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凤佳晔

25、二十五

　　二十五.

　　苏三省迷迷糊糊做了好久的梦，梦穿过长长历程，让他又重温了他的一生。
　　他很小的时候也是很活泼的，幼年时家里不富裕，可父母还是供他上私塾，他在私塾里表现十分优异，先生很喜欢他。
　　可是同窗却都欺负他，不要小看了小孩子的恶。
　　他们围在一个地主家少爷周围，欺凌他，他那时候吃不好长得瘦小，反抗也反抗不过，他那时被一群人压着打的时候流了一头血，自那之后他就时常耳鸣。苏三省从那之后开始发狠，打架拼命，那么小的小孩有几个敢拼命的？他们不再敢招惹他，也没人敢或者愿意靠近他。他越来越孤僻寡言，他没有朋友，穷人家的孩子嫉妒他能上学，富人家的孩子嫉妒他成绩好，他每日面无表情地从村头走到村尾，在一群孩子神色各异的目光中穿过，渐渐也感受到一种孤独的荣耀。
　　他后来更加努力学，先生不再收他的束脩，他后来还去了宁波中学读书，他是他们一家的骄傲。父亲经常说他的小儿子，当不成王阳明也是个黄宗羲。
　　一切看起来都朝着光明走，摆在苏三省面前的路前途大好。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在与豪强的争执中被打死了，那时候苏三省中学还没毕业，他东奔西走仍是求告无门，他所求的并不是什么痴心妄想，他求的只是他们一家人、他父亲，所应得的公道!就这样本该天经地义的东西他想去争取，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却仿佛看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他一次次走访政府机关，却一次次狼狈地被人赶出来，那段时间他仿若丧家之犬一般游荡在街上，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夹杂着厌恶鄙夷——仿佛他所遭受的不公与不幸都是他的错误、他的污点!
　　苏三省发现他学的东西一点用处都没有，完全不能庇护他爱的人。在见过世道纷乱之后，苏三省之前所向往的安稳全都破碎了，他不再认同家人让他所有的平稳道路。这个世界已经烂到骨子里了，他要去破坏要去摧毁，把一切都打碎重塑!
　　苏三省坚决拒绝姐夫提出由他资助苏三省继续求学，去他的王守仁去他的黄宗羲!他不要当圣人!不要做学问!他要当就当张献忠、当黄巢，拼得一身剐也要求最顶峰的富贵权势!
　　苏三省辗转到陆军讲武堂求学，后加入国民革命军。他上战场那年还是一脸稚嫩，他所求的除名利之外还妄想国民党能建立一个清明的政府。求名求利又求为国为民，现在想想还真是贪心。
　　再后来他打过好几场仗，北伐战争，中原大战，打过军阀打过□□。他不惜命。出生入死，军功累累，但升迁并不快，但好歹也是个官了。富贵不还乡不是苏三省的性格，他穿着挺括的军装带着军功章回乡的时候把一家人都高兴坏了，而当初的豪强在现在的他看来卑微如蝼蚁，他动动手指头就可以把他们一家人碾死。
　　事实上他也果真这么做了，当手下的人回禀那个人和他的儿子都被暗杀在自家后院时苏三省正坐在家里吸烟，升腾的烟雾中他感到了权利带来的嗜血的快乐。他不抽鸦片，但权利却比鸦片还令他上瘾。人人都能猜出大地主是他这个昔日的小瘪三杀的，可那又怎么样？
　　他修葺了新宅子，让他姐姐姐夫横行乡里，可这一对老实了大半生的夫妻只是腼腆地笑笑说只要他过得好他们就高兴。
　　苏三省那一刹眼泪兜在了眼睛里，他举高小外甥转圈，在小孩子的笑声里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后来日本人打了进来，姐夫没了，外甥也没了。
　　苏三省那几天整夜整夜合不了眼，他一直想着质朴的姐夫一直像疼爱孩子一样疼自己，他还想着把读书的希望寄托在天真的小外甥身上。
　　现在没了。
　　他想把姐姐接到大城市里去，起码接到安定的地方，可苏家的倔似乎是血脉相承的，姐姐发了疯一样要守着老宅子。
　　再后来他加入了蓝衣社，他要杀汉奸，杀日本人。刺杀日本人刺杀汉奸苏三省都拼尽全力，但苏三省一不是蒋校长的黄埔嫡系，二没有裙带关系，三来性格又冷又硬不会钻营，算起来他也算蓝衣社元老，但升迁还没有后辈升得快。
　　是怎样一步步沉沦最后磨灭了初心与信仰呢？
　　苏三省一直坚信天道酬勤，努力做不到的事就更努力去做，直到最后他才发现，有些事不是努力就可以的。在原来的区长调走之后苏三省以为自己终于能当上区长了，下一步就是进入重庆中央，步步高升。他没想到上头空降了曾树做上海站站长，当他发现曾树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酒囊饭袋之后，他明白，自己的官运也只到这一步了。
　　曾树忌惮他排挤他，戴笠也怀疑他，军统的薪水也不足以维持他与姐姐好的生活。
　　再后来他为了权与利投靠了日本人，这也并没有让他感到舒心。汪伪政府内部也是处处勾心斗角，苏三省能力是有的，手段还差上一筹，他依旧被排挤被猜疑，但钱与权是不缺了。
　　李默群接来了他姐姐，虽然是为了制衡他，但他也谢谢他，他姐姐辛酸了一辈子，他也想陪陪她，让她过上好日子。
　　姐姐还以为他是杀汉奸的大英雄，每当他听到姐姐对他那些敦促的话，提到他姐夫和小外甥的时候他就觉得仿佛是将他放在油锅上煎熬。他时常能梦见姐夫和小外甥，他们在梦里血淋淋地问他:我们都被日本人杀了，你怎么替日本人卖命残害中国人呢？
　　他每次从梦里颤抖着醒来，都会在心里默念，是为了姐姐，是为了姐姐能过上好日子。但他知道，他其实自私地为了自己，他不止想过上好的生活，他还想证明自己，证明军统不重用自己是愚蠢的!
　　好在还有李小男，苏三省看见她就觉得像踩在云朵里，忘却所有现世的烦恼。李小男就像一场太纯洁的美梦，即使苏三省知道她不爱他也固执地不肯醒来。他自欺欺人的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让她爱上自己，甚至他已放低了要求，他只求得到她。
　　苏三省年轻时候总是忙着前途功名，他从未曾涉足过情爱，不知道少男少女辗转反侧朦胧心思，但自打认识了李小男，就这一个人让他经历苦辣辛酸却最终求之不得。
　　有李小男在的幸福时光像是匆匆一掠的春风，春风过后是永恒萧瑟地寂静。
　　苏三省开始梦到自己杀了李小男，姐姐也死了，自己行尸走肉般的行走于声色繁华的上海，自己有很多钱甚至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他再也不要回到那样凄凉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