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知夜长》天青冬夏

13、饕餮

　　饕餮

　　（一）

　　从长城的烽火高台上往下看去，远近皆是巨石嶙峋、黄沙漫漫，荒芜空旷之上，朔风呼啸犹如野兽呜咽。

　　吴啸牵着一匹马在她身后站定，抬起手指向远方边城依稀的万家灯火。

　　年逾二十的男人身披金色的铠甲，脸上刻印着斑驳丑陋的伤疤，占据了他原本阳刚俊美的面容，而他整个人在这一刻和脚下沧桑灰白的城墙几乎要融成一幅壁画，仿佛无论如何也分割不开。

　　他没有看向她，但却为她挡住了身后的飒飒寒风。豆蔻年华的少女惶然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她原本在对着王军师和邵殿帅时都无惧生死的勇气，在吴啸走近的一刹那便烟消云散。

　　心脏跳动犹如飞跃疾驰的马蹄。

　　他轻轻执起了她的手，那一瞬她蓦地屏住了呼吸——隔着绷带，她感觉到他沉默地动作里含着小心翼翼，然后他将那匹马的缰绳放进她的掌心，然后松开了手。

　　她那好似被抽走了所有力量的手离开了他的支撑，下意识地一坠，明明有绷带包裹，却感觉空气里冰冷的温度立时环绕了上来。

　　她怅然若失，不解地看向了他，只觉得他虽然站在原地，却在一瞬间离得很远。

　　“你走吧。”

　　他的声音沉稳而果断，听不出一丝不舍，却又像是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的承诺，古铜色棱角分明的面容隐没在头盔的阴影之中，她只能看到他决绝而明亮的眼瞳。

　　“饕餮一战，对女孩子终究过于残酷了。王军师说得对，你是大宋不可多得的数术天才，就这样陨落在这里，太过可惜了。”

　　——对女孩子终究过于残酷了……可是林将军和陆姑娘呢？还有鹤军上下，不都是……

　　“你若想去汴都看小桥流水，京华风光，我便可为你修书一封予京中旧友，王军师也可将你荐给工部供职的同窗。”

　　京华上灯，万户红瓦，人流如潮；不会结冰的小桥流水，翠柳依依，细如蚕丝的小雨霏霏……这些，确是她曾经想看的风景。

　　“若你只是想要归家，我也可将我在雁城的一处小宅送于你——”

　　他的大掌轻轻覆在她的头顶，眼中柔和的光比远处的万家灯火更温暖：“等三年之后，大军得胜归来，只要你愿意，我会回去找你，然后三媒六聘、将你明媒正娶……”

　　她的心跳一下子更为急促起来。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下意识地抬起头，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气，刚准备笑着应“好”，却感觉到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金黄的铠甲上血迹斑斑，男人的肩膀手臂上血肉模糊！

　　“等三年之后，大军得胜归来……”

　　那双骄傲而坚定的虎目竟不知何时变为了两个阴森可怖的血窟窿，脸颊上一半是烧伤、另一半是被猛兽撕咬而出来的狰狞伤口——

　　“等三年之后——”

　　“……！”

　　……

　　是梦。

　　她从伏着的案几上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后背上俱是一片冷汗。有些模糊的眼睛边缘有些湿意，她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迅速地抹去。

　　水运仪象台内部的小木人十年如一日地推动着筒车和鼓轮，每到时初和时正便会有一个小木人从第一层木阁的“正衙钟鼓楼”左右侧的小门探出身子摇铃扣钟。恰在此时，辰时的摇铃声响起，她略略吃了一惊，抬起头，正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大宋城防图前眯着眼睛研究着些什么的王军师。

　　“醒了？”

　　大约是听到了少女的动静，王军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留意到她略显憔悴的眼角：“你跟着吴啸，别的没学会，这熬夜做事的习惯……”

　　玄衣的儒生说到这里顿了下，摇了摇头：“罢了，说再多次你也不会听。吴啸正当壮年，又是个男子；你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多少注意些。”

　　她活动了一下略麻的手臂，撑着案几站起来。并未回答王军师，反倒是将视线投降了不远处的水运仪象台和所剩无几的沙漏。

　　——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彊者夺老弱者，畏羣而击单，名曰饕餮。

　　《神异经·西南荒经》里的文字她早已铭记于心。只是方才的梦……让她禁不住再一次想起那些龙飞凤舞的篆文，以及……

　　王军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了然地挑了挑眉毛：

　　“它们要来了。”

