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诗签》陆梦龙

1、姻缘诗签

　　当这家超商又出现在眼前时,他前行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因已记不清倒底经过了这里几次他感觉商店内的店员彷佛都已认得自己了,所以让他本想买瓶矿泉水解渴的念头,也被心中升起的莫名窘意打消.
　　在这个知名的观光景区,漫无目的闲逛了一个下午.虽然感觉像是「漫无目的」,但世上任何事情,不会真得没有目的,只是因任何事开头总是艰难,所以看似无目的闲逛,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接下来的彷徨犹豫,与腼腆挣扎.
　　抬起头看了一下远方的天际,下意识用手遮了一下额头,想稍掩晚霞中依然刺眼的落日余晖,虽只是初夏的傍晚,但气温并没有随着四周的金光渐散,而让人感到舒坦.而微微佛过脸颊的晚风,以为迎来的应是短暂的清凉,但等晚风真吻上了脸颊才明了,只有四周熙来攘往吵杂的人声,才能让人不但分神,而且很可以驱赶炎热.
　　周末的午后,游魂般的在这个观光景区飘荡,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到景区内的一个知名庙宇求个「姻缘签」.这个念想,从媒体开始铺天盖地的报导这间庙宇,有许多神奇灵验的事迹后,就让他彷佛得了强迫症似的,必须逼着自己来到这里,将网络或媒体说的方法照做一遍后,才能让那个在心中摆荡不止的悬念化消.
　　而在开始疲累,与不得不克服自己内心的迟疑下,终于在这个名近遐迩,已经过许的次的庙宇前停下了脚步.打量了一下四周景物,其实与中南部的知名大庙相比,这个庙宇的规模,只能算是「土地公庙」的级别.正面不宽,只有两侧有窄门可供进出,庙内供着三尊神明,「城隍、义勇公、与月老.」信徒只要稍多,感觉就很拥挤,而之所以如此,据说是与这间庙宇的历史背景有关.
　　但他并无太多心思想了解这间小庙的历史,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参拜庙内的「月老」后,能求到一个好的「姻缘签」.因为人生至此,除了感情是他剩下的唯一悬念外,其余人世中的一切,他都觉得已经历练.虽说内心依然万般不愿相信这种乡野奇谭,人与人的感情,真得可以透过「月老」促成佳缘,但现实世界中感情的一再挫败,让笃信科学的内心,也不禁产生动摇.
　　学理工出身的他,一向只信奉科学的精神,所以对一切不符合科学论述的怪力乱神,或网络传说,都一律视为封建迷信与招摇撞骗.但随着时光流转,年龄渐长后,却发现人生的许多事,单靠科学,似乎也不是那么无往不利.就拿感情来说,明明自己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国立大学毕业,学的是理工,虽然没有将自己创造成全国首富,但至少也是在全国首富的公司上班.外型虽不是属偶像级别,但至少还算举止斯文,不是衣冠禽兽.家境小康,有车有房,但为什么…有时在夜晚醒来,巨大的孤独失落感,让他也不自主的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依然遗世孤立,孑然一身!虽然自己已年近半百,但对于许多女性,只要一听到他的年龄,连见都不想见,就直接拒绝他的邀约,常让他感到愤懑与不解.
　　“这真是不科学!”他在遭到想邀约的女性拒绝后,常发出了这样的愤恨;“那样的女人就是肤浅!跟本不知什么是好男人!算了,反正我也不在意!”听起来;那似乎只是他想为自己的窘境脱困,所补上的一句废话,但真得不在意吗
　　时间久了,他也渐渐明了,虽然现代社会的进步与信息的发达,与科学的发展有很大关系,但人与人之间感情交流,却与科学毫不相关.只能说数字浪潮袭来,后浪推前浪的结果,已逐渐在社会形成了一种价值观,就是谈感情不但要求年轻多金,而且还要看脸;像他这样已年近百百的中年大叔,还想与年轻世代一较长短,只能说是自取其辱,注定会在资本主义的现实社会巨浪中灭顶.
　　照着庙内人员的指示,拿着几柱清香,先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人群中没有遇上自己认识的人后,虽然心中还有几分抗拒,但在默默的闭上眼,尽量让自己不再想与科学有关的事后,一阵沉静;渐渐的,似乎也找到了一份原本不属于自己对民俗的虔诚.他开始了一阵发自内心深处,期望自己能拥有一份真爱的虔诚祝祷,然后彷佛终于找到一个可倾诉的对像后,很自然的将内心所有的想念与期待,随着口中的声声默念,如江水决堤般,倾泄而出.
