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1、十八岁【三、四】 ...

  •   (三)
      往年里赖到年后回来的情况也是有的,依董执向来任意洒脱又难以捉摸的脾性,每回领时舜钦赴温泉庄养病最早也得捱到腊月底才拖拖拉拉踏上返程。因此见二人招呼都不打竟比预定归期提早了半个月回来,路上还遇袭,直将代为理事的孟虔和宋赟惊出一身冷汗。
      其时孟虔有孕,也顾不得了,由僮儿搀扶着踉踉跄跄追在宋赟后头下了楼。刚到院内就听见前方大门嘎拉拉开启,车马携尘几乎是撞进来的,原本安静的一方园地倏而充满了人声马嘶,好不喧哗。
      又不知何人嚷了一声,终究辟出条通路,孟虔穿行而过,赫见前头立着一人头面浴血,腥浊的血气随着热烈的汗与呼吸一道在这冬日的凛冽中遇冷凝结,蒸腾成了浅淡的绯雾。他周身笼在那一团诡异的腥气里,直如沙场肃戾的鬼雄,一夫当关,踩下身后骇人的千里枯骨。
      他怀中始终护着一人,染血的斗篷下似一方稀有的平安净土,罩住那人纤尘未染,毫发无伤。孟虔认得出,那是大哥董执。那么眼前这反手提刀之人必然是时舜钦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完全陌生的百人斩,时舜钦。
      不意,他身形狠狠打了个晃,兀自靠向身畔的董执。
      董执搂紧他,变调的声音里吼着找刘佑。孟虔过来,小心地一指又一指将他持刀的手指掰开,取下刀,哽咽着宽慰他:“没事,霈英,到家了!”
      他双眼木蠹地在面前几人脸上转了圈,最终落到董执面上,并不说什么,仅仅望着,望到疲惫袭来,枕在他肩头昏昏睡去。
      意外,无论养伤时候或者伤好些各自忙碌,时舜钦同董执的相处总显得冷冷清清。董执一贯不爱口舌上与人争长短,骨子里则是睚眦必报的,借口追查仇家同宋赟连日里密探筹划,忙忙碌碌似也说得过去。可孟虔却灵犀地察觉,时舜钦同样有意不挨近董执身边,你在屋里谈事我就去武堂练兵,你行色匆匆向外去,我便坐下来查查书画画图,偶尔对对台账。并且孟虔更感到,时舜钦本人变得沉默寡言了。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仅仅是不爱说,不想说,心里头揣着千斤的事,却懒得开口往外倒一倒。宁愿藏起来掖着,酝酿成一团愈合不了的伤疮。
      此皆不过是孟虔的一点源自于直觉的猜测。到底不放心,于是每日寻个借口过来瞧瞧他,其实就是陪他说说话。
      这天进门,见他又在画阵图,坐下后不免打趣:“头几个月还噘着嘴爱理不理的,如今彻底成惊弓之鸟了。你可别累着自己!就老七带的那群野小子,全是功架好看实则稀松,莫将他们看高了。这枪林棍阵,武行练家子若练一个月,他们少说百天。这还得算算中途有没人跑了的。”
      知他故意揶揄宋赟对卫队太放纵,时舜钦牵起嘴角微微笑了笑,直言:“不能说惊弓之鸟吧!三年前那一回,实则比今次凶险多了。就是突然想明白了,风月场消息海,江湖的、朝堂的,来来往往真假虚实千百样面孔,这风穴里卷着多少身家,谁也不知道它最后会偏向哪一个未来。所以每一方都卯足了劲去拼去夺!那些人轻贱伶人,同时又怕我们,想最大程度地利用我们,诸方利益,我们几时能够置身事外?可没有人会来救我们的。即便暂时立在了相同的利益阵营里,盟友也好伙伴也罢都只是场面上的头衔,实际他们并不会为了保住区区一个情报贩子而动用庞大的卫戍,到头来,我们唯有自己保护自己。”
      孟虔一直静静地听他说完,眸光很深,很沉。
      “这两年,你的心当真踏实了!”
      “哼——”时舜钦自嘲地嗤笑,搁下笔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苍□□瘦的小臂,翻过手来,如柴的指尖亦是冷白,手背上青筋缠绕,“二哥心里很清楚,我这辈子已经没有可指望的了。再也不能披甲从军,金戈铁马纵横沙场一将功成,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幼时的志愿,答应爹的抱负,都做不到了。如今,连保着爷都很力不从心。”
      听话听音,孟虔心下凛然,直身先前一把扣住他手腕:“勿要轻言舍命!恩伯待你岂是这般用心?”
