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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兔与奇缘·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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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与奇缘(下)
蓝河只是只普通的兔子,意识到自己正在同情一个差点拿自己煮汤的神仙,不禁嘴角抽抽。
“瘪嘴干嘛?忘了也不行?”叶修却以为兔子又嗤之以鼻不相信他说话。
换别的情况,蓝河肯定要回以八个省略号,这次竟然忍住了。
楼顶的风如魔似幻,怀里的毛绒玩具又软又暖,小蓝兔默念三遍无视那货,无视那货,无视那货,脸蹭到绒面上。
啊,暖和,满足。
兔子双耳低垂,方才紧绷的背脊也放松下来。
鼻尖不知何时有诱人的草香萦绕。
兔子的鼻翼有趣地扇动了两下,情不自禁循着草香,一不留神,鼻尖都触到了叶修颈间肌肤。
大神自不动如山,蓝河好一阵尴尬。弱弱地退回来,又忍不住好奇,“你身上怎么有草香?”之前居然没发现。
“草?”叶修眨眨眼,“我身上?”
兔子点头。
“唔……”叶修沉吟,掐指算了算,遗憾地哎呀了一下。
蓝河才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
兔子的神色有点慌,叶修看在眼里,嘴刚张开又合上。他做过一段时间勾魂的鬼差,将死之人会在他身上闻到平生最喜欢的味道。这兔子是大限将至了。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思考该怎么解释一件事。
兔子等了会儿,自己想明白了,心中咯噔一紧。
“你饿了吧”叶修打岔,“我带你去吃东西。”
不容反对,叶修念起口诀,蓝河只觉一眨眼,周围就成了风和日丽的广袤草场,三三两两觅食的卷毛羊被惊扰,嫌恶地踱去了别处。叶修和兔子维持原状,连兔子抱着的大毛绒玩具都一并带了来。
“这是……”蓝河看远处的小平房屋顶升起袅袅青烟,“人间?”
“对。”叶修看起来快要跟阳光融在一起,“这种草全天下只剩这儿有了。吃吧。”抬手拂过身边的草冠,捏起一根叼进嘴里,躺平晒太阳。
大风刮来,阵阵绿浪。
安静了好久,蓝河忽然说:“按理说,草也是想活的。”
叶修的嗯差点淹没在风声里。
“那草有下辈子吗?”蓝河突发奇想,之后身子一歪,也倒进草丛,绿色间的间隙正好能瞧见叶修的侧脸。
“有的吧。”叶修瞟了眼兔子,“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系统,成精前不归我们管。”
蓝河莫名被戳了笑点,自从被大猫叼来差点被煮了火锅,他好久没笑了。毛毛的耳朵跟着微微颤动,叶修按伏他们之间的草,摸了摸兔子脑袋。
蓝河开始嚼草。
“我快犯病了对不对?”蓝河问得坦然,叶修只好如实点头。
“还打算吃我不?”兔子缓缓啃噬周边的嫩草。
叶修想了想,摇头,“不了。”
“但如果你难受,我会让你走得快些。”他盘腿坐起来补充道。
草好吃,是记忆中的味道。
蓝河吃得差不多,胆也壮得差不多,抹抹嘴,伏过去按兔子的礼仪蹭了蹭常仪的手。
叶修一怔。
草场高地风声虫声,自然之声,生生不息。
“那个,谢谢你,呃……想让我早解脱。也谢谢你后来没有坚持吃了我了事。”蓝河直起身,有点诡异,但的确是他心里话。
“你认为反正一切终归于无,为‘有’烦恼是跟自己过不去,对吧?”不炸裂的兔子,嗓音沉静如温和的茶水,“但对于我来说,喜怒哀乐都来自无数微小的‘有’和‘无’的转换,擅自用一切归于无来强行超脱,剥夺我对‘有’和‘存在’的本能追求,那对我而言才是苦。”兔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哎可能说了你也不明白,就当我没觉悟吧。”
日头已过了午后最烈的时候,在不经意间悄悄向西移去。叶修想了想,又想了想,把兔子搂了过来。
有一瞬间蓝河心里一毛耳朵噌地要立起来。
“对你的观点我持保留态度。”
蓝河满以为大神要跟他辩论,结果居然只是这样吗?话题没法继续,风吹着时间从肋下遛过。
抚在兔子身上的力道像羽毛。兔子享受着最后的撸毛时光心情矛盾。明知自己即将归西,却奇妙地完全不紧张,此时此刻更是弃疗地假装自己是兔子依偎在叶修身上,“话说你不是说我的病会有什么后期,还异常痛苦,我怎么没感觉?”蓝河最终顶着满头黑线问。
“我刚换了一个。”叶修回答,“不过你日子在那,我延不了。”
“所以你就换了个秒杀的?”兔子哭笑不得,“可以可以,谢了。”
又隔了会儿,叶修忽然问:“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兔子耳朵动了动,“这还有选?”
