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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

      夜色渐深,银色的月光覆在碧色的琉璃瓦上,明明明艳的色泽,却偏偏在无边夜色里暗沉下来,如同结上了一层寒霜,泛起些许冰冷的光泽。

      正堂里,一个曼妙的身影端坐在主位上。女子身着绯红色对襟开衫,外罩烟色纱衣,头上挽着妇人发髻,容色清丽。只是此时那双柳叶弯眉正紧紧皱着,如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染上了掩不住的焦急和忧色,雪白的贝齿紧咬着下唇,眼看着就要沁出血珠,而樱色唇瓣的主人尤不自知,只是一双点漆墨瞳不住张望着门外。

      “公主,喝杯茶吧。驸马不会出事的。兴许只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一个青衣侍婢从门外的小丫头手中接过新泡好的热茶,放在了女子的手边,笑着说道:“这是您最喜欢的‘碧悠’,昨日陛下刚刚差人送来的。”女子幽幽叹了口气,低低道:“父皇虽然......但却待我如珠如宝,是我,是我伤了他的心啊。”“公主,”那侍婢再一次开口,语气里有了几分心疼和埋怨:“陛下自是不会害您。可这驸马爷......唉,这次真的是您任性了。”“任性吗?”女子低低笑了,“不管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更何况......”

      “容大人,您慢点......”“我没醉!放开我......”凌乱的脚步随着一声叠一声的呼喝响起,女子一惊,纤细的手指一抖,便有碧色的水滴落在手背上,扔下茶杯,她起身疾步向外走去,便见几个家丁服饰的人扶着一个青色锦衣的男子正绕过游廊,直奔院子而来。

      “夫君。”女子皱着眉,看着满身酒气的男子,眸里多了几许心疼和担忧。“参见昭华公主,殿下千岁千……”“行了。”她一手扶过男子的胳膊,一手止了家丁的行礼,沉声问道:“怎么回事?”那家丁躬身道:“奴才们是兵部尚书林府的家丁,今日......今日我家大人心情不佳,容大人与我家大人多喝了几杯。”“林大人心情不佳……”女子低低呢喃,竟笑出了声,轻轻摇摇头,示意环儿打发了几个家丁,自己扶着男子慢慢向里走去。

      长廊上挂着的八角琉璃宫灯安静地燃烧着,几近朦胧的灯光下,高大的男子半倚在娇小的女子身上,绯红和天青交映,竟多了几分相依相伴的味道。

      紫檀木雕花的大床上,女子坐在床边,轻轻掖了掖锦被的角,素白的指尖触上了床上男子的黑发,目光痴痴地在他的脸上流连。斜飞入鬓的眉,纤长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薄削的唇。容子瞻,出身微寒的大祁状元郎;昭华公主,司徒琼月的驸马;她的……夫君。“你若不想见我,那月儿不惹你烦心便是,你又何必,何必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琼月叹了口气,起身放下了天青色的床幔,走出了屋子。

      在关门声响起的一瞬间,床上的人动了动,睁开了眼睛,一双黑眸闪过一丝极深的紫,其中一片清明,又哪里有半分醉意。

      二

      浅浅的风自窗前穿过,撩起了女子白色的寝衣,墨色的长发。

      司徒琼月端坐在铜镜前,任环儿执了她被烫的微红的手背一边上药,一边心疼地数落。

      “公主,不如......”环儿用白纱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个结,忽然道:“不如您和驸马和离吧!”“环儿。”琼月叹了口气道:“和离容易,可动了的心,又岂是那么容易收回的?”“动心.....为什么......”为什么?“那里有为什么......”琼月唇瓣微微勾起,目光变得沉静悠远。

      是,什么时候?谁知道呢,明白了的时候,早便是情根深种了。

      初见,他还只是上京赶考的书生。那日,独自一人乔装出行的她倚在聚荷楼天阁的窗边,聚荷楼乃是京都第一楼,因立于碧水河畔,每至夏季便有接天莲叶而得名。楼中除最高处传说中是为酒楼主人而留的阁楼外,天阁便是她出宫时的常驻之地。百无聊赖的她无意间低头,只是一眼,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他,眉目清俊的男子,用一支木簪束起的长发有些凌乱,白色长衫上已沾染了点点灰尘,腰间垂着一只有些陈旧的香囊,满身都是连日赶路所带出的风尘仆仆。那时她还在笑这个人的不修边幅。然后,他忽的抬头,正对上了她打量的黑眸,缓缓勾起一抹笑容。明明那样狼狈的人,在那一瞬间,满身清华。

