子的全部空间,看着下头的人越来越多,叫喊声也越来越嘈杂。

      张新杰头疼得很,拿指尖在太阳穴和耳屏前头轻轻揉,其实也有点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回忆着科学的理论心里没底儿。叶修扒拉开他的手,指头按上耳后不知哪处穴位,给他揉着揉着就神奇地好了些。

      隧道里潮湿闷热,又吵闹,只这个人清淡宁和,眨眼间就穿越了八年的光景,还是同那年夏季一样,干燥,清净,什么都不说。

      “叶修……”

      “嗯?”

      “没什么。”

      他们找到这处好地方,虽然狭窄逼仄,但比下面人挤人的好。前后估摸着待了一小时,解除警报的声音响起来,人群又开始轰动,潮水般的往外磨蹭着涌出。等叶修张新杰出去的时候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

      疮痍直白地摊在眼前,他们路过,都沉默无言。

      然后叶修说这么一搞咱们不太适合去见吴老太爷了,我再跟人约,你有住处没有,我给你安排一下。

      张新杰看了看腕表,点头说和同来的老师一起定了旅馆。

      “什么旅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张新杰摇头,“你回去忙吧。”

      叶修瞧着他,“我怎么觉得你突然之间同我生分起来,就这片刻的事儿。”

      “不,是你的错觉。”

      “新杰,”叶修说,“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又没说?”

      “既然我没有说,那就是没什么必要,你不要管。”

      “你要我猜?”

      这是什么时候,猜什么猜。张新杰摇摇头,“真的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去年春天那个电话,我以为你被战争搞得面目全非,心里很疲倦,所以什么都不想管,什么过往都要断。我以为我知道了,但刚刚,又觉得你没有变得那么多,心里一时有些迷茫。”

      他掩去了还有的那一丁点难过,解释得很清楚,眼睛里不自觉地带上惘然之色。叶修看着他,心口揪紧了一下,就一下,随即又是深渊般的两条路直刺刺地岔出来,要他做一个选择。

      叶修没回话,张新杰不安地移开视线,说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先走了,回旅馆去,还不知道肖老师是不是也遇上了空袭,平安不平安。

      他说话都有点不平稳,叶修猛然拉住将离去的身影握成拳头的手,把他拉到旁边的小巷子里头去。

      “听说你这几年一次都没回过老家,把媳妇儿也抛在家里?”

      “我叮嘱她另嫁,还不知道现在如何了。是我对不住——”

      “张新杰!”

      这一声里有点暴怒的成分,叶修这种口气极为少见,张新杰想想自己这一辈子听过那么几次,都是在近十年前,还在清华的园子里排话剧,那个编剧兼副导演自己示范时才有过这么凌厉的口吻。

      年轻人往往含着慵懒韵致的眉眼瞬息间冷峻起来,老是柔软地摇着的扇子啪地一合,一指,如剑劈空,雷霆气势,又一声怒喝,杀伐无数暴虐阴鸷的军官立刻出来了。转眼年光蹉跎,演戏的人把自己真演成了戏里的人,同是没有穿军装,一时之间让人分不出真真假假,只是心头微微一凛,泛出隔世经年的痛楚来。

      年年岁岁,真的有什么能云淡风轻地过了不留痕迹吗?就算他们各自洒脱看得开,当真什么也不要,却也不是真正的“空”,而是留白的“有”。

      叶修把他压在墙上,不知道为什么就发了怒,张新杰自己心里也蹿出点儿火气,伸手推他,眉目的线条都带着锋锐,就是人生得文秀,怎么看都是闹着别扭的模样。

      叶修神情沉郁,安静了一会儿,吐出话来:“是我害你。”

      但你本人怎么就这么倔呢?

      这句没有说,他腾出一只手来摘了张新杰的眼镜甩开,压上去,堵住了那张因为想说话而张开的嘴。

      一个迟到许多年的亲吻。

      是我害你。

      架不住你自己这么配合啊,你说你都在想什么?