　　祝祷完毕,慢慢睁开双眼,微湿的眼角,似乎昭示了方才的一份痴心.也许;他真得被自己感动了,也许;这份真诚,也感动了现场那尊髯髯白胡、双颊红润,终日慈祥微笑,拿着婚姻簿的「月下老人」,他不但如愿的求到了象征可锁定姻缘的「赤绳」,还抽中了一个不错的「姻缘签」.虽然他心中明白,不论「赤绳」还是「姻缘签」,都可能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剂,但前者只是对象,后者却是文字,所以彷佛迷茫之人,终于找到可以让自己开悟的导师般,他迫不急待的,打开观看抽到的诗签内容;
　　「一树花残一树果
　　劝君留意更殷勤
　　门户相当无上下
　　儿孙满堂福绵长. 」
　　那是一个带着吉兆的上签;虽然他自认对文言文的理解程度不差,但他还是找了庙宇内的解诗签人员,帮他再确认这个让他心情大好的吉兆.
　　虽然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彷佛被一团好运的光环围绕,但随着离开庙宇的脚步愈来愈远,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后,他的自信心,也如同电影散场后的人潮般,逐渐向四周沉沉的黑暗中消散.
　　“也许该找个地方好好吃顿晚餐了!”
　　一股饥饿感,忽然如满街下班的车流人流般,向大脑奔袭而来.不过还好;身处首善之都,要找个地方补充食物不是太难,下意识的摸着依然静静躺在口袋中的「姻缘签」,一股安心感让他似乎暂时忘了饥饿,但随之来的却是巨大的悲凉感.因为他觉得说不定那天,自己也许会突然病倒,但在连用餐都没人陪伴的状况下,有可能就这么一个人默默无闻的离世.
　　“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后,用力的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让理性与悲观的情绪纠缠下去,他要乐观的面对人生.因为今天以后,应该很多事都会不一样.暗暗的再度捏了捏口袋中,那张象征好运将起的「姻缘签」,他抬起脚步,鼓舞自己般,走向那间自己常去又熟悉,在都市中到处可见的快餐餐厅.
　　月升日落,斗转星移,不知不觉中,他已在这家快餐餐厅中,待了快三个钟头.但不是因这家餐厅的餐点,美味的令他不舍离开,而是注意了一个晚上的目标,似乎没有移动的迹象.先轻啜了一口手中的咖啡,纸杯因握了太久,已有变软的迹象,转凉的咖啡也已略带酸甜味;所以当举起纸杯,将剩余的咖啡倒入口内时,味蕾因一下受不了刺激,而产生反应,“咳,..咳”,甜味的刺激让他轻咳了两声,而一道温柔的目光,随着他的咳嗽声,也含情脉脉的飘了过来….
　　“莫非真得是月老显灵了”他低下头再看了一遍,手中那张几乎玩转了整个晚上的「姻缘签」.因为自踏进这间餐厅开始,一个坐在角落,安静美丽又神秘的长发女子,就如同在等待他似的,华丽的进入他的视野之中.那个女子的美貌,让他惊艳;彷佛黑暗中横空出世的天雷闪电,那般光明耀眼,夺人心神.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个美丽神秘的长发女子,似乎若有似无的,向他释放出友善的讯息,至少;当他想偷偷多看她一眼时,她都不吝惜用她那对勾人魂魄的双眼,大方的用迷人的眼神回敬.有时两人眼神只是若有似无的交会,有时也会突如其来的目不转睛,四目相对.但这样电光火石的一瞬,反让他的心跳如擂鼓般的加速,然后在腼腆不安,手足失措下,如同做了坏事被揭穿的小孩般,赶紧低头躲开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
　　翻了一下口袋,方才的咳嗽,让他显得有点狼狈,他想找手帕擦嘴掩饰不安,但...他忘了,他跟本没带手帕的习惯.苦笑一下,想起刚端咖啡的餐盘上似乎有放几张纸巾,挪动了一下目光,他发现了餐盘上确实有放一迭纸巾.伸手过去,顺便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目标,但目标似乎只是暂时移开了她的眼神,感觉不像是刻意的,只是轻轻的拂开散落肩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好像帮他化解尴尬般的,有意的视而不见.