      公子如玉。

      她微微一愣,在心里默默下了评价。

      呵呵,多可笑,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偏偏只看见了他。

      本以为再无交集,却不料,只是半个月。

      这一次,是琼林宴。

      父皇专门为士子们举办的宴会上,早便听闻宫人们谈论新科状元风华绝代的她抵不住心里的好奇,终是在父皇的默许下扮作小宫女混入了西岚殿。

      整个西岚殿里亮如白昼,歌舞升平。她从后门悄悄溜进来,满是推杯换盏之声的大殿里,一眼便看到了他。离父皇的金色雕龙御座最近的位置,一个身着象征着状元身份的暗红色云纹锦袍的男子,正端着玄玉盏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她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似是心有所感,他缓缓转身,黑眸隔着遥远的距离,却无比精准地锁住了她打量的眼神。她心里一动,低声惊呼:“是他!”。不同于上一次的狼狈,这一次的他锦袍玉带,满身清华。只是那双眼睛,丝毫未变,漆黑如墨的瞳仁,只是弥漫着一点笑意,便似流动着一层朦胧的光泽。他缓缓勾起嘴角,转过了身子,继续与人攀谈。而身后的她,却在他的笑容里倏地红了脸颊。匆忙跑出大殿,深深吸了几下冰凉的空气散去了脸上的红晕,却压不住心底翻滚的窃喜。

      子瞻,容子瞻,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极力抿住唇瓣,可眼底却流泻着亮晶晶的笑意。

      至此之后,她便常是与他在宫外巧遇,然后擦肩而过。她一直以为,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更或者,只当她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直到那一天......

      依旧是聚荷楼,二楼的楼梯转口,他第一次在擦肩而过时伸手拦住了她。

      “陛下欲为昭华公主选婿,暂定定国候世子。”声音不似往日清朗,低低的,含着些许的喑哑。或是极力想要保持正常的音色吧,她竟在他的尾音里听出了几许颤抖。

      定国候世子?天宸哥哥?她一愣神,那人便已与她错身而过。

      她转身,看到了他一袭白衣的背影。高大英挺的男子,白色锦袍只在袖边和衣角绣了云纹,墨色的长发被一只玉冠束起,简单的装扮,却偏偏更显得他高贵出尘。只是,被阳光环绕的背影,莫名地透着几分孤寂和忧伤。琼月一愣,捂住了自己心跳如雷的胸口,孤寂,忧伤···是因为她么?是因为,父皇属意与她几乎是青梅竹马的表哥莫天宸?这个认知让她心底一喜,双颊染上了如胭脂般的晕红,双眸濯濯,几乎要发出光来。此时的她,哪里还有空去管他如何会得知她的身份,满心满眼,都是回宫的念头。是的,回宫,求父皇。她要嫁给他。

      他的一句话,似乎释放了她所有压抑在心底的爱慕,那一瞬间,方知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她低低轻笑。

      窗外,夜凉如水,月色如钩。

      那日,他们成婚,大概也是这样的月色吧。

      她还记得那日的盛况,昭华公主下嫁当朝状元郎,真真是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只是坐在轿中,她都听得到一路的喧嚣。大祁皇室唯一的公主,父皇那样疼爱她,即使她违抗圣意与他争吵,他也依旧舍不得这个唯一的女儿受委屈。

      洞房花烛,琼月闭上眼睛,狠狠掩去了眸中的痛意。她的洞房花烛夜,在娇羞和期待中开始,却在彻骨的冰寒中度过。

      “微臣参见昭华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他挑开龙凤呈祥的盖头,摈退众人,却对她行了这般大礼。语气平淡无波,除了恭敬外竟不再有一丝多余的感情。而她,伸出去扶他的手,便那样僵在了那里。新婚之夜,他与她,竟是枯坐至天明。

      呵呵,多可笑,她忤逆父皇,放弃了青梅竹马的表哥,却只换来了他的相敬如冰。

      可是,琼月仰着头,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映入了如钩的弯月,她还是爱着他。宁愿忍受他的冷漠,也不肯坦坦荡荡地离开。就这样吧,她是公主,只要她不开口,那么他,就永远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三