　　“——还有七天。”

　　她轻轻闭上眼睛，回道。脑海中迅速地闪过了梦境里男人血肉模糊的脸和深可见骨的伤口，指尖感受着背脊上莫名上涌的寒意，颤抖了一下，竹简“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王军师，你见过……”

　　——你见过真真正正的饕餮吗？

　　少女出声地看着沙漏，刚准备问出声，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号令声从藏书阁的门口传来，一个手持长剑的熊军士兵单膝跪地，传来了邵殿帅的命令：

　　“邵殿帅急召四位将军、急召王军师和姚军师速至军仪殿！”

　　（二）

　　“哐当”一声脆响，一只流着深绿色血液、铁灰色的短爪就这样被丢在了邵殿帅的案上。

　　“【伙计，我们得杀出去……】”

　　“【你疯了？】”

　　“【听我说，一会儿我拿起弓箭就把那几个当官的都射死，你乘机砍死周围这些小兵——】”

　　（【】内为英语。懒写双语。）

　　……台阶之下，两个大胡子异邦被几个熊军的士兵干脆利落地丢在殿前。自以为没人听懂他们对话的二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对策，然后被看够了爪子的林将军一句清脆流利的英语吓得一起住嘴了：

　　“【你们在哪找到它的？】”

　　——嗯，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即使面前摆着饕餮的爪子，姚青也下意识抬起手捂住了嘴，在吴啸的身后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轻笑，被男人侧过眼轻轻瞪了一下。

　　在王军师判断了异邦剑上的绿血确实属于饕餮之后，殿内众将军询问了二人的经历。林梅将军毫不犹豫地拔剑拆穿了二人故弄玄虚的谎言，然后，在如何处理两个异邦的问题上，几位将军罕见地发生了分歧。

　　鹿军的统帅邓将军表示：“这些异邦的经历还需要更多询问和参考，可以暂时看押起来……”

　　林梅看着邵殿帅：“殿帅意下为何？”

　　向来不怎么对盘的陈朗和吴啸，难得地意见一致：“必须立刻处死！”

　　站在一边的王军师、姚青、陆岚：“……”

　　王军师转身，拍了拍两个少女的肩膀：“看来两年多前那件事，对他俩阴影真的挺大的。”

　　姚青差点二度笑场，不过很快她就彻底地笑不出来了。

　　烽烟燃，战鼓起。

　　——六十年一次，一次七日，饕餮……来了。

　　（三）

　　记忆里，林梅将军曾经训练过她鹤军的技艺，虽然以她终究不能克服恐高宣告了这位鹤军女将军人生难得的一次失败，但姚青却也永远忘不了她那个时候的一句话；

　　“我苦练一生，就为这一战。”

　　人流攒动，百万禁军各司其职，一切井然有序。

　　陆岚没有一次犹豫和恐惧，干脆利落地跟着陈朗上了鹰巢，打开了天罡诸葛弩。

　　吴啸领命之后，迅速地转身朝千机阁去，号令虎军上下开启城防机关，严阵以待。

　　无数的英气矫健的鹤军女兵手执长枪，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鹤台之上，仰头眺望——仿佛她们等待的并不是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恐怖怪兽。毫无退却之意。

　　她跟着王军师和邵殿帅登上了城楼，半路上看到了那个年轻稚嫩的熊军士兵彭勇一手持盾一手长矛，努力做出凶悍的表情瞪着坐在地上的两个外邦；她眯了眯眼睛，顺着两个外邦古怪的眼神，看到了躲在一处城楼里鬼鬼祟祟的巴拉德。

　　“姚军师？”

　　察觉到少女的停顿，邓轩将军回过头问道，而在前方的不远处，王军师也回头看来。

　　“……邓将军，王军师。”

　　沉默了一秒，少女抬起头，深黑色的眼瞳像是深不见底的夜：“还记得，两年多前那件事吗？”

　　“虽然事后证明巴拉德先生并没有参与那件偷盗绑架事情，不过我还是觉得……”

　　王军师点了点头：“我记得，你说过。”

　　“饕餮一来，无影禁军在看守长城内部要道的人手势必会变少，再加上那两个新来的异邦人身怀武艺，若我是巴拉德，我必然也会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偷走黑火-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