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欣向蓉》云舒兰

35、第三十五章

　　五年前她抱着翘翘从乡下来到繁华的市区，身上总共只有三百块钱，随身携带的小行李袋里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用透明小塑料袋装的玉米粉，那是用来调玉米糊代替奶水给翘翘吃的。如今她要离开这个城市，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现在拥有的东西，竟然用两个行李箱都装不下。

　　她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床上、桌上铺着的衣物，再看看柜子里还没整理到的，还有那么多粉丝寄来的信件和礼物。两个行李箱都塞满了，她团了两件衣服拼命往其中一个箱子里塞，整个人坐上去，以便压下箱盖把拉链拉上。可箱子吃饱了，就是和她对着干，一来二去斗争了好几回，她自己一个不小心，绊到脚，弹坐到地上。

　　她忽然觉得很好笑，不知道自己在执拗什么。其实到头来，她真正拥有的，依然还是只有翘翘而已。这屋子里的一切，除了翘翘，都可以用钱、用名气再赚回来。就算有一天她年老色衰，从娱乐圈隐退，她也不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劳神失望，因为轻易失去又轻易复得的东西，往往是最没有价值的。

　　她把两个行李箱翻倒在地，让它们清空，拣了几件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和物件放进去，又把翘翘最喜欢的公仔和连衣裙也收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怔怔地坐到床上，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却又不敢去想。越不去想，眼前的虚空中就有画面一点一点像沙画一般聚集成型。全都是她和陈晓在这屋子里亲昵甜蜜的身影。梳妆镜前的笑闹、窗前的依偎、床上地板上的缠绵……

　　她使劲摇头不让自己去想，心里一根弦绷紧了，一呼吸就震得疼。她捂着脸，无声地流泪。

　　膝盖上忽然覆上一阵温热。她拿开手，正看到翘翘蹲在她腿边，仰着脸看她。

　　她赶紧抹了抹眼泪，笑着说：“翘翘怎么还不睡？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飞机哦！”

　　翘翘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妈妈”。

　　杨蓉眼泪还挂在眼角，猛然怔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一声妈妈胜过世间所有的良药，她只觉得开心幸福，方才那般锥心刺骨的痛像风一般逝去。

　　“你不要难过，翘翘，也舍不得，这里。”下半年就要念小学的翘翘经过和幼稚园的孩子长时间相处和老师的引导，已经能一次说出很长的话，虽然还是有些断续，却足以让杨蓉喜极而泣。

　　她把翘翘抱在怀里，唱着儿歌哄她睡觉。看着她乖巧的脸慢慢沉浸在梦乡里，杨蓉感觉到自己放下了好多好多的心事。翘翘是她最珍贵的宝，只要能和翘翘在一起生活，她还需要什么别的奢求呢？

　　手机忽然响了，她赶紧放下翘翘，顾不上看来电显示，拿着手机蹑手蹑脚跑出房间去接。

　　“杨蓉，我是姚谦芊。”

　　听到姚谦芊的声音，杨蓉的心里咯噔一下，愣了一会儿才说：“哦，你……有什么事吗？”

　　“我就在你家附近的茶社里，你能出来见个面吗？放心，我看过了，没有娱记。”

　　杨蓉迟疑了片刻，应允她的要求，放下手机，才发现手心里密密一层汗。明明和自己讲好，不会再在意和陈晓有关的一切，但是心却不听话。

　　在茶社包厢见到姚谦芊，杨蓉发现她和以前一样漂亮明艳，看上去情绪和精神都很好，和她们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什么差别，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她已经很明显的肚子，还有眉眼间不由自主显露的柔和，少了很多凌厉干练的气质。做了妈妈的人，应该多多少少都有这样温柔的变化吧？

　　姚谦芊招呼她坐下，对她笑道：“好久不见了。”

　　杨蓉嘴角有些沉重，但终于还是笑了：“嗯，好久不见。你看上去很好很幸福。”

　　姚谦芊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幸福满足，摸着肚子垂眼而笑。

　　杨蓉心尖微颤，隐隐作痛，问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姚谦芊没有抬头，依旧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个孩子是姚谦默的。”

　　杨蓉像被一道闪电霹中，整个人猛地僵直了，好半天缓不过劲来，等回过神来，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想起陈晓很早之前说的竟然是实话，又想起他们二人因种种缘由分裂至此，仿佛再回不去，现在知道这实话，又有何用？