      已是九月,但京都地处大祁腹地,正午的阳光依旧弥漫着让人心烦意乱的灼热。

      琼月接过了侍女手中的伞,一步步踏上了天阙阁九十九级的台阶。边上雕龙的玉质栏杆并未被热气浸染,依旧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推开朱红色的门,琼月踏进了这个大祁皇宫的禁地。转过紫檀木屏风,看到了那个背对着她立在窗边的身影。男子身着玄色锦袍,一条赤色长龙盘旋其上,周身环绕着上位者独有的尊贵气息。
      “父皇!”琼月开心地唤道,几步小跑到那人面前,扯了他的衣袖,娇声道:“父皇,月儿还以为你生气了呢!”司徒轩看着面前被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丫头,微微叹了口气,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琼月的鼻尖,敛去了眸中的忧色,笑着道:“你呀!”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娇宠。

      “月儿,”看着女儿明媚的笑颜,司徒轩开口道:“容子瞻……”“他待我很好啊!”琼月抢着说道,扬起头直视着自家父皇漆黑的眸,只是攥紧了罗帕的手,葱白的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望着女儿倔强的样子,司徒轩微微勾起了嘴角,轻轻道:“小月儿要好好保护自己呢。父皇总有一天会……”“父皇!”琼月打断了司徒轩的话,皱了皱眉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呀!父皇要万寿无疆,陪着月儿呢。”“万寿无疆。呵呵。”司徒轩轻笑出声,伸手指向窗外。

      天阙阁是整个京都的最高处。琼月自推开的窗口向外望去,自皇宫开始,鳞次栉比的建筑推至视线的尽头,金色的阳光铺陈而下,整个城池绽放出华贵而璀璨的光芒。“看到了什么?”“锦绣江山,盛世繁华。”琼月有些迷醉在庞大的景象中,轻声回答。“月儿,”司徒轩抚过女儿如墨的长发,叹道:“你只看到了阳光下的盛世,却看不到埋藏在繁华下的腐朽。我司徒家的江山啊,早已是千疮百孔。若非朕……”他顿了顿,到底是未曾再开口。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令牌塞入了琼月手中。琼月低头,望着掌心的圆形令牌,血玉所制,其上镂空雕刻了一支展翅欲飞的凤凰。“飞凤印,父皇你......”琼月皱着眉头急急开口,却被司徒轩温和的声音打断,“月儿,飞凤印可以命令飞凤暗卫,而飞凤暗卫本就是为你的母后所生,只是,你母后她......如今你已出嫁,那父皇便把这只飞凤卫尽数交给你了。这也是你母后的遗愿。”“母后......”琼月的声音有些许茫然,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据宫人们说,母后......是在生她时难产而死的。在皇宫里,已故皇后月氏几乎成了一个禁忌,据说,母后死后,父皇悲痛欲绝,几年再不曾踏入后宫,只是将刚刚出生的她带在身边,亲手照料,后来,好像是太上皇临终之前,父皇才开始临幸后宫,也因为这样,父皇执掌天下十六年,中宫无主。“月儿,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司徒轩的声音里似是蕴含了某种不舍。琼月懵懂地点点头,虽然有些奇怪父皇的话,但很明显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小心地道:“父皇你......你没事吧?”“好了,朕没事。你先回去吧。”他低声道。琼月乖巧地点点头,暗暗叹了口气,虽然担心,但到底拗不过父皇,也只能将飞凤印放入怀中,转身而去。

      望着女儿逐渐远去的背影,司徒轩眸中的暖色逐渐冷却。“玄。查得怎么样了?”“主上。”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里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道:“属下......还需要时间。”

      阁楼上一时恢复了寂静,司徒轩皱着眉头沉思了好一会,低低道:“若真是……你便带着玄龙卫去保护月儿吧。”“主上!”那男子一惊,抬起了头,只是脸上却罩着半只黑色面具,只能看到一双墨色瞳孔和一张极为漂亮的薄唇。司徒轩转身,定定地看着他,微微勾起了嘴角,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是以一个帝王的身份在命令你,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请求你,带月儿走。”黑衣的身影愣了愣,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狠狠闭上了眼睛,躬身行了一礼,消失在了空气中。司徒轩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嘴角。他知道,他答应了。那么,他便没有牵挂了。