      时舜钦摇摇头,神色间竟流露出后怕:“不是的二哥!太险了,这次真的差点儿回不来。”
      倔强的少年眶底倏然热泪翻落。
      “明明跟我在一起便是暴露,可我真的不敢同爷分头走。小子们太弱了,我不能冒这个险。走一路死一路,十一个兄弟啊,就这么没了!即使如此,我都没法夸他们一声好。因为他们丢了命就意味着爷的命岌岌可危,我心里头骂他们赶死也没尽好本分,却当真怨给死人听去吗?我是着急了,就想赶紧多带出几个根骨好的来,想有天我不在了,至少还有人能好好护着他。”
      孟虔惊骇:“胡说什么呢?莫瞎想!老刘都说你的伤不打紧,寒病也并非治不好,且有得活,不可丧气。”
      时舜钦别过脸去,吸吸鼻子,故作轻松:“也对,大难不死嘛!那就麻烦二哥闲暇时也多留心给我找些兵书回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操练那帮混日子的野小子呗!唉,当初闹得狠,顾不上,可惜了爹书房里那些个简牍卷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
      孟虔也扯袖沾了沾湿润的眼角,顺着话拈趣儿:“那你可托付错了,我屋里最多的就是话本子,你若不嫌弃,我给你编个三军大战,你看看有没有实战可能?”
      时舜钦低头噗嗤笑出来:“那快免了,不敢劳动大架!双人双份,这人头费我可给不起。”边说,边下意识伸手抚上孟虔的腹部,眼神不自觉流露出温暖与疼惜。
      少见他这般亲昵温存,恍惚还带着些从前不曾有的期待,孟虔不由得纳罕,同时自己也抬手轻轻地在侧腹摩,笑嗔:“这会儿倒乖了,闹腾一上午。”
      时舜钦无意识地“唔”了声,似自言自语:“爱动就是康健,好,好……”
      孟虔心头乍然灵犀一闪,攥住他手,欣喜:“霈英你是不是?”他目光落在时舜钦腹部,神情兴奋。
      时舜钦一怔,抽回手来,偏头回避:“没有!”
      “可——”
      “没有了。”
      “没有了?你是说——”孟虔心头猛地一颤,“在温泉庄时,还是说,回来路上?”
      “在温泉庄。”时舜钦蹙眉垂首,身心俱怠,“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一切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了。”

      (四)
      悉数怪罪酒中的情药迷得人轻狂无端也许并不确切,身不如意,却多少还是随心的,索性不似往常克制,托借了他人无心插柳的成全,放纵去求欢。那夜时舜钦自恃体寒,不易有子,兴起后热烈地献了女穴。董执岂是肯的?但一则情潮涌动难以自禁,二则药性发作的时舜钦早将主从的依顺丢在脑后,仗着习武的体格优势将董执牢牢压制住,无论如何翻不得身。两三轮回后干脆地败下阵来,便全都顾不得了。
      药性退去,恩爱长留,董执亲吻过酣然好睡的少年面颊,自行披衣出去,完成事前的承诺,给了十七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每日静坐两个时辰,罚抄《左传》。
      及后几天,融雪天寒,时舜钦着了凉,反反复复卧床三五日。方好一些,冬至前更落一场大雪,日短夜长,没完没了无情无尽的彻骨冷冽摧得天地一片肃杀,有病没病的全少了生气。时舜钦寒症发得更急,董执不敢耽搁,草草收拾了行囊,轻装简行领着要紧宝贝的玉卿去往温泉庄养病。
      初初时候,似有起色,温泉庄里亦不同于繁露馆内总有刘佑这样可靠的郎中常驻,二人便都以为寒症得以压制该当无事,全不曾往他处多心一揣。入了腊月,庄内开始作起藏冬的准备,后厨新聘的大娘婶子特意殷勤地来问一声这年的腊八粥要咸的还是甜的,董执随口一说:“咸的吧!”
      时舜钦愣一下,好奇道:“往年不都是甜粥?”
