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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饭后跟母亲聊天,说起一位兄长家室,妻妹为争本便不属于她的部分家产搞出很多事情,反复无常,作践亲人的心,又说起,那兄长为此头大如斗,本就负担着魔都的房贷,可为免丈人为难,竟主动愿给一笔钱让妻妹消停。母亲问我意见,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肚中立刻鼓噪着一串法律说辞,几欲冲喉而出,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是算了,家和万事兴,贴点钱买个太平,也不是不行。母亲深感意外,只是年迈如她,自然不比年轻人思维转向快速,又一向口拙,想了很久,才说一句,我觉得你现在变得多了。
      电视机嗡嗡吵着,我俩都没有说话。又过很久,她忽然有些感伤,自顾自收取了碗筷,去了厨房。
      我知她许是想到了什么,事实上我也一样。十年前那一个冬天,十年前那个冬天正月十四的晚上。
      那天我去你哥哥家,看了一眼,房子嘛小的很,孩子的房间多摆张书桌都摆不下。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操持的背影。想去帮忙的心思忽然间便淡了。
      我就是搞不懂,老家住得好好的,房子也大,为什么偏要去上海买房,要是你干妈还在,哪能由着他们卖房卖车去一家人挤那么小的地方。
      可是干妈不在了啊。我说。
      母亲停了一下,水声却没有中止。
      干妈不在了,家都不成家了,在哪里有什么要紧呢?
      想起母亲刚来,我假模假式与她争抢做活儿,本以为她会开心我对她紧张诚孝,岂料,呆不过三天,她便告辞而去。之后再邀她前来,多是婉转推脱,即便来了,也要郁郁寡欢。我猜想许是无人说话,心中忧闷,于是关了电脑,时时陪她聊些毫无营养的家常,甚至一件事与她说上几遍,每次都变着花样。也不再与她争抢做活,但有些脏乱,都视而不见,由她一边打扫一边训斥,宛如幼时一样。终于,她渐渐欢快起来,不再闹着要回去老家,每日精气满满,尤其训斥我时,中气十足,语气凶狠,言辞凌厉,半点也不复几月前的老态。
      母亲是一个家庭真正的灵魂,我一直这样以为。或许你们都会想,不是孩子吗?不,不是的,真的不是,母亲没有这个孩子,还会有下一个,有另一个,可是孩子从一出生那刻起,她这一生,永远只有一个母亲。不管你长到多大,青葱垂髫,壮年如日,还是耄耋老矣,只要母亲还在,只要母亲还识得你回家的方向,只要母亲还会训斥你生活糟糕,你就是平安的,是幸福的,是有根的。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海,可我从不曾在山下感到安全,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海水温暖又咸涩的气息,像泪水,又像汗水,它们点点滴滴积聚成海,又飞到天空中,忽然下起雨来。
      可就连雨水也是满满的、将要溢出胸膛的温柔与酸涩。
      我想,那位兄长与我,我们是一样的。
      水声淅淅沥沥,仿佛就能遮掩住什么,我抱着手臂站在厨房门口,听到母亲极力掩饰的抽泣。
      今年年初,我还去给你干妈过了生日。她说。我多折了一包金箔,你不在,我和她说你来看她了。
      她很可怜的,去世那天,第二天就是她生日啊……她还说,说要喊我吃饭,然后就永远吃不到这顿饭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干妈好疼你的。那会儿妈妈刚生下你,外婆都没空管我们,你干妈每天跑来给我洗衣服,给你换尿布,喂奶。还给你打了一套项圈镯子,长命锁。
      为什么这个世道,好人总是不长命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干妈名讳素珍,朴素有余,却从未被谁当作珍宝。十几岁便嫁给旁系的表哥,婚后倒也情笃。只是表哥愚孝,性本懦弱,从未替妻儿争取过任何物质保障,干妈却不争不闹,对远在上海操控一切的婆家,对撒泼打滚夺走儿子上海户口以及祖产继承权的大姑毫无怨怼。她与我母亲结交于微时,彼时两人都梳着如今看来土得很的双麻花,早已流行过一时的空气刘海,圆圆的脸庞永远挂着笑意,又温柔,又喜庆。而后,便是三十年的交情。期间,两人没有红过一次脸,没有拌过一次嘴。我以为两个女人的友情能有多疼自己早已领会,可如今,却在母亲掩饰失败后苍凉的背影下,沉沉战败。