      四

      彻骨的风自身周呼啸而过,琼月扶了扶头上的帷帽,低头望向了楼下的街道,没有了走街串巷的小贩,十步外那个小小的角落不再传来馄饨的清香,街边的小店不再传来孩童的嬉笑,就连隔街的花楼都不再传来女子的腻声娇嗔,整个京都,好像突然就静了下来,就连空气都染上了浓重的阴霾。

      六个月,仅仅是六个月啊。距越国举兵不过半年时间,这大祁的江山便摧枯拉朽般地被倾覆。战乱,那日父皇找她说话时她便心有所感,只是未曾想到,来的这样快。想必,她低下头,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苦笑,抬头望着暗沉的天空,低叹道:“这京都,怕是......”保不住了吧。
      也罢。她低低笑了,左右不过是个死罢了。

      大祁昭明十七年,十月二十八,冬,大雪。历书上言,宜破土,宜动工,宜嫁娶,宜.....出行。

      便是在这样泼天的大雪里,越国,兵临城下。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他。

      曾经以为,白衣墨冠,眉目浅然的他便清贵地足以让她倾心,却未曾想,银甲轻铠满身冰冷肃杀的他险些让她失了魂魄。

      那日,是纠缠了琼月一生的噩梦。

      作为大祁子民,她的国家血染河山;作为皇室公主,她的家族将要灭绝;作为妻子,她的夫君,软禁了她,然后,亲手,打开了大祁王朝最后一道大门。

      聚荷楼最顶层的阁楼里,琼月安安静静地倚在窗边,看着那个曾经风华如玉的男子推开城门,看着城外越国三十万铁骑顶着一身的血腥对着那个男人单膝跪下。

      “参见景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雄壮的声音响彻整个京都。

      那一刻,她转头看着身后两个盯着自己的黑衣女子,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

      景王殿下,越王第四子,慕......容......子瞻。

      “呵呵......”她低低笑出声,原本并不十分出色的眉眼一瞬间生动起来,一双黑眸里水光潋滟,旁边的两个黑衣女子一怔,便见琼月一转身从窗边跳了下去,湘妃色的裙摆在窗边划出一道涟漪。

      两人急追到窗边,却只见一抹湘妃色的衣角消失在楼下碧水河中。

      “殿下,昭帝在天阙阁。”大殿外,副将抱拳对着身前墨色锦衣的人说到。

      “天阙阁。”低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你们留在这里。”话音未落,人已没了踪迹。

      天阙阁外,慕容子瞻整了整腰间圆形血玉,伸手推开了朱红色的大门。

      那人一身雪衣,端坐在案几后,对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笑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楞了一下,那人便仰首饮尽了杯中陈酿,又道:“这可是朕藏了十七年的梨花白,当年和霜儿一起埋下的,说是要和月儿的夫君一起品......”

      慕容子瞻定定地看着那个自斟自饮的男子,他名义上的岳父,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如今脱去了那象征着权势的玄色龙袍,白衣墨发,看起来更像是世家的清贵公子,而非执掌天下十六年的大祁帝王。他以景王之尊,亲自来大祁做卧底,除了想要避开皇位纷争,替太子哥哥分忧外,便是对这个人的好奇了,曾经人人称颂贤德的大祁太子,继位后百官敬仰的贤君圣主,当然,这是在太上皇还在时。大祁太上皇歿于昭明三年,三年中,司徒轩以铁血手段断了所有兄弟的后路,而自太上皇归天之后,所有人都发现,那个曾经勤政爱民的帝王,彻底变了个模样。还是清贵俊雅的人,只是不理朝政,任凭几个世家把持着朝中诸事,欺上瞒下,将好好一个王朝搞得乌烟瘴气,但那人还是不理,直到如今兵临城下,还有心情和他这个卧底喝一杯酒。

      撩起长袍下摆,坐在了司徒轩对面的檀木小塌上,慕容子瞻笑了笑,举起盛满了佳酿的酒杯,道:“陛下,请!”