      叫哥想想你脑子里都转的些啥,哥都觉得心口疼。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在想什么。好几年前,我还在长春的时候,认识一个小军官,字写得很好。他送我一幅字,我现在挂在屋子里,写的是“山河依旧”,他说他天天写,这四个字是他水平的巅峰。他天天看的是什么呢,他跟着伪满的“夜皇帝”,你知道当时东北的情况么?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心情天天写。

      我觉得这四个字很重,很早以前就体会到了,我不能同时把它和跟它一样重的东西背起来,对哪个都不公平。

      那我怎么又撩你了呢……我觉得这回是你的错。

      相互祸害吧那就。

      空袭的时候肖时钦正坐在一位老教授家里,一家人招呼他一起往地下室里躲一躲。最后回到旅馆时一切都还好,除了有些狼狈。

      张新杰洗漱出来看见肖时钦,眯着眼睛确认,然后打招呼。肖时钦奇怪说你眼镜哪去了,他神情自然地回答说在防空洞里给挤丢了。

      “哦……碍事吗?要不然我现在陪你出去配一副。”肖时钦说完,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张新杰立刻说不用,不碍事。

      摔碎了他眼镜的混球自然要赔他一副的。

      肖时钦没坚持,再看了一眼张新杰,愣了一下。

      “新杰,你给什么虫子咬了嘴巴吗?”

      “……嗯,大概吧。”

      “西南瘴气之地,你要小心。”

      “……好的。”

      晚上蜷在窄小的床铺上,临着关灯的时候两人谈一谈今天的收获,都因为突然的空袭没成得了什么事。肖时钦叹了一句此行说白了就是要钱,张新杰想了想回答他:“读书人的事……”然后两个人都笑起来,张新杰看一看手表,说该睡了,明日六点起来。

      于是安静下来,张新杰侧身躺着,食指摸到嘴唇,觉得还在微微发烫。

      又觉得自己跟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实在太不稳成持重了。

      总归是见着叶修就要坏事。

      连着两日都没有叶修的消息。

      张新杰拜托旅店老板留意了,然后和肖时钦一同出门按着校长名单走,有一位老先生很热情,看张新杰时时在眯眼睛,马上就要拉他出门配眼镜,拗不过就去了。这位老先生后来又捐出许多藏书,感叹说若不是腿脚不便,他也要到昆明去任教。转过头来叮嘱两位后生,切要保全好身体,不然满脑子东西倒不出去也是心酸。

      因为老先生太健谈,出来的时候就是下午了,张新杰忽然跟肖时钦说,他要去一趟政府大楼。

      “找你那位学长?这不太合适吧,”肖时钦不解,“本来就是求人帮忙的事,没有个太催促的道理。你这两天不都挺沉得住气么?”

      “我并不是去催促,突然想起有点事情,”张新杰说,“你先回去吧,我晚些就回来。”

      “好吧,反正你都看得清了。”肖时钦笑了笑,跟他挥手作别。

      心里有鬼的才觉得这是个双关,然而肖老师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此处离政府大楼其实不远,张新杰问着路步行到了,踌躇片刻,还是走向了高台上的大门。

      他只是突然被那位老先生提醒了,想起他有些话没跟叶修说过,装在心里倒不出来算怎么回事,多心酸。

      包括前两天关于相互祸害的话题,其实他也没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好像是有点害怕了,光明过于美好,一时之间不敢摸,总是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好。

