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手札》镜台

63、09

　　第二十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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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兰德：
　　这句话是真的，不是在说谎，或者为了表达效果夸张了：我非常吃惊这么快就接到了你的回信，并且，通读一遍之后，我感到了惭愧和内疚。你对我怎样道歉，我也该对你怎样道歉。向你诚恳的说一声对不起，奥兰德。
　　你的看法一点都没错，我变了。回到这里后，虽然我心里对周围人多么反感，但我变了，变得和他们一样，变得和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我把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和感觉隐藏起来，假装出另外一张脸。我在说话时把自己的烦恼和不满编织进一些仿佛是赞美的话里，将这种阴阳怪气的讽刺视作表达上的高明。我在你们周围将自己的恶习摒弃得有迅速，我在长汀的宫廷里把那些东西捡回来就有多迅速。我现在撒谎成性，阴阳两面，最可恨的是，我对我的朋友缺乏尊重。
　　唉，奥尔，虽然我已经这么不尊重你了，但你还是愿意和我诚恳地沟通，真是让我既感动又难受。我在这里才多久的功夫，已经习惯起那种看待人的方式——崇拜无时无刻都能伪装出一张假面的冷酷，蔑视真诚的剖白和感情的表达。甚至就算你把信写得那么明白，我也把问题看的那么明白了，我现在还是没办法和你就怀德姆的问题谈点什么。我蔑视我自己的忧心。我尤为蔑视自己想要找到一个人倾诉我那些不足以称之为“理性的分析”而不过是“恐慌的臆想”的噩梦的渴望。当你毫不掩饰你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时，我甚至开始蔑视你。
　　奥尔，谢谢你察觉到我的蔑视时没有选择和我绝交。说起来其实最开始也是这样的。你蔑视我，我也蔑视你，但我俩居然没有绝交，谁也没真向老师提出申请过要换个舍友，所以最终我们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放下自己的蔑视，得到一份可贵的友谊。
　　奥尔，我听到夜莺在唱歌。卡普之前的担忧没错，我作息混乱，总是不睡觉。因为我不敢睡觉，我害怕做梦。自从回到家，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做噩梦。我疯狂地写许多信，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远离梦魇。我把睡觉的时间压缩到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年轻人所需要的最低的限度，压缩到即使我现在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精力旺盛的少年人，我也因为缺乏睡眠时而感到自己精神不振。
　　请你对卡普他们保密。我知道你会的。你总是试图理解别人，尊重别人，超越了你那些被你自己视作“原则”的观念。你给我的尊重和理解，我现在周围环绕的每一个人都不会给我。他们有些人会主动和我提老师，用一种说不上有多尊敬也说不上有多不尊敬的口气叫他“白塔法师”，讲他们知道的那些现状，他们想到的那些分析，说来说去最终落到这样一个结论上：
　　就算他被光明神殿判定为异端，被教皇亲自带人抓住并处决，这污水也泼不到我身上。
　　我是多么愤怒，但我还得笑着对他们点头。如果他们自以为是地加上几句俏皮话，我还得哈哈大笑。伊兰那句被你形容为是“恶毒”的玩笑，说我们在怀德姆“学习怎么当僭主、叛臣、渎神者，学习各种异端邪说和亵渎名誉的思想”，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真是温柔！比他还恶毒的话我听过不知道多少！说实话，我听那些话时我就在想：奥兰德也和我一样正在听这样的“安慰”吗？奥兰德周围的人也敢当着他的面和他说这样的“笑话”吗？
　　唉，我老是特别嫉妒你，奥尔，想象你在一个比我更美好的家庭里，过比我更美好的生活。哪怕你自己亲口讲出来的事可能不支持我的这种想象，我也往往要顽固地忽略它们，坚信你和我的处境有多么不一样。
　　但事实是，不管你和我的处境一不一样，你在我的这种处境里，你绝对不会笑。你永远不会假装出一张脸，装得自己好像是他们的同类，笑着附和他们的话。冷着你的脸沉默不语就是你为“合群”做的努力。就算实情真是你过得比我好，你的品格也让你配那更好的生活。
