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苹果》彼岸有马

3、命运

　　在一只甲虫背上所见到的景色，你能想象得到吗？我打赌你不能。

　　到今日为止，我被卡在这只叫做格里高尔的甲虫背上已经有整整一个月了，说实话，我已经习惯了。

　　在悲惨命运降临到我头上我初几天，我确实是不适应的。谁能适应得了呢？在你刚想要静下心来放空大脑，想些什么有趣的事情来让自己暂时脱离这令人苦闷的现实之时，地面忽然开始移动起来是个什么感觉——要知道，格里高尔“坚实”的后背之于我，就像是土地之于人类。运气好的话，格里高尔走得慢些，我倒不一定会注意到四周景物的变幻；如果很不幸地遇上了他的“自我责备”时间，那我就有得好受了。他会如同发疯一般，在房间四处疾走，而且不倒腾上个十来分钟不消停。他爽快了，我可是遭够了罪。

　　被不可控力摇来摇去，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那几天，我确实是怨的。我怨恨自己的命运为何如此悲惨，我怨恨为何偏生是自己刚好砸中了格里高尔，我怨恨自己为何刚好与它背上的沟壑契合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我完全无法从它的背上离开。我开始仇视世间的一切，狭小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混乱，就连夜里葛蕾特念着法语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都成了不堪入耳的杂音。

　　后来，我开始期待。期待着或许有人想要吃苹果了，会进到这个房间里来把我拿走——我已经不拘泥于吃我的人是谁了；期待着某一天自己或许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他背上掉下来了，就算是掉下去后立刻被格里高尔吃了也行，总好过在绝望之中等死要好得多。

　　随着格里高尔的身体慢慢变差，我的抱怨和期待也开始慢慢地消失在时间的长流之中。我知道，我没可能离开它的后背了——至少在我死之前。

　　大约是在这样的想法的影响之下，我开始慢慢变得不如先前那样阴郁。对于格里高尔，不再如起初那般针锋相对之余，竟然还产生了一种难兄难弟的同情之感。我对于它的情感甚至有些像是相识多年的陈年旧友了。

　　后来，关于我对他的这种情感上的变化，我思虑了很久。我想，这种转变发生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格里高尔的身子日渐变差，使得他没有精力再如刚开始那般酷爱疾跑，让我得了许多空闲时间吧。

　　我有时会与格里高尔闲聊上两句，说说过去尚在故乡的树上时与兄弟们发生的有趣的事情，或是在崇山峻岭之间见到的稀奇事。有一回，我甚至与它谈及了我初到城中遇到的梨子兄。

　　通常，在我的一大段滔滔不绝的言语之后，是一片寂静。极偶尔的时候，当我说完，格里高尔会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节，像是在附和我说的话。但那只是他身上不舒服而发出的难受的叫声罢了，我知道。

　　格里高尔这只虫子听不懂我这颗苹果所说的话，而我这颗苹果也无法理解格里高尔这只甲虫在夜里独自望着船外的天空——如果月亮未被云层挡住的话，它似乎更愿意望着月亮——只是嘴里喋喋不休着的到底是什么。

　　负责格里高尔起居的一直是葛蕾特。她总是匆匆忙忙地推门进来，看也不看地就把手里的食物往房间里头一放，就赶紧离开了，到了第二天才会再一次进来，收走前一日吃剩下的食物残渣，并且带来新的食物。

　　后来，她也厌了这活计，负责这房间的人就从葛蕾特变成了一个精瘦高大老妈子。

　　我明明记得先前家里是有个年轻的小使女的。

　　这老妈子给我的感觉不好。或许是年纪大见识也多的缘故吧，她丝毫不害怕格里高尔——要知道我头回见到格里高尔的时候可是吓得几乎要从果盘里跌落出来！这本该是一个很好的优点，如果没有了她那可笑的热情，和自以为幽默的言语的话。

　　“臭虫子”、“屎壳郎”是她最常用于称呼格里高尔的词，这让在它背上的我也与有荣焉。

　　如果格里高尔被她的讥笑所激怒了，就会朝她冲过，想要吓唬她。我以为这样的行为格力高尔是大可以不必做的。其一，格里高尔的身子和脚步已经大不如前了，慢慢吞吞地从房间一角“冲”向老妈子确实没有什么威慑力；其二，那天杀的老妈子根本不在乎他的恐吓。相反的，她似乎还喜欢格里高尔的这样的反应哩。

　　不多久之后，家里搬来了新房客。出于这个缘故，老妈子也不常无所事事地来到房里找格里高尔的乐子了。

　　房间里的尘埃越积越多，甚至在我的身上也堆满了厚厚的一层。没有人进来打扫过这个房间，即使是老妈子也丝毫没有想到过这事儿，更别提行动不便的格里高尔了。我的身子变得干燥，果皮都皱了起来，像是男主人的脸。还有几处已经开始有腐烂的迹象，疼得让我无法集中心神。

　　腐烂的部分越来越大，长出了白色的霉菌。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满目疮痍。我已经开始麻木了，无论是身体的疼痛，还是这悲惨的现状。

　　在我自认为离死亡不远之时，我发现格里高尔似乎也已经气息奄奄了。它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只把食物嚼一嚼，然后吐出来。偶尔如果老妈子偷懒了，那摊他吃过的食物渣滓就会在房间的一角静置上好几日，慢慢地腐烂、发臭。

