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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锦斓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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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光沉沉,金銮殿外星光疏漏,清辉几缕流进了空寂的大殿里。
殿中静悄悄没一丝儿声息,只有面容沉静的新帝端坐在龙椅上,一双眸子比暗夜还要深沉。霎时间看去,竟如死人一般了。
殿下只有一位身穿一品玄色官袍的静静站着,面对着君王,神色淡淡,不卑不亢。
过了许久,那官员才开口说道:“恭喜陛下了。”虽是恭喜的话,但听起来却犹如白水般寡淡,不含半分情绪。
新帝抬起手臂,玄色的龙袍袖角便随着动作微微一拂,轻轻扫过龙椅上的龙头。袖袍中伸出一只疤痕纵横的手,朝那官员微微挥了挥,说道:“过来罢,让朕和你好好谈谈。”
官员神色一动,却仍是没有跨出前进的脚步。
新帝神色不变,语气却是恼怒了:“胡之涣,你还要朕说第二遍?”
胡之涣神色一凛,便上前大走了几步,离龙椅只有三步之隔时便停住了。
“陛下,您有什么事现在就说吧。”胡之涣说,一双眼睛望着新帝的,眸光中忽然迸出斑斓的色彩。那色彩鲜明地从眼眶流过,流过漆黑如玉的眼珠,而后迅速在月光之中隐没不见了。
新帝顾卿博仍是不依不饶,语气再度阴郁三分:“朕说了,朕要你过来,再不听从朕的命令,朕要你死。”这话说的咬牙切齿,丝毫不顾旧时情谊。
胡之涣轻叹一声,再度上前站在了新帝身旁。新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疤痕纵横的手覆盖着胡之涣骨节分明但不染尘埃的手,几乎要掐出血痕来,对比鲜明得触目惊心。
“陛下……”胡之涣轻轻地唤。
顾卿博的神色更加阴沉,他说道:“朕曾经答应你,若你为朕夺得这江山,朕与你做一生的知己。但朕现今却觉得……”
他突然死死盯住他的眼,说:“朕现在只是一介凡人,不曾如你一般,能够守着一个诺言,几百年……”
他忽而笑了笑:“你纵使怨朕,朕也不悔。今晚是我们兄弟相处的最后一夜,明日,你便要上那刑场去了。你了解朕,朕从不会在身边留下任何一个隐患,即便是你。”
胡之涣嗓子紧了紧,突然之间有点干涩得说不出话来,并非是为明日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恐惧,而是一股深深的迷茫攫住了他,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中那般无知。
胡之涣看着新帝的脸,看了五百年的时光,明明应该无比熟悉了,为何现今却陌生得几近认不出呢?
“陛下,你为何不信我?”他问,但好像不是为了寻一个答案。
“世人皆道大佑王朝之所以建立,是因为有百年不遇之军师胡之涣之才,而并非战场上厮杀的顾卿博。”新帝说,完全实事求是的语气,并不见其中一丝嫉妒或愤怒。
胡之涣心中一震。
“朕并不理会朕心中如何想,即便你是朕的兄弟,朕的心终究系在这天下。”新帝抬起手揉了揉眉尖,而后摸了摸胡之涣的脸,“再见了,阿涣。”
那一刻,胡之涣几乎觉得自己魂飞魄散。
这二人之间的故事,还要追溯到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一个小小的善举,却换来了今日的王座。
那一日衣衫敝旧的樵夫上山砍柴,抬头见山木葱茏,蓊蓊郁郁,心下高兴。正挥动斧头之间,忽听得一阵阵虎啸之声,凄厉而不绝于耳。樵夫心中颤颤,紧紧握住手中斧头,战战兢兢地朝声音发出处走去。
只见这路越走越崎岖,小路也越来越窄,最后竟然走到悬崖峭壁旁去了。樵夫深吸一口气,那虎啸声一直响着未曾断绝。一般常人遇到这情形,拔腿便跑了,但他却心生一计,无论如何也要朝前走。
最后走到了一个幽深的洞穴前,初极狭,后通人。最后在洞穴里面,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浑身只披了一张虎皮,此刻奄奄一息。
樵夫紧紧捏住了自己手中的斧头,慢慢地靠近了对方。
这地方见到的人,非妖即怪。正要发力挥下斧头,却冷不丁地对上了那人睁开的眼。
这个人有着一双极美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眸晶莹剔透,黑色的细细的瞳仁无限收拢,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樵夫。
樵夫手中的斧头落在身旁。视线徘徊在年轻人身上,只觉口干舌燥,最后说道:“我能帮你什么?”
那年轻人将披在自己身上的虎皮稍稍向上撩了一点,露出几乎是血肉模糊的大腿来。开口说道:“草药……”声音是极沙哑的,但尾音稍稍吊起,无形之中多了几分诱惑。
樵夫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慌慌忙忙出了洞口,只见这悬崖峭壁之间,哪来的草药?四处张望,最后终于在崖边出见着了平时难见的贵重草药。
樵夫想了下,如果自己就采了这些珍贵草药回去,能抵过多少柴禾,能抵过多少虎皮虎肉?当时听了那哀鸣,想着多少也能趁猛兽虚弱从中拿些好处,但没想到最后见到的却是个少年。
想采完草药一走了之,但是那少年极为诡异,大约是妖。若是他此番没死,我又不救他,将来他向我寻仇我该如何?倒不如救他一救,从小听的故事里就有妖怪报恩。我也好趁机捞些好处。
樵夫极为小心地走到崖边,趴下身子去够那药草,够不着。便又将身体前倾,但总是差一点,再往前倾,还差一点,再往前……
够到了!