　　姚谦芊微微叹息，沉默了一会，把她怎样怀上这个孩子的前因后果全都告诉了杨蓉。

　　“起初是我自私，我害怕别人知道后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我总觉得自己很脏很恶心，不敢面对任何人。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SF出了大事，你也知道的，当时我爸病危，我妈急得一身的旧病都复发了，偏偏她在这个时候也知道我怀孕了，我知道她不可能接受得了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姚谦默的事实，情急之下只好说孩子是陈晓的。无巧不成书，我爸从前的朋友从国外发来消息，愿意帮助我们。但那个时候我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很差，根本不可能单独扛起SF的重担。他听说陈晓和我有了孩子，便要求陈晓和我结婚，以姚家人的身份动用他的资金。”

　　杨蓉一字一句地听她说话，眼眶慢慢发烫，心里有什么冲破她给自己硬套上的坚硬的壳，没有温度的胸口一点一点温暖起来。

　　“我很清楚，陈晓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帮我、帮姚家，完全是为了我们从小到大一起二十几年的那份感情。你别看他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其实他的内心比谁都软。”

　　“我知道。”杨蓉的声音不住地颤抖。

　　“他不爱我，从来都不曾爱过。他和我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甚至连正眼也没看过我。他每天马不停蹄地忙，唯一的动力就是想尽快摆脱这场让他万般痛苦的婚姻。你不知道他累成什么样子，就像个小老头，除了在客人和大众面前，他的腰根本挺不直，眼睛里的血丝从来没有消退过，有几次上火得厉害，鼻血怎么也止不住。送他到医院，手上举着吊瓶就自己跑回来开会。”姚谦芊动情地述说着，红了眼圈。

　　杨蓉的眼泪再忍不住，慢慢流下来，眼泪的温暖仿佛也流进心里，填满那些伤口留下的沟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姚谦芊，从她宁和的笑容里看不到一丝虚情假意。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难过。我知道因为这些来不及解释的误会，你故意说了一些话来刺激他。他现在就像半死不活的游魂，瘦得脱了形。”

　　“我……”杨蓉听她这样说，心里像被火烧一样疼。她的心重新打开，终于见着光亮，这些时日混沌的思维慢慢清晰。姚谦默说过的话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

　　回想他那天阴晴不定的神色，分明就是故意刺激她已经悬在崩溃边缘的情绪。她竟然认为他没有欺骗她的理由，他分明是利用她失控的情绪，引导她去影响和牵制陈晓，让他不能和姚谦芊结婚，这样，姚家就得不到那笔投资金，SF和姚谦芊就都会成为他囊中之物。

　　可是那张诊断单是姚谦芊给他的，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那张医院的单子……”她有些犹豫地开口。

　　“那是我和陈晓找医生提前做好的假单子。我不适合做流产手术，当时那个情形，我又不能让姚谦默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的，所以才想出这个权宜之计。”

　　杨蓉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到自己那样残酷地伤害陈晓，不觉又是一阵刻骨的心疼。

　　“话已至此，接下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姚谦芊起身要走。

　　“谦芊！”杨蓉忽地想起什么，神色一动，“你……永远不会原谅你哥了吗？”

　　姚谦芊眉头微颤，语气放得很淡：“他不是我哥。”

　　“如果……他病了，快要死了，你愿意试着原谅他吗？”杨蓉期待地看着她，“毕竟，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的执念。”

　　“他病了？快要死了？这怎么可能！”姚谦芊忍不住嗤笑，完全不相信她的话。

　　“他在城郊疗养院，一直在做化疗。他得了胃癌。”杨蓉缓缓说出这句话，心里对姚谦默对她和陈晓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怨恨。他的生命如此短暂，这大概是上天替她给了他最大的处罚。

　　“你别开玩笑了！杨蓉，你这个人真奇怪，我是来帮你和陈晓和好，你却跟我说姚谦默。你对他那么好，看来我是白费心机了。”姚谦芊似乎是生气了，一扭头匆匆离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杨蓉眼里的认真和怜悯不是装的，她宁愿她是装的。好端端怎么就要死了，明明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原谅他，为什么又要让她面对这样艰难的抉择？

　　回到车上，她呆坐了好一会儿，拿出手机来打114查到疗养院的号码，确认了姚谦默的信息，不由得手上一软，拿不住手机，整个人靠在车座上，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从前他对她所有的宠溺和无怨无悔的付出一幕幕重现，她才记起来，她人生中最快乐最放肆的时光，都是他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