      十年了,她还是这样想念干妈,想念她的好朋友。想念到将她的儿子与孙子都视如己出,想念到在干妈刚离开那几年,每个月都会跟我说,她梦见她了。
      近几年,她终于提得少了,我以为再大的伤痛终究都会被时间抚平,却原来有些伤口永远都不会平复,最多只会被时光的砂砾掩埋,等到某天,一个偶尔的时机,风吹过窗台,一切不为人知的情绪与阴霾,再次显山露水。
      母亲说,那天我给她换的衣裳,我给她洗了澡,我还给她化了妆。她还年轻呢,才五十出头,我可不准给她穿那些老太太的衣服,太老了,太土了,她平时就这么胡穿,我可不准。我给她买了一件风衣,洋灰色,你看过的吧?特别好看。还有黑裤子,黑裤子显瘦。
      嗯……我记得。我说。
      我想起干妈故去时,守灵夜兄长沉默安静的眼神。锥子一样地锐利,却是向着自己。我担心他身体,兑了热水递去,他却浑然未觉,哥哥,喝点水,我喊他,他才接了过去,喝一口,又喝一口,忽然大声咳嗽,满脸通红。
      热水溅在我的手背,他看着杯子,我看着他。他忽然懵懂,像个无助的孩童,怯怯地问我要不要紧。不要紧啊,我说。很想抱抱他,却终究没有伸出手。正月里,天很冷,屋子里没有暖气,他伏在置放遗体的冷柜上,哭得昏天黑地。
      而就在那天之后,再难再苦,我再没见过他的眼泪。仿佛随着他母亲的离开,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任性的权利与习惯,他从一株小小树苗,一夜间长成了参天大树。他不再是别人的儿子,他成为了别人的父亲。
      而我,依旧漂泊,依旧淡漠,依旧不念亲情。
      你变了。如今,我母亲这样说我,无法组织语言的情绪并不影响母女多年养成的了解与血缘自带的默契。
      我以前……很凉薄吗?我问。
      母亲笑笑,也没有,就是太爱讲道理。你要知道亲人之间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是啊,嫂子妹妹再过分,也到底是她亲妹妹。兄长这样做,往远了看,是利大于弊的。争一时胜负,打了官司,却活活气死老父母。到头来,哪有什么输赢,不过都在人心。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从前的我却做不到。好辩,得理便不让人,浑身戾气,眼里揉不得半粒沙。毛巾必须是纯白的,鞋子也一样。不喜欢任何花纹与过渡色,水至清,所以无鱼。
      我讨厌绝大多数亲戚,拒绝与他们来往,不接受任何馈赠,也拒绝付出任何。在我眼中,他们都是吸血鬼,沾黏在母亲那传统的老灵魂里,时刻盘剥吸食着她的血肉。只除了这兄长一家。如今想来,或许便是那童年时的温暖太过深刻,像站在玻璃窗后看到的雨后彩虹,纵然一瞬而逝,可记忆永存。
      干妈走后,家不成家,遗留下满院子冷冷的月光,嗷嗷待哺的孙子,一夜间白了半边头发的儿子。而她那懦弱成性的丈夫却连与车祸肇事者对峙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缩在房里,呆呆坐着,像一根干枯的藤。
      我想起童年时与兄长一起随干妈出行,经过卖糖人的小摊,她笑问我喜欢哪种图案。
      想起幼年考砸后不敢回家,在外头徘徊被出来找人的干妈捡到,笑着说跟她走,保我不会挨揍的温柔。
      想起被母亲罚跪搓衣板,干妈拐弯抹角哄母亲开门,然后一个箭步把我捞到身后,义正言辞说母亲这是虐待后狡黠的笑容。
      想起干妈健在时,兄长总是笑嘻嘻的模样,在家聚饭桌上一唱一和逗乐,母子俩仿佛一模所出。
      我想起很多。
      俗世蒸腾,饮食男女坐在窗边看时光溜走,尘埃满目。
      而我注定继续凉薄下去,又或许,在母爱的修饰中,这凉薄也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我永不会结婚,更加不会育有子嗣,我永远不会成为谁的母亲,永远也不会有人这样的眷赖我。等我老去,许化为一抹飞灰,许连一抹飞灰也不会留下。如此,也未尝不好。
      女人与母亲,中有一堵围墙。我在这头,而母亲在那头。她渴望我过去身边,而我却只能与她一墙之隔,玻璃窗朦朦胧胧,私心旺盛,无法透亮。
      我爱她,可她一定更爱我。我蓄意荒废的庭院,她却用毕生心血种下一朵花。
      深夜来临,天明却遥遥无期,一场梦中呓语,一只落满灰尘的酒瓶,八十年代流行过的曲子从录音机里传出,青石巷又窄又矮,爬满了青苔。
      铁丝网破了,粉笔画满了围墙,巴掌还没落下,小孩子哭了,月季花探出头来。
      可这就是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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