      董执很是无谓:“其实我对时节里的吃食都没什么兴趣,跟着大家伙儿一道热闹罢了。馆子里人多,往年都委屈你这个南方人迁就我们,反正此处人少,这回随你好了。我也尝个新鲜。”
      体己话入耳入心,听得时舜钦浑身暖融融的,粥一口没吃,却仿佛已经喂得饱足了。
      但到底,这口比甜粥还甜的腊八粥没叫时舜钦踏实地吃进嘴里。
      出事的晚上,时舜钦入池前已感不适,心口憋闷得厉害,精神不佳。下水后不久愈加头晕眼花,下腹莫名有些酸胀,总以为又是自己大意浸得久了,吹吹风便当无事。便劝同在池中的董执多蒸一会儿,想独自先出去。可晃悠悠爬出来才走几步就一头栽在池边,人事不省。
      “我恍惚醒过片刻,依稀听见爷同人说孩子、小产之类的。爷的声音听起来又气又急,比我受伤时候还凶,那时候我大抵猜到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我不信,哄自己说发梦呢,睡吧,睡醒了就都没事儿了。”
      然而一切实非虚幻,浑噩中下腹骤然爆发的烈痛将时舜钦无情地扯出梦境,再狠狠掼入深渊,既冷又疼。
      记忆中唯有董执的怀抱是暖的,却抖得比自己还厉害。下意识睁开眼去寻他眉目间含蓄的温存,意外叫水滴迷了眼。及后又明白,水是泪,董执的泪,落进他的眼中。
      临时抓来的郎中回天乏术,战战兢兢问董执要决断:“不成了,孩子保不住了,官人您看……”
      董执陡然暴怒:“我一早说过,孩子能保就保,一切已钦儿的安危为先。还问什么?”
      时舜钦一字一句都听见,铭记在心。
      出事至今,他始终矛盾地想,那人心里竟如此以他为重,何其幸焉?反过来又忖,他究竟不在乎孩子,或者仅仅不想要这个孩子?不想让一名阴身儿、一个玉卿来替自己孕育子嗣?
      时舜钦不清楚,更不敢去弄清,前者,恩爱太重;后者,欢情凉薄,自觉哪个都承受不起。
      可昏迷后醒来,一眼还只见他——形容憔悴,下颚出了一圈青茬儿,手肘支在案头,扶额浅寐——念及孩子,念及他的泪他的苦,终究惹不住哭了。
      董执惊醒,心下分明,俯身抱起他来拥在怀里,哽咽相言:“对不起!”
      时舜钦忙摇头:“是我对不起爷!”
      “不,都是我的错。我该想到的,老刘的原话是不易有子,他的意思是不容易生下来。我想错了,大错特错,是我害你遭此厄困!”
      “下回,我,我们再——”
      “不,绝对不行!”董执眼瞳中映满莫大的惧意,“你可知自己失了多少血?整整三天啊,你若不醒,我、我……”
      董执蹙眉合目,重重叹息:“几乎与你阴阳长绝,这样的事我不会容许再度发生。”
      时舜钦抚指揩他泪痕,声嘶哑:“可那是你的孩子!”
      “便是我的孩子又如何?生下来后呢?把孩子送走还是养在身边?养在身边继续在这行里人前卖笑?这些你可都想过了?”
      时舜钦全没想过。他压根儿想不到,来不及想。
      “再者,我的孩子留下来,拿什么养?无非仍是小倌儿用身子换来的钱,却奉来养我的孩子,公平吗?”
      时舜钦一诧:“爷这辈子都不打算退馆吗?”
      董执惨笑:“退了馆去哪里呢?你以为只是敬忱他们望不到前途么?说到底,那处既是牢笼,对断绝后路的我们同时也是避风港。每个人都矛盾地活在纸醉金迷中,不去想生存的意义,逆来顺受地等着结束的一天。哪天活烦了,我也不拦着你们自己去结束。时常,我都想结束。”
      言语惨淡,道不尽此生的渺茫。然而事实又是否果真如此?也许尚有转圜,还可期盼,只是那样的可能,董执自己都未作设想。
      时舜钦便擅自替他想。想假使孩子能在,想他能有个家,屋前插兰菊,房后栽闲竹,鸡犬相闻,半生的是非干戈尽皆卸下,云淡风轻。他惊讶地发现,那遐想里居然也将自己编排进去,相濡以沫白首不离,美好得令他自卑自惭,不敢再想。自觉不配!
      “霈英,哭出来吧,心里头会好受些!”孟虔只听他叙事,未闻其心意,见他落泪,便拿自己孕子、产子又离散的心绪化为他人的百般惦念,以为他痛悼胎儿,少不得劝一劝。
      时舜钦摇摇头,忽俯耳贴在他腹上,依依地听着。
      “我说不清楚,头两天并非不在意,但也没觉得十分难过。尚不足两月,郎中说胎心还未曾有,算不得人,不过是个肉疙瘩。他扎胎时我无所觉,他掉落了我也不得见过,没什么感觉。只记得疼,他离开的时候,很疼很疼!”
