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落尽》草莓西瓜

14、艰难

　　陈氏面粉厂是陈明和的长子陈家仁一手经营的，用的是从欧洲进口的机器，几百号工人一齐开工，正经的上海最大的面粉厂，不光上海一地，华东地区大部分地方的老百姓吃的都是陈家的面粉，更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在做着华东军需处的生意。可是年后南京来的军需处处长履新，在上海滩的社交圈还没露面呢，就来了这么一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头的水可深了。于是十分诡异的，除了警察局那边把面粉厂一个管事的带走并且给面粉厂贴了停工的封条之外，各个商家似乎都在静观其变。
　　白玉兰也收到了这个消息。自从白玉兰和方晏说开以后，她和陈明和的事情在她们这个小家里就不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她和陈明和的联系也密切起来。她虽然没有明确的表示出担忧，但显然也不是太开心，方晏便劝她：“白姨，我觉得陈先生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不可能这种波折都没见过，他们一定有办法的。”
　　“我也相信是这样，”白玉兰叹口气，懒洋洋的望着窗外，“可是陈明和毕竟老了，他的儿子们，大约还是不如他的。如今我搭上他这条船，自然是希望他好的。”
　　他的儿子们吗？杜凡好像也是。方晏忽然想到，好像有许久没有见过杜凡了，就在那样一个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的充满了暧昧的夜晚之后，她就没有见过杜凡。可是，她现在也回过味儿来，新年的衣服哪里是陈明和送的，明明是……
　　“对了白姨，您不是见过那个新来的警察局长吗？陈先生也认识他的吧？他们这样的人不是一般都，嗯，交情不错的吗？应该有办法才是。”方晏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想这些，便连忙回到主题。
　　“你说得对。”白玉兰眼光转回方晏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才说：“你要是有个长辈依靠就好了。”
　　方晏扑到白玉兰身侧，一手揽着她的腰，闭上眼睛笑：“我有白姨依靠。”
　　“晏晏还记得爸妈吗？”白玉兰忽然问。
　　方晏也不睁眼，只是唇边的笑意慢慢的散去了，“记得一些，不是很清楚了。但是他们都很疼我，我从小就没有受过苦。他们走了，我还有白姨。白姨对我也好。”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白玉兰轻叹一声，“其实你比你妈运气好，你爸很疼你，而她，是被你外祖父抛弃的。只要你以后能找到一个像你爸对你妈那样对你的人，我就再没什么担心的了。”
　　“白姨说什么呢。”方晏不是害羞，而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她觉得白玉兰说这个话的时候有一种不祥的味道，便收紧了胳膊，搂住白玉兰不放。
　　白玉兰轻轻拍着方晏的后背，却想起陈明和偶尔看见方晏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倒是知道陈明和不至于对方晏有龌龊的心思，只是……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方晏跟他们有太深的瓜葛，能多少沾点关系保个平安就好了。可是现在，陈家也不是只手遮天的，这不就出事了吗？她想起从陈明和那里回来之前，隐约听到龙叔说的“齐怀壁简直油盐不进”的话，只怕事情难以善了啊。
　　至于那位新来的军需处赵处长，恐怕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据说此人早年武汉，广州，南京都是混过的，似乎非常得校长青眼，这次来沪，职位虽说不算极高，却是打着替校长看好上海的旗号，可见也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了。说起来，此人也是北平人，只不过跟她们这样的老百姓没什么关系罢了。
　　“白姨，是不是又要开工了啊？”白玉兰去年一共拍了两部电影，反响嘛，都还不错，过了年大概也要忙起来了。方晏并不觉得苦，她只要白玉兰好就好。
　　“是啊，晏晏还要帮我对台词的。”白玉兰微笑，“还要让唐大导演来听听你这个小才女的意见。”