      照理说也不用急着一时,只是恰好重叠上叶修刚热乎了一次,就冷下来两天,又被人不是本意地提醒,张新杰决心一下,就跑来了政府大楼。

      他也没有别的找到叶修的方法。

      在门口被人拦住了,张新杰报了叶修的官职姓名,说要找这个人,门卫脸色有点古怪,说叶小将军啊,你上他家去找吧。

      张新杰一愣,问他家在哪儿,门卫竟然知道,告诉他了,然后赶人。

      叶修躺在床上看着战报,眼睛眯了眯,就要睡过去。

      忽然门房来通报,说有位张先生找您。

      叶修一个激灵,说快叫他进来,再叫人拿床被子来,给我盖住。

      张新杰进来之前仆人已经拿了被子来,正问叶先生要盖到哪儿,叶修嘟囔着我脑子坏了,伤在肩膀上哪儿盖得住。

      张新杰站在门口,看见一个苍白的乱糟糟的叶修,冲他扯出一个很虚假的笑,说新杰啊,你挺沉不住气啊,不就两三天没来找你么,怎么还打上门了。

      气血在胸口翻涌着,冲得有点疼,张新杰大步跨进房间里去,叶修明智地打发了旁人走。

      他赤着上身,整个左肩都缠着纱布,躺床上不敢动,还抬起右手勾一勾食指,说新杰你再走近一点,看清楚哥的惨状,不要胡乱下手。

      “我下什么手?”张新杰问,目光凝在叶修身上。

      “我看你表情有点吓人。”

      “……吓人的是你。”

      “唔,小伤,小伤,打偏了,骨头都没震碎,”叶修恢复了水准,懒洋洋地笑着,眨着眼睛看张新杰,“小张,坐下来说话。”

      “你当我下属探望领导?”

      “不然呢?”

      张新杰坐下来,侧身盯着叶修,没来由地又生气,不是什么很实在的怒气,反正就是不高兴,能表现在脸上,眉头都蹙起来,眼波不动,寒星凝驻。

      叶修抬手,用指尖去顺毛,说:“新杰,低个头。”

      张新杰干脆地俯身,找到叶修薄薄的嘴皮子,一张口咬上去。

      叶修嘶了一声,从容地掌住他的后颈,以这么一个别扭的姿势与他接吻。

      有很多文学作品描述过亲吻的感受,两个人也没心思去回忆了,反正相当美好。最后叶修总结了一句:“新杰,你眼镜硌着我了。”

      “故意的。”

      “……唉。”

      “你怎么回事?枪伤?”

      叶修放开他,仰躺着,想了一会儿,说:“派系之争,暗杀,有人很想弄死我,没搞得成。”

      张新杰心下一惊。

      “怕不怕?”叶修严肃地问。

      张新杰瞪他一眼,手握成拳头又松开,“国难当前,还有这些事……”

      “什么时候都不会少的,”叶修拍拍他的手背,“你看,我确实很福大命大吧?子弹再下去一点,就不好了;再上来一点,也要麻烦些。”

      “那你准备——”

      “有什么好准备的,”叶修笑一声,“局势有些微妙,我不好给你细说,不过你也不必管。倒是你怎么过来了,多沉不住气,我不是叫人通知你了这两天有事吗。”

      “……我没收到通知。”

      “是吗?啧,小年轻果然靠不住!”

      叶修跟他瞎扯了几句,果然绝口不提张新杰不必管的事情,言语技巧还是那么高,一有苗头就别开,很快就已经把到底应该怎么去要钱的行程都排好了,说再等他两天,能爬得起来就一起去。

      张新杰计算了一下时间,摇头说他请的假就这么几天。

      “接着请,借口还不好找么?”叶修说,“就说你要跟家人团聚,总不见得要拆散。”

      张新杰还没揪他“拆散”是个什么意思,又想起来,低声道:“我的确是跟家里人多年没见了。去年说是迁到了重庆城,然后……没了消息。”

      叶修愣了一下,说:“重庆城就这么大,我差人帮你找找……要找吗?”

      张新杰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叶修,对方坦然地任他看,目光澄静,带着点儿笑意。

      “叶修,”他清了清嗓子,字句都斟酌完了开口,“我没有告诉我爹妈,他们只知道我不满家里安排的婚事,把我想象得怨气很大——”

      “难道不是真的怨气很大?”叶修闲的,拿冰凉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划动。

      “不是。如果有怨气的话,那也应该是针对你。”

      “……哦,你继续说,说。”

      “这辈子,我都不打算告诉他们。”张新杰垂了眼帘,从叶修的角度看去,还是能看到镜片后漆黑的睫毛之下,往往清明的眼眸里浮起低迷的情绪,又柔和得一塌糊涂。

      叶修愣了愣,敏锐地觉得此处应该竖起耳朵,或者努力坐起来抱一抱张新杰。但他没来得及动,对方先一步伏下身来,贴着他的耳朵说了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一句话。