　　拿起纸巾轻抹着嘴角,他尽量把动作放慢,因为藉由抬头擦嘴的动作,不但可掩饰自己方才兵慌马乱的一幕,也可以继续偷偷的瞄向,那个眉目如此姣好的容颜.虽然记忆中每个周末的夜晚,这个快餐餐厅的品牌标志,已像罗盘般,牢牢吸附在他的脑海中,所以就算到处乱逛,只要是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憩,到最后都会不知不觉的,被下暗示般的,自动寻找这个熟悉的地方.
　　虽然这是一种置入性营销的手法,但对他这个已近半百的单身王老五来说,当初怎么被「置入」的已不重要,因为与其在家中,日复一日感叹逝水年华,倒不来到这里,让自己融入熙攘的人潮中,或许这样才可以短暂的说服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
　　但这么长的时光过去了,对这家快餐餐厅的印像,只是渐渐成为自己心中的第二个客厅而已,而今天晚上遇上的惊喜.就如同突然在自家的客厅挖到宝藏般,让他兴奋又迷惘.他不禁想起一部电影的名字;难道真得可以「转角遇到爱」吗还是「月老」真的有灵他自问自答的,已有点语无伦次.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姻缘签」,他忽然觉得,诗签的语意,似乎暗藏着天机;
　　「一树花残一树果
　　劝君留意更殷勤…」
　　默默的低声又念了一遍,彷佛回到小学时代的认真复颂课文, “这真是不科学!”再偷看了一眼美丽长发女子后,他自言自语的,似乎又恢复了点理性;「一树花残…」“莫非诗签暗喻的是她曾结过婚”;“那下一句的意思,不就是要我赶紧把握机会,要积极不要再错过”,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深信的科学,转化成完全的不科学.
　　“那接下来的两句呢”,他把姻缘签再度仔细看了一遍,
　　「…门户相当无上下
　　儿孙满堂福绵长. 」
　　虽已不知翻转这张诗签多少回了,但他的表情依然是认真的;“就算离过婚,那又有什么关系什么时代了,自己可不是那么守旧的人!而且诗签似乎暗示我跟她是门当户对!”自言自语的口气中,已带着兴奋,他似乎认真的觉得,那位只是看过却还未说上半句话的女人,已是他共度一生的对像.
　　他想起曾与一个朋友的对话:“为什么不交个女朋友然后结婚呢”朋友是这么问的,他只记得;因是在聚餐中,酒酣耳热下,突如其来的关怀,让他心头一热,所以满腔热血的说出了平生最大的心愿;“其实我是最渴望堕入情网的,但…没人喜欢我!”可是当说完这句话后,好像并没有在当下引起多大共鸣,所有的人彷佛没人听到似的,依然杯觥交错,么五喝六.
　　所以在那场聚餐大醉醒来后,从此不管任何朋友聚会,心里就算有多大的孤独感,这个问题他都不再回答,有点像灾后的心理创伤般,选择性忘记!随着年华远去,朋友也一个个怕触动他心事般,不再问这样的问题,日复一日时间久了,这样的问题,从此也就杳如黄鹤,消失的无影无踪.
　　“明明我就是个顶天立地,学富五车,铁铮铮的男子汉!为什么每天只能回家,孤独的面对四面墙,无言以对这真是太不科学了!＂;愤恨之下,他的口头禅总是这么千年不变.没有美女崇拜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一般寻常百姓的寻欢做乐,除了少数几个日子,可以借着电视的锁码频道,暂时麻痹感官外,大部份的夜晚,他总是这么独自愤愤不平的,直到东方发白.
　　虽然他年轻时,也曾有过女友,但自从这段感情,经历被横刀夺爱的创伤后,他就立誓,非冰清玉洁,温柔婉约,视钱财如粪土的女人,他不再轻易堕入情网.“那个后来居上,追到她的小开,也不过就是每天用奔驰车送她上下班而已;她就这么经不起诱惑!”每说到这段被横刀夺爱的经历,他依然妒火中烧!
　　“我只是不会开车而已,她也太虚荣了吧!哼~!奔驰!我也不是买不起!这种女人…就是肤浅!”每想到激动处,他心中依然恨声不绝,彷佛这是昨天刚发生的事!
