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梅华草,结良缘 ...
-
江郎山的神女幽寂千年,思慕着楚王,哪一日也作朝云暮雨,化一段青烟飘进了人间寻常巷陌。
青瓦的四进大宅卧在一处山岗下,若从山岗上往下望,便是青青鲤鱼背上的其中一片鳞,留了些日光在瓦楞上,便又银白一片,是这大青鲤鱼突然翻身,将鱼肚横在绿波中。普普通通的家宅,后花园中却同样随俗种了一株碗口大的樟树。
这樟树原是没有的,住进来个小小的小姑娘后,石老爷亲自踏遍江山多少山头,最后寻来移种在自己后院。那樟树移来时不过小儿手腕粗细,这五六年见,忽也生成浓荫如伞,冠盖如云。每一个经过石家门外的路人,在此树荫下歇一歇脚,喝一口水,闻着那樟树幽幽一股香袭来鼻翼下,心中忽也醒悟到一件事:这树长成了,石家的姑娘,怕也快该要出嫁了?
那个撑着一把油桐伞,总将伞沿压得低低的姑娘,便在狭长的青石板路嗒嗒地走着,脚步声再轻,木屐声还是清脆响亮,两边俱是屋墙,高耸如城墙,她的脚步声便一阵阵漫过去,幽幽的水波一般,漫过去时青苔野草也支起腰身来看看她。三岔路口,路角生些油绿绿蔓草,谁家的玉簪低垂了花骨朵儿羞答答垂下颈项,惟细长叶儿颤巍巍承了雨露。原本是三岔路口,这当儿同样一把压着低低的油纸伞对面撑过来,要撞到了,临了那人在避让之际微微抬起伞面,有一季的雨下得如酥油一般绵滑,青衫的一角摆起,玉润的眼角眉梢添带一阵柔和,是明珠莹润生光。姑娘的目光一羞而过,避面急急走出一段,身后的那一阵脚步,便不急不缓跟着,像是影子甩不脱似地,像是目光割不断似地,她正要恼,却不知一段路,是殊途同归,他停在她的家门口郎声起唇:“烦请通报一声,雨浓来拜会石老先生。”
她便吃了一惊,将那伞面又抬一抬,然不等他看清,又匆匆压了回去,老宅的门咯吱一开,有人将她先迎了进去。
而他,在外间孤伶伶等了一会,才听得有人一阵脚步声走过来,却是石老爷亲自喊道:“是雨浓来了,快些进屋!”
四进的大宅,当门一道影壁,还学了皇城旧地,古情难忘。瓦顶,砖基,中间砌了一段粉墙,篆刻了一副墨莲,并题了几个字,字是她阿爹的,那幅画却是她不经意把弄画的,她不想石老爷会真着人弄在当庭。细雨停后,日光里那些微尘都开始在四处浮动着,浮动着,从垂花门偷偷溜进内进来,石家的小姐听着前厢的脚步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静止下去,如泥牛沉大海,却不是最终的归宿,那些沉下去的泥最终还要在水中翻出些让人心慌莫测的大浪来。
这日请来的客人大概珍贵,否则阿爹不会请进二厅来,就听到阿爹在问,“玉郎你看那副墨莲如何?”
“笔法虽是稚嫩,倒不失可爱心性。”唯听一个声音清朗答道。
就听阿爹哈哈几声笑出:“雨浓可猜知为何人所作。”
他尚未开口,她已脸红,捂着耳朵跑得远远,再也不敢听,再也不敢停。
石家后院的那株十六岁的香樟,此刻窸窸窣窣摇落下一些细花来,满满在地上铺了一层,有些儿颜色发黄,有些却是方落下的颜如玉。翠翘寻了几遭,才在这里找见到她,慌慌张张喊道:“小姐,夫人喊你去看人呢!”