“没有。”
“那你问啥。”
叶修也不知道自己问啥。
“就……再做个好兔。”不得不说兔子被摸得浑身舒坦,心情很好。
“然后生一窝兔崽子?”叶修幽幽接话。蓝河哈哈大笑。
“对!羡慕吧!你们神仙不懂。”兔子大放厥词。
叶修抬抬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懂?你们这个物种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说话间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兔子尾巴上,肌肉收缩的节奏陡然加快的触感明晰。
蓝河绷紧身子,忿忿地瞪了叶修一眼,去拍他的手。他真尴尬,难以启齿的尴尬。
兔子耳朵就在嘴边,叶修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不懂。人之常情。我不过是认为情和欲都是苦,早早放下罢了。”
蓝河动了动嘴唇,嗓子眼里有股凉气正在被突然增速的血流加热,他发现自己被罩在叶修的影子里。
“为什么是苦?谁教你的?”
“很多人。”叶修回答。
三个字让蓝河费解,“很多人?”
叶修没说话,看了兔子一眼,歪过脑袋轻轻碰了碰长耳朵。
“对。过眼云烟。就如你之于我,我之于你。”叶修真怕兔子又问些为什么会过眼云烟的问题,这理讲起来就跟车轱辘一样没有意义,结果兔子只是眨眨眼,小声嘟囔了句“肯定是他们对你不好。”
叶修有点傻眼,这怎么扯到人对我好不好了。
记得不好的,难以放下仇恨,记得好的,难以承受别离,总归“记得”就不是件好事吧?叶修自我辩论,像没听真切般皱眉看兔子,蓝河被盯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尴尬得呃了声:“你都说了人之常情,要是一个人对我好我肯定会记住,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像你,就算我要死了,死了什么都没了,但是喝孟婆汤之前,我一定都记得你。”
“何必?”叶修不理解,“总要喝孟婆汤,总会忘。”
“哎呀,你个嚼舌神仙,”蓝河都不耐烦了,“到那时候再说!我乐意还不行?你不记不就好了嘛。我又没说记得你是非得要你也记得我。”
“那你记吧。”叶修无语,“反正我会忘了你。”
“说得跟记住了似的。”兔子略略略。
竟噎得叶修一时回不了嘴。
兔子愣了两秒,那双眼睛眨了又眨,半晌透出些愉悦的光华。
红里透着粉的兔子眼睛,叶修忽然觉得这是最近见过的最好看的东西。
蓝河惊奇地望向叶修,嘴角憋不住上扬,“真记住了?”兔子欣喜的模样像他耳朵上的绒毛一样令人心生喜爱。
叶修被逗乐了。见他不置可否,蓝河比抢到食堂第一根萝卜还开心,兔之将死其胆也大,兔子不管三七二一,扑到常仪身上用力抱了抱。
叶修任兔子挂在身上,他已经能看见了,兔子无知无觉中被时间带走的生命。
“神仙的寿命真是太长了点儿。”叶修安静的一句好似抱怨,对长寿的他来说,除了宇和宙,又有什么不是从“有”变成“无”。
蓝河咬咬嘴唇,他没有说服大神的资本和自信,他甚至都快死了。
“我……我记得二笔,我的一个同事,好兄弟,”兔子急忙想说点什么,“还不熟的时候,他肚子饿,我给了他一个苹果,隔天他还来一挂香蕉。这事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兔子稍稍退开到能看见叶修表情的位置,正好叶修也看着他。
“大概这样就够了。” 就够了???蓝河脑内OS不禁音调拔高八度重复一遍,什么鬼啊?!大神一脸似笑非笑,他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正想开溜,叶修的嘴唇碰到了他的。
兔子魂震出九天外,一动也动不了。
蓝河的舌尖还有残留的草香味。
他们对坐在一起,叶修往下最多只能碰到他锁骨,上面覆盖了蓬松细长的白绒毛,叶修停在那,兔子的红眼睛暴露在阳光下泛起一丢丢橙色。