　　“你该多吃一些，不然怎么活得下去。”我时常这样对他说。但我的话语并没有任何用处。

　　它也不再多走动了，时常趴在它的那张旧毯子上，一待就是一整日。

　　我俩这样平静地等待各自的死亡降临，似乎还不赖。我想。

　　但最后却还是事与愿违了。

　　傍晚，在我脑袋昏昏沉沉，不止一次地要顺应着死神的召唤前往天堂之时，我忽然感觉到身下的格里高尔开始走动起来。它现在走起路来时动静挺大，再加上他已经好久没有怎么挪动过了，所以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房门破天荒地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不知有人谁刻意弄得，还是老妈子的粗心大意。透过间隙，可以看到起居室里放着的一盏并不十分明亮的油灯，葛蕾特正拿着小提琴调音，房客们环坐在沙发上。

　　我下意识地妄想了格里高尔的双眼，他的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或许是灯光打在他眼上的倒影把，我心想。

　　调音完成，葛蕾特拉响琴弦，音符汇聚成为乐章。众人都眯起了眼睛，像是个专业的音乐品鉴家一般认真听着。老夫妻俩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无法抑制的自豪之情。

　　格里高尔探头探脑地把头伸出了房间，而后，是整个身子。它蹑手蹑脚地想着起居室的一个黑暗的角落慢慢爬去。

　　“喂，虫子，你要到哪儿去？”我有些慌了。

　　格里高尔继续爬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别过去了……别过去！”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起居室里的人太多了，而且还有三个不知情的陌生人，如果格里高尔不小心暴露了，后果不堪设想。

　　格里高尔在众人的眼皮子得下，极慢却是极艰辛的来到了那个小角落里。它收起脚，趴在地上。我发誓，它的脸上一定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身上疼得更厉害了。疼痛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欣赏葛蕾特的优美琴声。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涣散。我想自己马上就要死在这儿了。

　　身子愈发轻起来，疼痛也慢慢地抽离身体。我几乎可以看到天堂的大门了。

　　一个巨大的响声传入耳中，天堂的景象瞬间消失。待我反应过来，三个房客已经愤愤然地摔门离开了。葛蕾特和她的父母瞪着格里高尔，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一般。

　　格里高尔颤抖着。他在害怕。

　　现下这样的情形，我不必多想就鞥知道定是格里高尔不小心暴露于人前了。

　　紧接着，是一场闹剧。葛蕾特不断地哭喊着，控诉格里高尔给这个家带来的负担。她年迈的母亲坐在扶手椅里，掩面哭泣。混乱和哭泣充斥在这件小小的起居室之中。

　　就在格里高尔黯然转身离开，回到自己那间又乱又脏的房间之时，房门被猛地关上，旋即传来门锁锁上的声音。

　　格里高尔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它再也无法迈动步子，整个身子倒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它的嘴里断断续续的发出不成串的叫声。

　　他定是被伤透了心。

　　“我告诉过你了，谁让你不听……明天总会好起来的，格里高尔。”

　　说完这话，我便睡过去了。

　　翌日早上，再度醒来时，我看到辣妈自站在格里高尔旁边，一手拿着长柄扫帚，一□□着腰。她把扫帚反了过来，用上头的木棍用力戳着格里高尔的身子。

　　“哟，屎壳郎，怎么还不醒啊？”

　　木棍裹挟着灰尘，落在格里高尔的身上，有几次几乎都要擦过我的身上。格里高尔仍没有动。

　　他死了。

　　老妈子也同时得出了这个结论。它如同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敲响了每个房间的门，把格里高尔的死讯传给了家里所有人听。

　　三个房客过来了，他们围在格里高尔的尸首旁细细打量着。

　　葛蕾特扶着二老也来了，他们只是远远地望着。

　　我为格里高尔感到高兴。这不只是因为她终于脱离了俗世的苦痛，更因为他现在不必忍受这样的目光。

　　看了一会儿，男主人便叫叫嚷嚷地把三个房客赶了出去，丝毫没有往日对他们的那副毕恭毕敬地模样。三个房客不情不愿地收拾起行李，磨磨蹭蹭地离开了房子。

　　等到他们离开了，老妈子抓起格里高尔的一条腿，把它整个身子都提了起来，也下了楼。她走到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口，用力将格里高尔，连带着我一道扔向了垃圾堆。

　　可是她太过用力了些，格里高尔撞到了墙壁，然后才掉到了地上。这一刻，我也从他的背上掉落了下来，正好砸到了我腐烂长毛的那一块地方。

　　钻心的疼痛。

　　四周臭烘烘地，一条黑臭的小沟从我身边流过，苍蝇到处飞着。不远处，数只蛆虫爬上了格里高尔的尸首。

　　我听到了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它离我越来越近。我本想抬眼看看，但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身子一轻，我感受到一双温暖的手托起了我的身体。一个孩子拿起了我，我勉强看清了他那双大而漆黑的双眼。

　　这双眼睛……我曾见过……

　　“皮埃尔，你在做些什么呢？”

　　“妈妈，我捡到了一个苹果。”

　　终于完结了这篇没人看的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