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四十一章 四十二章 ...
-
第四十一章
匆匆行至许仙的卧房，推开门，他果然在。
他背对着我坐着。阳光自上而下没过他瘦削的肩膀，终于在桌上留下一片阴影。
在那一片阴影里，我看到他的犹豫和挣扎，也许还有我希望的，悲伤。
缓步走上前，我半蹲于他面前。于他纷扬垂落的发丝中伸手去寻他的脸。
“许仙。”叫他了一声，他并未抬头。
我将他的发丝别到耳后，才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覆盖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眸。
“许仙，你看看我呀。”我将他的下巴托起，他才将视线落到了我身上。
我讨好地对他笑：“许仙，你看到的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只是闹着玩儿的。”
他微微侧开脸。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我的手与他的脸都是贴在一起的，不论哪个角度。
可事实却是，只有掌心才知道，即使是近在咫尺，也只是近而已。
我垂下尴尬的手，又说：“我们真是闹着玩儿的，许仙。你相信我嘛。”
他没回应，于是我扯了扯他的袖子。
“许仙我给你讲个笑话。”我清了清嗓子，然后说：“话说，有一天，我扯了一个男人的袖子，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扯扯他的袖子：“猜猜？”
不理我。意料之中的事。
“他说，你娘没教过你啊，你这样扯会把我扯成断袖！”我自说自唱，然后还“哈哈”了两声。
“好笑么？”我问。
等了一会，我只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很好笑对不对？我知道你想笑，别忍着，快笑出来。”我边晃他的胳膊，边去搔他的痒，“快笑，快笑……”
他没有躲，也没有笑，只是终于转过头来看我。
我故作讶异地看向他的眼睛：“咦？你怎么不笑？不好笑么？”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在他难过的时候逼他笑。
“许仙，别生气了，好么？我没有骗你。”我说。
我的请求犹如淹没在汪洋大海里。
“唉。你看，这些，还有这些，”我扯开胸前的衣襟，露出那些吻痕，“这些过两天就会消失的，就像从来也不存在过，真的。”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逼他直视痛苦。
他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我拉起他的手：“说话嘛。”
“说句话好不好？”
“不说话我走了。”
“我真的走了！”
结果他还是没有说话。可想而知我与齐浩的戏做的多么地成功。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让他觉得你对他的痛苦毫不在意。
走出许仙的卧室，我刻意用力地关上门。
然后隔着这一扇门，与里面的许仙一起同样困难地喘息。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然后心里一面希望他相信我的同时，一面祈祷他不要相信我。
他自然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可是我必须让我心爱的人流泪，必须。
我抚了抚自己激烈跳动的胸膛，然后深吸一口气。我此刻毫无意义的感情像灰尘一般被我吸进身体，沉淀在无人光顾的黑暗角落。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又推开那道我无数次想推开的门。
奔至许仙的面前，摇晃他的肩：“许仙，许仙，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不要不理我，”我放低了声音，“我承认，是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么？”
他微微仰起头，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我知道，他正将我所谓的“认错”当作毒药一般咽进肚子，或许，还伴有泪。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在他就要相信你说的便是事实的时候，告诉他事实其实正是他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样子。
“我错了。我不该跟他那个样子，你原谅我吧许仙。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糊涂。”
我装作就要哭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欲伸手摸我的脸，却在我的眼前停住，手垂落至他的腰侧。
庆幸他仍是不信任我的同时，我的眼泪开始真正地在泪腺中蠢蠢欲动。
“许仙。你好自私。”我说。
他的睫毛微微闪动。
“你跟安宁公主都可以搂搂抱抱，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说。不得不翻黄历。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要解释么？
我不能听，要不就前功尽弃：“柳如烟，安宁公主，装病求诊的娘娘腔，我姐姐……还有我。你身边这么多的桃花，总是败了一朵，又开一朵，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不在的时候，总是齐浩陪着我，他对我很好，非常好，你知道么？”我不知道我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说这些话。
可是它们已经如同串好的珠子般，一句接着一句冒出来。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在他面前说他情敌的好。
“许仙，”我叹了口气，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他的手在身侧逐渐握成拳。
“原谅我吧。”我说。
“原谅我，嗯？”我拉过他的胳膊，将他握成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说一千次然后你原谅我，好不？”我说。
沉默。
在他就要伸过胳膊来抱住我的时候，我用力地将他推开：“算了。我不稀罕了。”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当他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的时候，其实早已人去楼空。不仅痛苦，而且无奈，无力，无法挽回。
我拖着与我的心一般沉重的脚步跨出他的门槛和心坎，轻轻地关上门。
背靠在门上，我深深地吸气与呼气。
赌注已经全部下完，是输是赢，马上便可以见分晓了。只不过，不论是输还是赢，我都将永远地失去一样东西，那便是我的爱情。
姐姐，仕林，也许你们很快便能相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我再一次推开门，发现这扇门突然间变得沉重无比。
他的背影落在我的眼里，一如我的背影落在他的心里。是的，从今天开始，他心里的我，该只剩下背影了吧。
我嗤笑，巧舌如簧的，不甘寂寞的，水性杨花的背影。
“许仙？”我笑着走到他的面前，“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好噢。”
他扬起头看我，眼眶已然湿润。
