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wanderkind

10、陈三

　　居姚夜里受了重创，次日进攻便息了。昭文在城头上睡得很沉，直听到城下有人叫阵，才醒转过来。他从城头上往下看，底下居姚军乌泱泱一片，比昨日还要壮阔。看样子，主力已经来了。

　　萧远既铁了心要拿下甘泉城，自然不会受这点小挫就打退堂鼓。其实，若翻过燕山直袭乾城也不是不可，只是这样一来，居姚人便将自己置于两军夹击的危险境地，无疑于风险过大。而拿了甘泉，不仅可以以此为据点进击乾城，宁关城外三百里草场驯养出来的骏马、粮草、辎重也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军中补给，不至受阻。

　　“南盛小儿，我王说了，若你开城受降，立许你左将军之职！”城下一个膀阔腰圆的汉子高声叫唤着。甫一叫完，便见一羽箭向他破空飞去，他挥刀立挡，却听此时城楼上一人哑着嗓子应道，“回去告诉你王，他这样言而无信的小人，便是给本将元帅，本将也不稀罕！”

　　“城上何人叫嚣？”居姚将官吼道。他面庞紫黑，一吼，便如恶鬼罗刹。

　　“城下何人乱吠？”昭文拉满弓弦又是一箭。

　　“南盛小儿休得狂妄，听着，本将乃我王帐下左大当户贺兰金是也。”

　　“哦？”昭文一嗤，声音里尽是揶揄，“原来只是个小小的大当户，我道是颜元帅在此呢！”说着，已扬手命人将居姚细作押上女墙，“城下听着，本将生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金口岭上大挫你王、吓破你王怂胆的尉迟昭文！”

　　听闻此声，居姚军兵皆震了一下。尉迟，是令居姚人闻风丧胆的一个姓氏。端和六年夏，尉迟连率三十万大军西出关外八百余里，主动奔袭居姚，硬是将原本被他们蚕食的乾城以东、水云关以西的大片土地夺了回来。那一战，居姚元气大伤。自此，只要是尉迟连戍守的地方，居姚人便莫敢犯境。渐渐的，居姚人才退回到燕山以北的地方游牧。因而，即便是对南盛知之再少的居姚人，也知道尉迟家的人不是好惹的。

　　贺兰金亦是怔了怔，才听说尉迟连被南盛皇帝抓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尉迟？

　　于是问，“尉迟？你是哪个尉迟？尉迟连是你什么人！”

　　“城下听清楚了，尉迟连是我祖，尉迟毅乃我父，我们尉迟家世代为将，焉能稀罕你们鞑子的小官！”昭文的父亲虽英年早逝，却也是一名极为骁勇的悍将，曾率人在草原上日夜奔骑七日，直插居姚大后方，居姚兵对此是无人不知。

　　居姚人最敬重勇士，对于复姓尉迟的人，他们皆既惧又敬。

　　贺兰金笑道，“我道是谁？原来南盛无人，竟叫一小娃娃来守城门！”说着，勒停胯_下骏马，身子前倾，嬉皮笑脸着道，“尉迟昭文，我听说你爷爷叫南盛皇帝抓了。我居姚人最是敬重你爷爷那样的大英雄，南盛皇帝这般昏聩，你何必再为他效命！我王英明，你若投了我王，许你高官不说，他日你随我东进破了崇京，宰了那南盛狗皇帝，还能救你爷爷出来！”

　　昭文收了弓箭，笑道，“贺兰当户说的我好生令人心动。只是你王前有金刀之诺尚能毁弃，我今番若开了城门，他再出尔反尔，我尉迟昭文岂不是枉负了天下骂名！”

　　“哈哈哈”，贺兰金朗声大笑，“小子原来忧心这个！你既说我王毁诺，可这甘泉城而今在谁手里呢？我王既说许你一城，便给了你一城。不过，他只答应了给，并未答应不再取回来，哪里算得上毁诺！”贺兰金将马往前驱了两步，又道，“大丈夫何须拘泥这些，你若归了我王，这甘泉城再赐给你便是！”

　　昭文气笑了，跟蛮子确实没甚道理可讲，“你王可是只会如此强词夺理！现下我若归顺了，他先砍了我脑袋，再赐个将军之职，岂不是也算践了诺？”说着，撇了弓箭，从腰间拔出陌刀，高举过头顶，朗声道，“鞑子休得废话，要打便打！”城上士兵见主将如此，也纷纷拔出刀来相应。

　　“无知小儿，冥顽不灵！”贺兰金却未真的下令攻城，只摇摇脑袋，拨转他那高头骏马的马头，自回营去了。

　　这一下，气得陈三连啐几口，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居姚人，老子刀都拔了！”

　　昭文将刀插回鞘中，掸掸袖子上的灰，冷冷问，“你想让他们攻上来？”陈三如何不知，昭文使的不过是空城计，可他方才气势太过逼人，已让陈三忘了眼下对方兵力几十倍于己的状况。陈三一时讷言，说不出话来，悻悻道，“我巡巡西边城墙去。”

　　居姚先锋军昨夜折了大半，现下又摸不清对面的虚实，不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兵，因此不敢贸然抢攻。他们是个直接的民族，没那么多弯弯扭扭的心思，就像他们的骑兵，往往是直接冲上来哄抢一通便跑。他们向无甚礼义廉耻的束缚，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昭文有时候会想，这样赤_裸点处事，也未必是不好的。

　　傍晚的时候居姚军又换了个人过来骂战，这次已不再招降，尽是激战的言语。昭文嫌他们聒噪，索性不再回应，下城楼找了间临近的生铁铺子躲着。铺子的掌柜前几日已经逃了，想是从乾城才迁过来的大盛百姓。

　　昭文找到厨下的水缸舀了碗水喝，陈三已经跟了过来，“你听听，你听听，骂的多难听。你躲在这里，人家还真当我们缩头乌龟呢！”在外骂战的居姚大汉中气很足，嗓门十分洪亮，隔了两道城墙加一道院墙还听得相当清楚。

　　昭文眼皮子都没抬，“好好养你的精蓄你的锐，他们再骂上半日，见我们不出去，晓得这里没什么兵，自然会冲上来。到时候你抡圆了胳膊，多砍几个居姚人！”

　　昭文这么一说，陈三倒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呆呆地看着昭文手里缺了个口的碗，好半天，才忽然问，“昭文，你昨夜不让他们写家书，是觉得还有生望对么？我怎么觉得…”他将头埋入两手间，“一点生望都没有了呢！”

　　“三哥”，昭文拍拍他肩膀，笑笑说，“也不是全无生望。这城若实在守不住了，你就砍了我的脑袋去投居姚。反正，这城若是真的守不住了，就算不战死，爷爷日后也会砍了我！”说罢，不等陈三回应，又问，“我让你准备的猛火油，准备好了吗？”

　　“嗯”，陈三点头应道，“库里只有五桶了，我怕不够，又叫人把城东酒窖的酒都搬了过来。”

　　昭文认可地点了点头，“你现下去歇着吧，卯时再上城楼来。”

　　“今夜不打了么？”陈三不放心地问了句。

　　“今夜打，可不是我们打。臧进那边，怕是有一场好忙活的。”

　　“好，那我先去睡上一觉。”陈三起身欲走，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忽回过头来，道，“尉迟，你小子别小瞧老子。你好歹也叫我一声三哥，我岂能做出那种杀友求荣的事！尉迟，你小子脑子比我好使，武艺又比我强，老子就跟定你了。你死，我也死，你投居姚，我…我也投居姚去！你小子别想撇下老子！”说完，不等昭文答应，便兀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