忽而崖边刮来一股怪风,其声呜呜然,将樵夫吓得浑身一抖,差点掉下去。
好在终于将药草揪在了手中,听者石子滚落进无底深渊的声响,樵夫心中大悸。颤颤巍巍地捧着草药,最终回到了洞内。
眼望少年,虽然苍白得犹似随时都会死去,但神情冰冷幽深如湖。抬眼盯着樵夫,让他不寒而栗。樵夫浑身一抖,慌忙张口嚼碎了草药敷在那年轻人的大腿处,中间不看年轻人一眼。偶尔触及对方的肌肤,只觉得冷得惊人,让人浑身起个激灵。
年轻人神色幽幽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樵夫说不出话来,整个洞穴内除了偶尔的风声外,静得犹如住着死人的棺材。
“你想要什么?权势,女人,还是……知己?”说出最后一个词时,年轻人明显停顿了一下。
樵夫听闻心中大喜,果然跟小时候听的故事一样,这些个妖怪都是要报恩的,忍不住面上满是微笑。
“我拿最后一样,跟你换前两样。”樵夫说,但这话说得竟已经不是樵夫,而是商人了。
“什么?”年轻人问。
“我说,我今生当你的知己,但我来世要做那万人之上的帝王,不仅如此,我还要美人常伴左右。”
年轻人被樵夫明目张胆的贪欲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没想过人竟如此贪婪。但受人之恩,不得不还,于是他缓缓点了点头。
后来樵夫日日都去年轻人的洞穴,照顾着他将伤势渐渐养好。这年轻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当初血肉模糊的伤口,不出一月已经连半道伤疤都没有了,而且光洁如白玉。但造化弄人的是,这一世还未开始报恩,那樵夫便已经失足落下了悬崖,葬身无底深渊。
年轻人轻轻一叹,这一世算是了了。
然而茫茫人海,漫漫岁月,要寻到一个人的转世又谈何容易?年轻人寻了一世又一世,终于在边疆的战场上发现了当初救助自己的人。当时的樵夫已经变成了如今的将军,黄沙漫天之中,手起刀落砍下敌人的头颅。
热血溅了他一身。
银袍的将军,于马上英姿飒爽。
但敌人众多,人也许能避过所有的明枪,却躲不了所有的暗箭。所以当那带毒的箭支即将刺穿将军的后背时,年轻人出手拦下了那支箭。
就此,年轻人被将军征军入队。
年轻人问他今生是要权势和女人,还是要知己。
将军回答他说要知己,也要权势和女人。
年轻人微微一笑,说好。
有匪君子,重情重性,百年犹归。
年轻人做了他的军师,当解决了回纥和朝廷的战争后,年轻人提议杀入京城。将军手握重兵,年轻人出谋划策入神,很快大军攻入了京城,一朝朝廷兵变,君臣易主。将军为新帝。
新帝看着他的军师,问:“你叫什么名字?”
军师微微一笑:“胡之涣。”
但新帝终究只要权势和女人,不要知己。军师胡之涣无论在朝廷大军还是百姓之中都威望极高,不得不除。尽管内心不舍,那又如何?古来成大事者,没有一个是心慈手软的。
不如此,难成事。
翌日,天光初现,胡之涣便被押解进了刑场。
没有游街示众,只是被绑上柱子上,将要被凌迟,身上的肉将要被一片片地割下,割足整整三百刀,留下一副干净的骨头架子。
胡之涣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神情很是倦怠,又似乎是厌烦了。
凡人,终究是不可信的么?
知己,真当如此难求么?
握着屠刀技艺精湛的刽子手向他大步走过来,胡之涣把视线从天空转移过来,死死盯着刽子手。
刽子手忽而心中一颤。
他杀人无数,却从没见过这样看人的,明明是安静得能结冰的眼神,却偏教人心生胆怯。
“我……答应了他这一世有权势和女人,我可没答应下一世……这个知己我给了他,是他自己不要。他还真当我,稀罕他那些个欣赏么……”刽子手听着前朝廷要员阴森森的话语,听不懂,但显然看到这人眼中迸射出斑斓的色彩,然后顺着眼眶流过,最终消失在眸底的水光里。
“我要他……承受这痛……”胡之涣抬起头,对着刽子手森然一笑。
那笑容在依稀的曙光里诡艳得惊人。
“割!”胡之涣喝声。
刽子手手中一抖,便抬起了屠刀。
几日后,京城中流出这样的传闻,说是被指为谋反罪的前宰相胡之涣被凌迟之时,宫中传来新帝痛苦的呼喊。有人说新帝重情重性,难以接受昔日的同袍如此凄惨地死去;然流传的最广的版本是,那日胡之涣赌咒,要让新帝同他一样,尝尝这凌迟之苦。
新帝身体虽然毫发无损,但据说痛的昏了过去又痛醒,这痛感一直持续到胡之涣被行刑完毕才结束。此事后,新帝在床上整整躺了三月,连折子都是在床上批的。
又有传言,一只花纹斑斓、毛发灿灿生辉的半人高的巨虎出现在京城,那虎神出鬼没,极通人性。后来,新任宰相的儿子,和一个相貌俊俏但神色极为寒冷的少年厮混,闹得满城风雨。
人说,那少年一笑,眼底有斑斓色彩流过,摄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