      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这么温柔一把。

      又或者说他其实都还没来得及打算这么来一次,有什么情,直直白白地吐露出来。他甚至以为张新杰是一辈子也不会这么干,亦不会需要的。

      两个人从开始到现在都像默契了几辈子一样,有什么需要说出来。

      但是说出声音来,听到耳朵里,才知道是不一样的,有些字句是要吐出来的,写出来都不好。

      张新杰表达的意思是他一辈子都不准备告诉爹妈他看上的是一个叫叶修的男人,但他拆分了句子,就变成了一句贴着叶修耳朵说的温柔至极的表白。

      说完了,他又变成了推一推眼镜的知识分子,清清淡淡地说就是这样,如果你特意着人帮我找,也记得不要说错了话。

      如果不是逮着耳朵笼了红绯,叶修都怀疑他刚刚自己凭空想象了一句。

      他说我知道了,不动声色地拽住张新杰的手。

      张新杰点点头,“那你养伤吧,我先回去了。我会和学校多请些假,你慢慢养,不要着急。”

      “我着急,”叶修盯着他,“我喜欢的人刚跟我说了情话,转头就要走,我拉不住他,多着急都不好说。”

      张新杰紧了紧了被握住的右手,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热意止不住地往脸上蒸腾。

      叶修把他扯到身边躺着,一点儿也不怕压了自己伤口,抵着他的额头闭起眼睛,轻声说:“陪我一会儿,新杰。”
      叶修时常是看着懒散,本质上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张新杰续了假,心里怀着未经自查的柔情以为要照顾叶修养伤,谁知没两天他就爬起来,又是西装革履的,说我们见金主去。

      “你的伤不碍事?”

      “本来也不严重,快好了,”叶修说,“而且我的调令就在这几日了。”

      张新杰愣了一下,“你要走了?”

      “舍不得?”叶修弯一下嘴角,懒洋洋的又很招人恨的样子。

      “是。”张新杰点点头,坦然承认,倒把叶修弄得没话说,老脸一红,插科打诨地应付过去,临着要出门,又问一句:“新杰,你这些年酒量有什么长进么?”

      “酒量?”

      “总不能喝着茶谈事情吧,”他笑笑,“不是这个文化。”

      张新杰迟疑了一下,“我喝酒不多。”

      “那也没事,”叶修从容道,一副还有我呢的表情,“尽力而为。”

      无酒不成局,道理不至于不懂,但践行起来,对这两个人都有难度。自学生时代起,叶修就是著名的一杯倒,他自己说现在好多了,但也不是能擅长喝酒的一类,张新杰很少碰烟酒之类的东西,所以也没试过深浅,估计好不到哪儿去。

      不行也得行,现下这个环境里,经商的艰难程度不足与外人道。来这饭局谈给学校捐款的几位是吴老爷子牵头的商业行会的各大成员,都跟政府沾着关系日子稍微好过些,但也不意味着人家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张新杰心里怀着感激,虽然叶修叮嘱过他不行别逞强,但每一杯,他都认认真真地喝了。

      坐他身边的有个四十出头就已经两鬓斑白的老板,酒过三巡,按着桌子,讲之前把在沿海的工厂往内地搬迁的时候,说他跟着工人一起抢救机器,炮火隆隆就在身边炸开,末日般的景象,他现在闭眼还能见着,一个工人扛着机器飞奔,下一秒就倒下了,去拉那人一把,满手的血,再也拉不动了。说着说着眼圈发红,和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困苦联系起来了,长叹不知这乱世何时到个头。

      坐在主席的老爷子敲了敲酒杯,摇着头说,不知道是不知道,但总还有个完结的时候,要保存着个希望,这希望哪里来呢,全在我国的年轻人,所以把大家联合起来,说这个捐助教育的事情……