      室内的龙沉暖香缓缓飘动,掩去了一世冰寒。一黑一白,两个同样出色的男子相对而坐,浓浓的梨花酒香弥漫在朱色小几周边,慕容子瞻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终于忍不住心头的好奇开口。“陛下......”“想听故事吗?”一个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反问道。慕容子瞻眼睛一亮,一口饮尽了杯中陈酿,正襟危坐,双目濯濯望向对面的男子。

      “十八年前......”司徒轩轻轻开口,清冽的声线带了暗暗的喑哑。

      十八年前,还是太子的司徒轩微服办案,在徽州遇到了月无霜,彼时,陌上花开,她只是花间一舞,飞扬的霞色裙摆便勾走了他的神魂。这世间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一眼便知道,她是你今生的劫数,逃不开,也不想逃开。襄王有意,神女有心,即使她一届平民的身份,也抵不过他心中燃起的烈焰。他细心谋划,终于在一年之后让她以定国侯养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嫁入东宫的大门。原以为之后便是一片坦途,只是......

      司徒轩微微勾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他十七岁继承皇位,而登基大典的同时,他深爱的女人,在为他生下女儿之后,被人锁在东宫后殿里,凌辱,至死。幕后主使,是他的父皇。

      “他说,为帝者,要无心,无情。不能有弱点,不能有软肋。不愧是执掌天下的帝王啊。”慕容子瞻望着对面面色平静至极的男子,听他一字一句道出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最惨烈的方式,最合适的时机。”

      “他知道你舍不下刚刚出生的女儿,所以定不会立时随她而去,而最惨烈的方式......帝王心中,有什么痛是时间抹不去的呢,更何况,一个已然失贞的女人。”慕容子瞻低低开口,补全了对面人未曾说出口的理由。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有些伤,不会随着时间消逝,只会一点一点腐烂地更深,直到贯穿整个生命,化作最狠绝的恨。”司徒轩微微勾起嘴角,眼底的恨意一点点聚起又缓缓消散。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清除有异心的兄弟,做一个贤明的帝王,取得他所有的信任。然后,亲手,毁了这个他守护了毕生的江山。霜儿···”他低低呢喃,“我终于有资格去陪你了。”

      “怪不得···”他轻叹到:“怪不得这场战争胜得这样莫名其妙。原来···我们都不过是你的棋子罢了。”慕容子瞻轻轻叹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小子,你也别叹气,虽然这场战争的确是我在暗中做手脚,不过你的身份,却也是昨晚才真正确定了的,”司徒轩微微勾唇,道:“你可是拐走了我的宝贝女儿呢。”

      “月儿···”男子反射性地绷紧了身子摸了摸腰间的血玉,随即便有意识地放松了下来,苦笑着道:“除了你,月儿是我此行最大的意外,和,收获。”“那是当然,她可是将飞凤印都毫不犹豫地给你了呢!”听得对面人有些嘲讽的轻哼,他迟疑半晌,还是缓缓开了口:“我此行,本只是为了国家。却不想,遇上了她。”微微眯起眼睛,他似乎回到了那日暖阳下的聚荷楼。这家酒楼是他建起来的情报据点,那日进城,不过只是习惯性地看上一眼,孰料,一眼万年。天阁窗边,那双正盯着自己看得饶有兴致地眸子,两分不屑,三分讶然,还有四分的默然一分的空洞。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奔涌的心跳。用尽力气压下眸中的异色,淡定地回视并微微一笑,满意地看到那丫头眼中瞬间的惊艳,一切都看似完美无缺。只有左肋间只响彻在自己耳边的声音告诉他:慕容子瞻,你动心了。但偏偏,对着那个最不该的人。作为聚荷楼的背后掌控着,他又岂会不知···她金尊玉贵的身份?

      一次次劝告自己,一次次用家国大义说服自己,可一切隐忍,都在看到那份赐婚圣旨时烟消云散。明黄色的锦缎,定国侯世子,莫天宸。他终于说服自己,一次,就让他放纵一次,若是神女有心,那他,就绝不会再放手。就算,就算以后,她会恨他。于是,有了聚荷楼二楼转角的相遇。于是,有了那样一番话。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向沉静的她,竟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那晚,宫中线人传来消息,昭华公主撕了圣旨,与皇帝大吵了一架,说,非君不嫁。非君不嫁,说实话,初初听到这句话时,向来不苟言笑清冷如霜的他竟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整整傻笑了一个时辰。然而欣悦过后,便是满心的恐慌和愧疚,这样深重而决绝的爱恋,要他,怎么承受的起?