      “霈英啊——”
      时舜钦抬起手微弱地摆了摆:“没事的,二哥,都好了,不疼了。”顿一顿,又说,“就是,偶尔看见别人家孩子跑来跑去,喊爹爹,突然会想那孩子如果还在,如果能生下来会怎样?慢慢长大,会跑了,喊我爹爹,喊爷什么?父父?哧——”
      孟虔的泪滚落在他发上。
      “从前看你们生产,孩子走时总舍不得,我一点儿都不理解,如今我仿佛懂了些。因为他们是活的,与我们同息同命在一起九个月。对我们这些无家无根的孤魂野鬼来说,孩子就是我们最亲的人了,是血脉!
      “一直以来,我没有当自己是阴身儿过。爹从小刻意淡化我与纯汉儿的不同,教我记着自己本就是男孩子,即便日后选了女道,也不过比别的男子多了一项生产的辛苦。我看见爹同娘恩恩爱爱的,还有军营里那些随军的家属们,男男女女都是过日子。那时候有位千夫长家的小姐姐,成天也在校场里习武,人很漂亮,好多人喜欢她,我也喜欢。爹就玩笑,说等我长大了能挑落小姐姐的剑了,就为我提亲去。如今我变了,都变了!”
      孟虔俯身扑在他肩头低低啜泣,哑声哀求:“傻小子,哭出来呀!哭两声心里就不苦了。”
      他偏偏不哭。
      “哭不出来呀!”
      反而还笑了:“爷禁了温泉庄的口,二哥可替我保密呀!”
      孟虔点点头,哭着道:“我饶不了小十七!”
      “呵,不要啦!他贪玩罢了,无非想捉弄我一下,如若有心害我,也不会使情药,直接下毒岂非一劳永逸?何况我自己原有不是,太孟浪了。谁都料不到的结果,假使世间能有预知术,大约我不会那般放纵,他也不敢胡闹了。”
      “这话真该叫小十七自己来听听,让他不识好歹。”
      “也不是,就事论事罢了!爷都罚过他了,何必再迁怒于他?孩子的事真就是命,没缘分!”
      孟虔直起身,怜惜地抚他脑后披散的发丝:“望着你当真看开了!”
      时舜钦也抬起身来,笑容微薄:“跟二哥商量个事儿,这回我求求爷,把孩子留下来咱自己养,好不好?”
      孟虔神情一滞,继而垂首不语。
      “劝我的话倒能说一筐,其实扪心自问,每次孩子送走时,二哥心里何尝舍得过?”
      闻言心酸,将止的泪重又溢了满眶。
      “别的时候或许无用,今次应该可以。毕竟爷心里对我尚有些歉意吧!”
      孟虔肩头一震,面露惊诧。
      时舜钦自嘲地笑:“我是不是太阴险了?明明他也不好过,还要算计他。可现在的我也只是依附着这一点点权力安身立命罢了!趁他尚宠着我,能要便要一点。哪怕是为别人要。”
      孟虔着急:“不是的霈英,恩伯对你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时舜钦手掌在孟虔腹上柔柔地抚,“爷是好人!我只是不确定自己能陪在他身边多久。或者有天他对我厌倦了,可又不忍心弃我,就那样不亲不疏地养着,我又怎好意思去争些什么?有情无情,无非是新宠旧欢轮转替换,风月行里,看惯了。我想不了以后,不如趁现在自私一些,脸皮薄也没活得多轻松,是不是?咳咳——”
      蓦地剧咳,伸手去抓案头的巾帕,掩口吐落一团黑红的血块。
      孟虔吓得失声尖叫,才想起身去唤人,恰巧董执正打外头推门而入,闻声奔进,登时大骇。
      “不妨事不妨事,污血,老刘讲过的,吐出来好。”时舜钦瘫靠在他肩头,虚弱地笑笑,一手与他交握,一手拉住孟虔,“告诉爷个好事儿,二哥方才答应,孩子生下来认我作干爹。”
      董执浑身一颤,不禁落下泪来。
      “孩子有我一份的,爷,好不好不送走了?我来养,行吗?”
      董执不住点头,臂上收紧拥人入怀,贴身贴心:“好、好,我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泣声入耳,灵犀恍然原来近日的克谨少言并非出于厌倦疏离,这人心里头总疼他念他,顾惜着不肯明说。
      时舜钦兀自矛盾重重,董执何尝不左思右想?怕眼前人失了孩子意难平,又唯恐他不伤心不在意,倒怨怼入了女道诸般委屈,全是受自己的逼迫,害他至深。非爱即恨,董执也不敢弄明白时舜钦真正的心意,自愧自悔。
      一双人两样心,却还殊途同归。时舜钦不无窃喜,又怀歉疚,欲要剖白,张了口羞启齿,终只笑笑,心头一松,睡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