“快了。”他听见叶修的声音,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快了。蓝河抿抿嘴,忽然很想回家看看,可是叶修说得对,徒增伤悲,不如就这样无瓜无葛自己一个悄悄离开就好。
“好,谢谢,你……你回去吧。”蓝河艰涩地说完,又赶紧握紧刚要松开的手,“还有那个,能不能晚点通知我家,有三个姐姐快生了,让她们先忙起来再……”
“可以。”叶修又一次打断,但既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离开。
蓝河等着,直到确定叶修并不打算走,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难怪你会觉得苦。”老是叶修揉他脑袋,这回终于换他轻轻摸了摸。叶修重新看向他时,兔子没有犹豫。
很奇妙,没有情爱,也没有该有的欲望,只是肌肤间柔和的碰触摩擦,随心随缘,无淫无恶,叶修再捏兔子尾巴的时候两人甚至都在笑。那尾巴看起来一团毛球,其实捏起来扁扁的肉肉的。叶修竖起二指念动口诀,一阵清风过后兔子身上干爽如初。
“你说很多人教你?”面贴面,鼻尖碰鼻尖,蓝河闭着眼,睫毛投下细碎的阴影,“你想学什么?”
白色的睫毛摸上去光滑柔韧,“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叶修答第一个字兔子就开始乐,眉眼弯弯跟他一起把后面的经文念完。
“那你学会没?”这么近,视线一次只能聚焦到对方一只眼睛。
“算是。”叶修答道。有羊毫不畏惧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厚厚的羊毛蹭到了叶修后脑勺,羊停下来缓缓扭头看了一眼,眨眨眼甩两下耳朵赶小虫,继续慢悠悠向前走去。在兔子注视下叶修默默接了个吧。蓝河更乐了,笑个没完,他松开环绕的手臂,叶修放他退开,兔子学他盘腿坐好。
“神佛参透空色无明,因而成神佛;无法从空色之中解脱,所以为人,为妖,为魔,为万物。”叶修交叠双掌置于丹田,“我那个时侯是人,不辩空色,不懂无明,无爱无恨无所执。这样的人,或许并不算是人。”
“后来机缘巧合,遇到一位魔界的朋友,让我去看生老病死,去看怨憎会爱别离,去看无明业火,然后我看似参透了,跳出轮回,却还是不明白如果作为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现在我想,”叶修伸出一只手,蓝河会意也伸出一只手,“人应该就是你这样。你虽说是妖,却比有些人更像人。”
蓝河的笑容像阳光一样,透着粉的红眼睛缓缓闭上。叶修手边是一只雪白的兔子,前爪搭在他掌心,安详得像是睡着了。
大猫从风里走出来,蹲在主人身边。
“你做了不该做的事。”大猫看着兔子,“他们快来了。”周身的风应声起喧嚣。
叶修嘴角露了一抹笑。
“没事。大不了罚我继续当神仙。”
兔与奇缘(终)
人间历腊月初六。
包胶通道里全是消毒药水的味道,间或有婴儿啼哭的声音。一间病房门口,访客敲门。
“……啊!您怎么来了!”开门的年轻男人猛推厚厚的眼镜,赶紧给上司让开行礼,病床上的新晋妈妈惊讶得说不出话。
叶修打了招呼,让他们不用多礼,径直走到床前。六胞胎窝在妈妈臂弯里,睡得香甜。不知障眼法下人类看他们是什么样子。
“恭喜恭喜。我来看看。”给病人枕头下塞红包这个动作叶修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眼镜男人受宠若惊,“名字起好了吗?”
“起好了,都起好了。”男人又推了推眼镜,自豪地挨个报了遍,到了老幺顿了顿,“我家老幺像我爱人,将来一定通体雪白,我爱人思念亡弟,就给这孩子取了跟舅舅一样的名字,以作留念。”女人眼中闪了闪泪光。
看着床上熟睡的小兔子,叶修哦地点了点头,笑意加深。
“祝孩子们快快健康长大。”
兔爹兔妈欣喜拜谢。
“我需要一名玉兔助理。”
啊?兔爹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腊月初六,和风暖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