      大婚,如期而至。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索性便先冷着,压下心底泛起的涩意,无视她所有的讨好和期许。

      “现在呢?你准备怎么做?”清冽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一惊,抬头望向对面的岳父大人,定了定神色,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

      “一个月前,我找到了药王谷,求了这枚忘忧丹来。战事过后,这世间,再没有大祁的昭华公主,只有越国宁王府失散多年的小郡主,我慕容子瞻的未婚妻。只是,由于战乱受伤,失去了从前流落民间时的记忆。”

      “完美的计策。”对面的男人抚掌而叹。

      “我会好好待她的。”慕容子瞻咬咬牙,沉声道。深紫色的眸子直视对面的男子。只是,未听到意料中的说话声,只是看到了那人眼中越发诡异的笑容。他一愣,正待发问,脑中却传来一阵眩晕。

      “你......”他望着男子拿过白玉瓶时修长白皙的手,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了桌上,失去意识之前,只听得那人的话语:“好好睡一觉吧,忘忧丹,我会让天宸带给她的,留在你身边,只会害了她......”

      “玄。”他将瓷瓶放在案边,对着空气轻唤了一声,而后直接向着紫檀木屏风走去。按动早已设下的机关,露出了屏风下的地道口。

      空旷的地下宫殿里,长明灯不灭,一具晶莹剔透的寒玉棺摆放在做中央的地面上。棺盖并没有盖上,还看的到躺在其中的女子苍白而精致的容颜。司徒轩一步步走上前,侧身躺在了玉棺中,一只手轻轻拂过女子的脸,另一只手缓缓拉上了棺盖。轰鸣声自整个大殿响起,无数曾支撑着大殿的立柱纷纷倒塌。石块滚滚而落,来时的路已然不见,棺中雪白色锦衣的男子搂紧了怀中的人,缓缓闭上乌黑的眸,勾起了一丝安详的笑意。

      地面上,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人影,听到地下传来的轰鸣声,怔了怔,而后一手抄起了案角的白玉瓷瓶,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

      五

      徽州,灵域峰,凤茝山庄。

      还未至卯时,天边只泛起微微的白光,悄悄落在山庄大门的铜环上。一个容色清俊的青衣男子望着凤茝山庄四个字,怔了许久。修长的指尖在触及了冰冷的铜环时陡然缩了一下,随后才闭了闭眼眸,轻轻扣了扣。铜环撞击铁门的声音,清脆而悠长,划破了山顶许久的寂静。几乎同时,竹屋内手执书卷倚在小塌上假寐的俊美男子睁开了眼睛,听着渐渐仆人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低低道:“终于来了。”

      宽大的会客厅里,墨色锦衣的男子斜斜倚在主位上,转了转指尖的冰玉琉璃盏,望着坐下锦衣微乱,风尘仆仆却依旧清俊如许的男子,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哟,这不是景王殿下嘛?来我这小小的凤茝山庄有何贵干呀?”

      “莫天宸!”对面的男子显然没有这种耐心,皱紧了眉头,沉声问道:“月儿呢?”

      “莫天宸?是谁?月儿?哦,难道是我府中侍女?”主位上的男子微微坐正,点了点指尖的酒杯,依旧笑道:“不过我府中侍女众多,不如待空下来我仔细为殿下找找,然后......”

      “别跟我装糊涂!”话未完,便被坐下的男子冷声打断。慕容子瞻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当初她将飞凤印交给我,我便借机将整只飞凤暗卫控制了起来。本只是防着她逃跑,却不想,后来当真派上了用场。整整两年,我用尽了办法,终于撬开了暗卫统领的嘴。”他轻轻勾唇,“大名鼎鼎的江湖第一名门,凤茝山庄庄主凤倾城,居然和定国侯世子莫天宸,和玄龙暗卫统领玄,是同一人。”

      “居然真的被你问出来了,看来是瞒不过去了。”凤倾城终于坐正了身子,声音霎时冰冷起来:“不过,大祁京都城破的那一天,莫天宸就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凤茝山庄的凤倾城。

      哦,对了。”他忽然微微笑了一下,然后道:“城破当天,昭华公主,以身殉国,从此,只有我凤茝山庄的大小姐,我凤倾城一母同胞的妹妹,凤倾颜!”