　　然而白玉兰拿到剧本的时候却被告知，唐辉拒绝了新片，而且已经踏上了去法国的旅途，据说是因为思念他在法国的妻子儿女，一家团聚去了。白玉兰虽然有些失望于他们好歹朋友一场，却连个当面告别都没有，却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毕竟唐辉留洋多年，家业都在那边，回上海也不过是为了喜欢的事业罢了。她如今要操心的，就是看新来的导演好不好相处和水平如何了。
　　白玉兰把剧本甩给方晏看，自己和陈明和一起去了一个小型晚宴，据说今天赵处长和他的子女们也会到。这样的场合方晏已经不再跟着了，她原本就不羡慕那些虚荣，现在白玉兰有陈明和，她乐得待在家里。
　　晚上白玉兰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一时看看方晏，一时又在努力的想着什么，最后终于忍不住叫方晏：“晏晏，把你爸妈留下的照片给我看看好不好？”
　　方晏也不问为什么，回房取了来，一同抱着的，还有那个差不多一个五六岁孩子高的大洋娃娃。
　　白玉兰仔细看着那几张有些泛黄的旧照片，蛾眉紧蹙，最后问：“你还记不记得，你妈有没有跟你讲过外祖父的事情？”
　　方晏认真的想了想，还是摇头：“应该是没有吧，我完全不知道。”
　　白玉兰也是没有头绪，只好让方晏收好照片。方晏很快又回到了白玉兰的房间，而且神色郑重。白玉兰便问：“晏晏怎么了？”
　　“白姨，我觉得，这个剧本有问题。”方晏有些害怕，还有些愤怒，一只手紧紧的搂着自己的娃娃，像要吸取些力量似的。
　　白玉兰把剧本拿过来，随意的翻着，不在乎的笑：“怎么？你觉得不适合我？”
　　“不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方晏抿唇，一字一句的道，“我想，我知道为什么唐先生会走了，可能也是因为这部电影。”在白玉兰诧异的注视下，她说：“这是一出替日本人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戏。”
　　“你说什么？”白玉兰坐直了身子，“你看完了吗？”
　　“是，白姨，你不妨好好看看再做决定。”方晏的眼睛特别明亮，“这样的电影，您不能演。”
　　白玉兰静默了片刻，拉过方晏的手，认真道：“晏晏放心，我会仔细看的，你先去睡，明天好好跟着先生学，我有分寸。”
　　白玉兰说的“有分寸”就是两天之后，她带着方晏一起来到了陈明和的别墅，见到了等在这里的陈明和还有杜凡。
　　“白姨，我们……”方晏相信白玉兰不会接演日本人的电影，只是这个阵势，似乎事情非常严重。
　　“小姑娘害怕了？”不等白玉兰说什么，陈明和先是笑了笑，指着身边的座位示意她们坐，“提醒你阿姨的时候没想过害怕？”
　　方晏木愣愣的看着白玉兰坐下后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然后觉得身边多了个人，杜凡紧跟着坐在她旁边，伸手拍拍她的肩，轻声道：“没事的，不用害怕。”说完他往后仰了仰，那只胳膊就搭在方晏背后的沙发靠背上。
　　白玉兰把一切看在眼里，皱了皱眉却没说话。陈明和更是一笑，摇摇头，只当没看见。
　　“义父，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姓徐的背后有人。”杜凡率先开口。
　　陈明和点点头，非常肯定的说：“是日本人。”
　　“是，所以唐辉跑了。”杜凡神色间一片冷淡，“唐辉算是孤家寡人，他跑了日本人干脆送过来一个电影导演，但是演员还是要用上海人。”
　　“姓徐的还不至于不给我面子，倒是日本人，哼。”陈明和的声音不急不躁，但是方晏就是知道，他明显是在生气，“没想到那姓齐的跟日本人还有一腿。”
　　杜凡的拳头握了起来：“因为大哥那边还要周旋，现在跟他们撕破脸只怕吃亏的是我们。更何况，那个伊藤心狠手辣，万一对白小姐不利……”
　　“这样，你叫两个人守着点，她们一家子女人总要小心些。”陈明和想了想，还是有些为难。他们私下里怎么斗，哪怕是折几个人，大家都可以粉饰太平，但是如果真的拿到明面上来，谁都讨不了好。“这是两个局，但也是一个局，伊藤忍了这么多年，总算要登台唱戏了。再加上齐怀壁，还真是群魔乱舞啊……”
　　方晏听着他们说话，有些明白，但也有些不是很清楚，可是她却觉得，至少此时，陈明和并不想直接跟日本人对上，那么白姨怎么办？演了这场电影，白姨还怎么堂堂正正的做人？可如果不演，她们可能要出事了。然而此时，她们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了。她扭过头去看杜凡，正好杜凡也在看她，眼神温和。
　　忽然就有了勇气，方晏咬牙，抬起头直视陈明和：“陈先生，您见多识广，我有个主意，您看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