　　但自那天起,他的内心就起了一股要与大环境对抗的心理;“我就不信人间没有真情意! 依我的条件,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冰清玉洁,温柔婉约,风情万种的绝世美女!”他总是日复一日的鼓励自己,但这种「唐吉诃德」式的理想,随着时光远去,理想也如同被风车击倒在地的「唐吉诃德」般,离自己愈来愈近的只剩天堂,真爱奇迹却是离自己愈来愈远.直到今晚求得了一个「姻缘签」,似乎才灵光乍现,真有奇迹正在发生.
　　收起了诗签,他终于鼓足了勇气,缓缓的抬起头,稳定了心神,将自己的目光,略为颤抖的,投向那个与他眼神交会了整晚的美丽长发女子;“没什么好怕她的”,做了一下深呼吸,内心鼓励着自己面对这场邂逅,而当长发女子的眼神,也大方的与他四目相视时,他感到有一股电流突然冲进他的身体般,在他的四肢百赅乱窜,彷佛有股压力,让他呼吸开始急促!
　　虽然那种略带晕眩又刺激的感觉,让他有点慌了手脚,但旺盛的动物贺尔蒙,依然让他鼓足勇气,也痴情坚定的回望着对方;“美目如月,秀眉如画,虽然略施脂粉,但难掩国色天香!”他心里暗暗赞叹;“冰清玉洁,温柔婉约,风情万种,她真得就是我心中的理想女人!”
　　他虽有中头奖的感觉.但也有点不信自己有这般好运,“莫非世上真有如此不科学的事只不过去参拜过了月老,桃花运就真得开了”他在给自己找答案的同时,长发女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目不转睛,而感到尴尬,反倒是对着有点慌乱无主的他,给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位女子积极的反应,让他的头脑,有点兴奋失常般的,不断搜索着形容美女的词句;“她一定就是我要找的那种冰清玉洁,温柔婉约,视钱财如粪土的女人;皇天不负,老天终于开眼了!”他有点高兴过头;但接下来要怎么做如何让她知道;我是个守份有礼,学识不凡的君子要怎么介绍自己没有太多追女法则的经验,他只能在脑中不断的快速搜寻着.
　　当他还在一团混乱的记忆经验中找方法时,长发女子忽然起身;“她要离开了吗” 一阵失落如暴雨般袭来,但并没有浇熄他的热情;“她要是走,我就跟上去,把她按到墙角「壁咚」,反正不是挨个巴掌,就是得一长相厮守的女人,我跟她拼了!”一剎时,他觉得自己的勇气,有着如黄花岗七十二革命烈士般的慷慨就义!但长发女子并没有开门离去,反倒是向他走来….
　　…时光似乎没过多久,但他还是呆呆的歪着头,努力想弄清楚;“一次八千”是什么意思坐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个冰清玉洁,温柔婉约,风情万种的长发女子,但…怎么她的问题…;我听不懂!他彷佛面对的是个人型海报!
　　“你听到我说的吗”长发女子盯着他,依然浅浅的笑,但语气没放松;“一次八千”…这…什么意思他有点吃力的问,但原本坚定的眼神已有点怯懦.
　　“哎呀!别杀我价,价钱你可以打听一下,我是广告明星耶!我拍过饮料广告,你没看过吗”长发女子的口中连珠炮似的叙述,让原本美丽而且令他陷入幻想的性感丰唇,迷蒙之间,说出的话,彷佛已如毒蛇吐信般的令他反胃!
　　“你第一次□□吗看来你是第一次,所以不懂行情!”;长发女子的语气略带取笑,“我告诉你”;长发女子慢慢说着…; “一般是四千五,90分钟,但我是明星,所以贵点!”;“我看你挺老实,又是第一次,假如你要,我可以给你便宜一千元!”
　　话至此;他知已无法回避,但…没有过这样的应战经验,他只能依然歪着头,呆呆的看着长发美女…;“你倒底要不要”长发女子语气已有点不耐.
　　“你…你是要□□的”;想了半天,他才从空白的脑中,挖出这个回答!“不然勒!...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谈恋爱吗大叔你别闹了吧!!”长发女子的语气已由不耐转为不屑….
　　他已忘了自己是如何狼狈的逃出这家餐厅,只记得;离开时口袋中的姻缘签,被他掏出后扯得粉碎,因为这种不科学的事,他是再也不会尝试了!…周末的夜空,清朗的天际忽然画出一道流星,但只一瞬间,就消失在逐渐转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