      于是把话题扯回了正路。

      后来回去,两人坐在小汽车的后座,张新杰半靠在叶修肩膀上,虽然努力坐直了两回,终究是撑不起来。叶修侧头轻轻吻了一下身边人的额头,脸贴着他的头发,有点痒,心里却是脉脉温情。

      “别睡啊新杰,”叶修低声说,嗓音带着醺然的喑哑,“我搬不动你,也不想叫别人来搬你。”

      半晌,他听见含糊的回应,像是从梦里逸出来的,忍不住笑了笑,心想搬不动也还是尽量搬吧。

      谁知道回了宅子,张新杰就自动醒了,扒着车门要自己下去,差点摔了。这种时刻分外少见,有点招人稀罕,叶修自己也不太清醒,却挥挥手不要司机送,跟着张新杰一前一后回屋。

      时间很晚了,两人这状况也不好再收拾什么,只叫人打了热水来洗脸洗脚就是。热帕子一覆上脸又有几分清醒,叶修回头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坐在床上就睡着了的张新杰,叫了两声没得到答应。

      其实没有睡着,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目色茫然,像是刚被叫醒的样子,懵懂又无辜。叶修心头狠命地动了动,发烫,旋即却摇头,决定干一回服侍人的活计。

      张新杰是真乖巧,怎么折腾也不动,叶修给他擦着脸,一边想着这可怎么得了一辈子不能放出去给人灌醉了,一边又捏捏人家的鼻子、脸颊,像个顽皮鬼一样乐呵。

      “得嘞,张少爷,扒衣服睡觉吧。”叶小厮尽职地把人放倒,然后端着盆出去换水,回来自己泡泡脚。

      他从前没这些磨叽的习惯,但在东北那几年伤了身子骨,有条件还是尽量活得将息一些。

      洗完了再转回床边去,张新杰还好没真的傻呆呆地躺在那儿,脱了外衣钻被子里去了已经。叶修站着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钻到里侧去。

      左肩的伤真的不碍什么事了,他还是侧躺着,看着张新杰。

      睡相特别良好,规规矩矩的,脸有点红,眼角也染着薄绯。

      日子怎么到头呢,不能永远就这样么,别走,别到头。

      他待在重庆有些日子了,这次出事最终没有一个解释,但是却立刻接到了调令,再有两天就带着部队出发,上前线。

      眼前让人心口发烫眼波温柔的一切大抵在事实上都是不合适的,可是为什么要考虑合适呢,我喜欢我开心还不够吗,我自由。

      时人缺少自由的气质,叶修一直这么认为着,什么德先生跟赛先生,没有自由的灵魂,仍然是专制的架构。

      睡在身侧的人同他并不是一类,叶修仔细认识过,却并未完全懂得张新杰这个人,试图以他的立场处理二人的关系,却一败涂地。

      这个人固执又单纯,不是简单的纯粹,而是经过了谁也不知道的内在反思过后呈现出来的干干净净,什么东西都撼动不了他的坚持。他有一套自己的分位价值观,该做什么的就做什么,所以到现在还能安安静静地搞学问,其他的许多事情也是这样,不为所动,不为所扰。一年以前叶修就知道这些,强行让自己自以为地理智一把,即使表现得残酷,他也认为凭张新杰的性子,必是能够看透,而后走过去的。

      叶修到底低估了张新杰的情意。

      一直到这次见面,都没有意识到。

      “命运对我还是不错的吧,”叶修轻声说,指尖离着张新杰的眉只有一丁点距离,又收了回去,“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屋子里的挂钟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动,离他们进屋又过去了一个钟头,时间总是要往前走的,所以才存在可能,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还是会结束的,这种谁也管不了他们的日子,但乱世也会过去,会到头,民主和科学都会站到很高的位置,自由也许会花更久的时间才取得它合适的地位,他们不一定等得到。只不过叶修准备拉着张新杰的手一起等,他知道他会愿意。

      在哪里一起等呢,重庆这个冬冷夏热的地方就算了吧,北平也不大好,他觉得苏杭那块儿倒是不错的,或者再问张新杰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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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叶张]等你百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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