      “凤倾颜......”慕容子瞻轻轻呢喃,低低道:“你既未娶她,便是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又为何,不肯成全与我?”

      “成全与你?!”凤倾城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慕容子瞻,纵然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但她也是我从小捧在手心舍不得委屈一丝一毫的妹妹!你以为,我会再让你伤她一次?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拼了这个凤茝山庄,我也绝不会让你碰她一丝一毫!”

      “果真不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山脚下的十万铁骑。”慕容子瞻愣了愣,沉声道。

      “十万铁骑?那又如何!大不了再死一次罢了。”凤倾城勾唇微微笑了起来。

      “你!”慕容子瞻猛地站了起来,紧紧握起了拳,极力控制住自己拔剑的冲动,默默吸气,他说得对,面前的人,杀又不能杀,若是逼急了,他放弃凤茝山庄带着月儿远走天涯,这天下之大,再让他如何去寻?想起两年前他在天阙阁中醒来听到属下禀报昭华公主跳入碧水河,再无踪迹时心脏抽搐的疼,还有这两年无边的相思和悔恨,他咬了咬牙,转身便走。现在,最起码,他还知道她在这里。这两年,若是没有审问飞凤暗卫统领,找到她的念头撑着,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林叔,送客!”身后传来那男子挑高了音调的声音。

      “小姐!您别去那么高的地方,危险!”正由仆人引着向门外走去的慕容子瞻一愣,在反应过来前,已旋身而起,接住了自树上落下的绯衣少女。温香软玉在怀,他几乎忍不住地收紧了手臂,直到身后有劲风传来,手中已是一空。

      慕容子瞻转身,不出所料看到了脸色铁青的凤倾城。而怀中的女子,已站到了他的身后。

      “多谢景王殿下相救。殿下好走,不送!”那墨色锦衣张扬的男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慕容子瞻愣了愣,望了望他铁青地脸色,几乎贪婪地看了一眼被他藏在身后的人,终是慢慢转过了身。却未料......

      “公子,”身后传来熟悉而娇俏的声音,“不知倾颜可有幸,得知公子名讳?”

      他僵直着身子慢慢转身,只看到低下头的女子,颊边慢慢染上的一抹胭脂色。

      六

      越国天启三年,九月十七,宜嫁娶,宜出行。

      当今圣上胞弟景王殿下娶妻,对方是江湖第一名门,凤茝山庄的大小姐,真真是十里红妆,这两年的京都,已许久未见这样热闹的事。

      “啧啧,这气派,怕是皇帝大婚也不过如此了吧?咱们这位殿下,可真真是受宠呢。”慕容子瞻一身大红喜服骑在马上,听到了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是啊,想必真是无人可比了!”“谁说的?”一个嘴快的道:“三年前昭华.....”“噤声!”话还没完,便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嘴,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低了低头,再未发声。

      昭华公主?马上的男子微微一笑,在冬日难得的阳光里越发显得风华如玉。一年前,倾颜对他一见钟情,磨了半年,凤倾城终于松了口,这半年,他遵循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直到如今的迎亲,步步亲手而为。他曾经负了那名为司徒琼月的昭华公主,如今,便要把最好的都给了凤倾颜。从此,与她执手并肩,共染白头。

      他微微勾起嘴角,策马向前。

      另一边的厢房中,凤倾城拂过身前红衣女子漆黑的发,眸中浮起深深的无奈和疼惜,“真的决定了?”他开口,声音有一丝喑哑。

      “嗯。”凤倾颜点了点头,眸色坚定。

      “我就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你做的决定,从无人改变的了。”凤倾城低笑一声,转过了身。
      “哥哥......对不起 。”看到抓了自己衣角的双手,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将那女子揽入了怀中,一滴泪无声地落入了红色的喜服背后。

      七

      夜色渐深,红衣墨发的女子立于窗边,淡淡的月光洒下,为女子镀上了一层银边,听到开门的声音,她轻轻转头,对着他勾起嘴角。

      踏入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美好,慕容子瞻微微晃神,便听到那女子笑着唤他:“夫君,过来呀!”