　　亲爱的奥尔，你的善良促使你在上封信里不只对我道歉，还对我父母道歉。你那些话，有一部分让我很感动，而另一部分则让我很尴尬。最让我尴尬的是我想到一定是我编的故事促使你写出了那种话。
　　奥兰德，你曾经说过，你哥哥除了你们父母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你。我从来没有过相似的笃定，无论是我妈，还是我爸，或者我的国王，或者任何别的人。你乐意抛弃你的旧看法，特别是对我妈的旧看法，希望尊重你朋友的母亲，我很感激。但我想提醒你，我家从来没一个人是温情脉脉的。你以后说不定还要和他们打交道，要是你因为我的“母狼”或“庄园主”的故事而对他们有了什么失真的美好想象，被他们坑害到，那我简直是在犯罪了。
　　奥尔，群氓们传播的流言蜚语有固定的模板，固定的形象，不管那些被他们津津乐道的名字是谁，他们只会强行把这些名字往那几个固定的模板里套。我妈分到的模板是什么，要是我在这里复述出来那我就是真的在亵渎自己的母亲。不过就算我不复述你也一定都听说过。我最反感的不是他们把她描述得有多么坏，而是他们的描述非常失真，不管是我妈还是我爸，还是我那英明神武的国王。
　　我不否认我的母亲很美丽并且很懂怎么利用她的美丽，但在流言里他们把她说得好像她得到如今拥有的一切只是因为天生有一张美丽的脸所以她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从未付出过什么辛劳，可事实上我在这里见过许多同样很美丽的人而他们不过是被垂涎他们的好色之徒玩弄糟蹋，当他们被经年累月的放荡生活折磨到不仅失去了他们的美还失去了他们的健康之后他们就会被这糟蹋了他们的人抛弃，然后他们看看自己的手心发现自己经年下来居然什么好处都没从那人那里得到过，留给他们的结局是悄无声息地烂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奥兰德，我知道你向来蔑视通奸的人和□□的人，你不愿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所以你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样。我想告诉你的是他们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遵守的向上攀升的法则也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如果他们想要获得世人钦羡的那一切那他们就得每天辛苦而谨慎地做好自己该做的每一件事，而不是像人们臆想中的只要他们肯做个寡廉鲜耻的人他们就要什么有什么。有多少富有的商人之子因为浪掷了自己的家产而穷困潦倒下场凄惨？有本金不代表会富有，精心的经营是成功的关键，而任何一类人的精心的经营都不会比别人的更轻松。何况，考虑到世界上有很多和你持一样观念的人，如果他们没经营好自己，他们的下场会比别类人更凄惨。
　　不管你认不认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不想和你在后续的交流里真的写出或读你写出什么不尊重我母亲的话来。
　　好吧，奥尔，来轻松一下，聊点别的吧。我刚才突然想到，你们北地人那么排外其实是一种生存智慧。你们是那么坦荡诚实，蔑视阴谋诡计，喜欢把一切都放在明面上堂堂正正地来。我们长汀人从不遮掩我们祖先血亲相杀的史实是因为我们野蛮到看不出这样的杀戮和别的杀戮有什么不同，有什么值得文明人羞惭，而你们不遮掩是因为你们认为比起为祖先遮掩可耻的罪行，诚实是更值得坚守的原则。所以这样的你们，要是不对在另一种文化下长大的外乡人保持高度的警觉和戒备，大概早就在纷争中被豺狗们撕食干净了吧？
　　唉，奥尔，我还有很多话想写，好多不做伪的诚实的真话，但我不能继续写了，因为天亮了，我要准备一下自己，准备回到那个每个人都戴面具的地方和他们一起宴饮欢笑，跳舞游戏。我要去精心地经营我自己。我妈不许我有一颗松懈。虽然我最尊敬的人前途未卜，但她要求我在行为上独善其身之后在心情上也要和那座塔断绝往来。要是我因为给我的朋友们写信而在重要的社交场里不见人影，她就会过来把我的信盒拿走。
　　也许我该强调一句，我不是在抱怨她。她监督我尽快重新把长汀宫廷的生存法则融进我的一言一行，我感谢她。即使我现在是国王最喜欢的儿子，如果我不遵照这样的法则谨慎地生存，我很快也会像被扫掉的枯萎的落叶一样，被他们从我的国王这引以为傲的美丽王宫里赶出去。
　　再次感谢你的来信，感谢你为我打开的窗口。除了你我不知道我这些苦闷可以和谁分享。
　　尼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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