“去看什么人?”她嘴上这样问道,心里却已有几分懵懂,那张脸上的颜色即便藏在不甚明亮的树荫中,都突然能看见一些桃花红,爬上脸颊子。她半被翠翘从后头推着,半也就艰难举了步,何时按在胸口的那只手,手上攥了条丝帕子,那帕子便被她攥得伤筋动骨,疼痒难忍。
古来几许抚雏父母心,那江南旧式的大宅子,在西厢楼上某间小小内屋一面壁上,要特特开出一个口子,临去了那个小屋子,石夫人早已等在那,见她来,那意味深长慈悲一笑便羞得她又欲拔腿还跑,石夫人却已过来拿了她肩,翠翘也堵着屋门口,半推半搡往前将就着去看那个窗口子,她目光陡如浮光掠过半边塘的绿色湖面,便看清那小小一方孔洞后,视线不被遮拦地直投到二厅,当中一应俱是清晰,此刻西面一排椅子的首座上无疑是坐了一个人,青衫玉面,饶只是短短一眼瞥过,除年岁长了些,也看出是出色之人。
她那桃花面上的颜色直□□烧火燎将耳根也烫红,石夫人已不是第一次相看自己将来的女婿,对此人或许也是满意,屡屡还开口提示看清些,她却只觉口干舌燥,头顶诸诸神明都失,亟亟只想立起就逃,翠翘忽在一旁一跺脚赌气怨道:“一辈子的事,小姐可是要看清楚了,莫老爷做了主,将来小姐又后悔,毁了一世安和!”
这一说,又刚好竹梢头哗啦啦打下一片雨水来,直淋湿了头顶心那一片躁热,有一个念头至待嫁年龄便被一张张口有意无意的唤醒,追着,迫着,虽是害人羞,折磨人几分旖旎,倒也是需沈重万分,前头多少千古怨事作了教训,一失足果真也就成了泥潭千古恨,恰石夫人这刻也是暖口劝道:“既是终身大事,妥当为上,你务必审度仔细些!”
她于是暗暗捉足了心尖那段勇气,也是七分好奇要去看清那同行至家门口的那张伞面下的人,好似这认真去看他一眼,便就化解了她方才在自家门口误会他孟浪的那一段心债,她那道目光正当望了出去,二厅这时有道目光仿佛也是察觉到些什么,被从海面惊起的青鸟似地,陡然飞起来,竟直勾勾地也往这边扫过来!
那目光非箭非芒,轻柔柔一股,她却好似突然被五花大绑捆游在白日下,胸口上还咄一声被缠了青巾的五花弓铿锵正中靶,短短一刻竟连动都不能妄动。等俄而醒转过来,便再不肯顾及身边动静,拔腿就往自己绣阁跑去,仿佛这才是唯一归处,是唯一安全的所在,而那全身上下左一道右一道莫不是不知何时挨上的痒痒的箭伤芒口。
她也不理她这一跑,江南陈年的楼板嘟嘟嘟敲出一连串阵雨槌荷声响,不异额外提醒,于是这一连串小鼓面声响中,还坐在二厅西首椅子上的青衫客忽嘴角一抿,又略松,笑意如这大宅外正弥漫的那片酥油般的雾阳,忽收不住,一直流啊流,流到正坐在上首的石老爷那双久经世事的目中。
等哪一日,曲有误,周郎顾。“贤侄尚未婚娶,你看小女如何?”乾坤颠倒,竟是石老爷先开得口。——他是受宠若惊,也是感激石老爷心细如尘,洞若观火。倒是她依绣阁红幔旁听翠翘跑来提起,直羞得当场直滚进翠罗床帏,将整张脸都深深藏起来,不敢给人看,那翠帷深深一滩碧色,便将她一股脑儿藏了起来,埋了起来,好来年发个芽,结个十八岁的果子——
到底是定下了亲事,换了庚帖,将要来了大红一停花轿。
半片塘的水啊,从此就载浮了起江南一段情丝暗夜中幽幽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