      他如受蛊惑一般走了过去,从身后圈住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低头轻轻亲吻他的鬓角,微微笑道:“怎么了?”

      “你看!”怀中人娇笑着躲过他的亲吻,伸出了左手。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却陡然听到怀里的人一声闷哼,猛一低头,便看到了让他睚眦欲裂的一幕。

      凤倾颜的胸前,一柄已没柄而入的匕首,而握着匕首的,是一只同样纤细柔软的手。

      “月儿!”他惊呼,随即看到女子抬头,冲着他微微一笑,似是按动了什么机关,剑刃弹出,一阵尖锐的疼痛自左胸传来。他微微愣住,然后,竟笑了起来,轻轻道:“既然月儿提前结束了这场梦,那便这样吧,能与月儿一起,共赴黄泉,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你,你知道了?”那女子皱眉,声音虽虚弱,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呵呵。”他低笑,一丝鲜血自嘴边流出,道:“自然知道了,这世间,又怎会有那样巧合的事,只是我被喜悦迷晕了头,未加细想罢了。更何况,这样拙略的计谋,你便从未想过瞒过我。是我,是我心甘情愿,踏入这个局。只是,”他微微顿了顿,咽下了涌至嘴边的大波鲜血,继续道:“我以为,你只是想杀了我......却不想,你竟然.......月儿,你这是何苦.......忘忧丹,莫天宸没给你么?”

      “给了。”凤倾颜微微笑,拔下了手中的剑,鲜血大波大波地涌出,她按住伤口,吃力地转过了身,面色已是惨白。

      “可偏偏......偏偏,忘忧丹,对我没用......父皇的事,天.....天宸哥哥......都告诉.....告诉我了。是不该全怪你,可......可国仇家恨......”她低低笑着,抱住了他,轻轻在他耳边道:“若有来生,子瞻......我宁愿......宁愿,我们从未遇见过......”尾音未落,怀中人已没了声息。

      “月儿....”慕容子瞻轻轻呢喃,将怀中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剑,“别怕,月儿,我.....我这就去陪你。”说着闭上了眼眸,高高举起了手。

      “叮!”清脆的声音击打在剑刃上,手中的剑已然掉落在地。

      “别以为月儿不知道你的心脏与常人有异,长在右胸。”一个含着嘲讽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慕容子瞻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不知何时从窗口飞入的凤倾城。

      “你......你说什么?”连番打击,已让他有些虚弱,按住伤口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我说月儿那个傻女人啊,到最后还是舍不得你死。”凤倾城轻轻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滴眼泪砸下,低低道:“那个傻丫头,说是想要惩罚你,呵呵......”随后上前,将一粒丹药送入了他口中,抱起了他身前的女子。

      满意的看到了那个总是风华如玉的男人跌坐在地,满脸灰败,就连曾经清亮的瞳孔都溢满了黯然绝望的模样,他转身,抱着凤倾颜离开,留下了最后飘散在风中的一句话。

      “好好享受忘忧丹的味道吧......”

      忘忧丹!

      慕容子瞻猛地抬头,想要坐起来,却抵不住脑海中的阵阵晕眩。

      不......月儿......再也.....不要遇见.....么......

      史书记:慕容子瞻,越国景王,皇四子,世赞其公子如玉。天启三年大婚,然,景王妃凤氏暴毙于新婚之夜,景王大悲,一夜白首,后自请戍边。天启十四年,歿于宣城之战。享年,三十又七。

      看到自己身上插上一柄又一柄剑的时候,慕容子瞻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微微笑了起来,这十一年的北地杀神,终于又依稀有了几分曾经清贵公子的模样。

      真好,终于可以死了呢。意识消失之前,他想着,呵呵,多可笑,那天下至宝的忘忧丹,对于他们,一个两个的,偏偏没丝毫作用。难道,他们是注定的一对?

      “咳咳.....”慕容子瞻轻咳两声,终于仰面倒在了地上,鲜血一点点涌出,染红了苍白的发。

      司徒琼月,你既说只愿来世再不遇见,那,我征战沙场十一年,造了这满身杀孽,染了这无尽鲜血,够了吧。想必......想必,来世不会再转生成人了罢。哪怕是沦为牲畜也好啊,我只是想,只想,再见你一面.....再看你.....一眼.......

      不如.....不遇.....倾城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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