“其实吧，你也知道，我是个蛇妖。蛇妖怎么会有感情啊？我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呢？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噢。”
让一个人痛苦的办法，告诉他你不爱他。
闪烁着五百年期盼与五百年等待的光芒，一颗便胜似一千年的光阴，文曲星的“痛苦之泪”终于自他眼角滑下。
我抽出怀中的帕子，将他眼角那滴泪拭去。
展开我手中的帕子，那一点湿润如同春雨般滋润了我无比荒芜的内心。假若你不爱我，便不会为我而泣，我已然应该满足。
我抬起头，想要告诉他，之前所有所有的一切，全是假的，这么做，只是为了救我姐姐，不论你是否相信我，这些才是事实。
可是我没有机会说出口。
他消失了。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没有征兆，没有线索。
我所看到的过程也是结果，消失。他被硬生生地从这个空间，从我的身边，剥离了。
我曾设想过一万种他落泪的结果。
他一言不发，根本就不听我的解释。
这种结果，起码我还有解释的机会。
他斥我不贞，生气地扇我巴掌。
这种结果，起码我还能对着他喊痛。
他心若死水，再也没有我的倒影。
这种结果，起码我还能看着他。
他拂袖离去，永远地留下我一个人。
这种结果，起码我还拥有他的背影。
……
然而，在一万种设想之外，他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知道他何时归来，不知道他心里是否还有我……这些还不是最令人沮丧的。
更令人沮丧的，是我不知道我是否将再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是否将再也不知道他何时归来，我是否将再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我……也就是说，我将在一种有无限可能的绝望里，一边期待着可能，一边守候着绝望。
这种无限可能的绝望下面，埋葬了一具棺木。
那具棺木，便是他的消失。
棺木里面，死死地封着我“咎由自取”的爱情。
第四十二章
我望着许仙消失的地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我是想说点什么的。
回……回来，许仙。
或者，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你会消失……
或者，你去了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
或者，你所看到的一切，并不是真实，你还爱我吗？
或者，对不起。
或者，即使我知道你要消失，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觉得我想说这些话，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已经没有听者。更重要的是，这些话并不能挽回他的消失，确切的说，即使消失是可以换回的，我也不会用这些话去挽回。
有时候，并不是后悔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后悔。明明知道肯定是要后悔的，但是仍然这么选择，然后像等着判刑一样等着后悔。
感情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复杂得连世间的万象都难以望其项背。
我现在怀着一种叫后悔的心情，来说服我自己，我其实是不后悔的。因为即使我知道是那一万种以外的结果，他会消失，我仍然会这么做。
我紧紧抓着手里沾有他泪水的帕子，挣着桌沿坐下，然后又将手中的帕子展开。他的泪水还在那上面，这是我必须反复确定的一件事情，它的重要性不下于许仙是否还爱着我。
当我终于让自己相信许仙的的确确是为我而哭了的时候，那个超出我想象范围和心理承受能力的词——消失，也再一次提醒我，许仙的的确确因为这一滴泪而消失了。
我有些恍惚地站起来，将帕子放到怀中小心地收好。走到卧房的门边，我多么希望，当我打开这一扇门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外，咧着嘴对我笑，说这一切都只是个玩笑。
他就站在门外，张开他的臂膀，等着我，像一个终于找到出路的迷途羔羊，一头就撞进他的心里去。
我总是这样，一遍遍暗示自己已经绝望，又一遍遍的幻想着希望。其实只要还活着，谁的心里没有希望呢？告诉自己已经绝望，只是不想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而已。
慢慢，慢慢地将门打开，我已经命令自己准备接受满心的失望。
然而，当门被完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门外的确是站了个人，而这个人给我的并不是满心的失望。
是半颗心的失望，和半颗心的愤怒。
愤怒，是我活了五百多年第一次感受到的除了思念和悲伤以外的强烈情感。
我揪住他的衣领，问：“许仙去了哪里？”
“天庭。”他冷漠地说。
“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他笑了一下，“文曲星只属于一个地方，那就是天庭。所以，不要问我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将我揪住他衣领的手轻易地拿开，然后理了理衣裳，说：“小青，我忘了告诉你，当文曲星恢复记忆的时候，也是他要返回天庭的时候。”
我紧紧地握着拳头，看着眼前这个再一次欺骗了我的人。
“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笨了。”他耸耸肩膀。
终于克制不住，一拳挥到他的脸上。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动。喘息。
齐浩擦了擦嘴角的血丝，然后笑了：“小青你知道吗，当我知道许仙已经返回天庭的时候，我的心里并不比你好受多少。他爱你，然后为你哭了，然后回到天庭，回到我的身边。”
他笑的很惨淡，像开在野地里的白色菊花。
“你一定怪我一次又一次欺骗你，所以你很愤怒，对不对？”他双手抱胸，倚在门上：“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是在取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他的爱和他的人，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你懂吗？相比起苦苦争取的我，一次又一次放弃的你已经得到的够多了，起码他是爱你的。”
一次又一次放弃的我。重复着齐浩的话，循着我的记忆去搜索，关键词，放弃。
那一日断桥残雪，我携着受伤的心，逃回了峨嵋山。
那一日悉闻姐姐受孕，我做出自以为是的成全，逼他与姐姐成亲。
今日，我精彩的演出以他的消失宣告谢幕。
我果然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放弃。他说的没有错。
“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一直在放弃？你可以怪我卑鄙，也可以怪我利用你，但你自己呢？你一直在怀疑，你根本不知道珍惜。”他又说。
我能怪齐浩吗？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领略到伤害和绝望的时候，我有理由责怪他，怒斥或者殴打他，都应该不足以平息我的愤怒。
我企图从他的话中找出半点的瑕疵让我可以反驳他，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都没有错。
为爱而争取，没有错；找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错；既然得不到他的心，得到他的人也是好的，没有错。
如果我不是其中可怜的受害者，我会为他真心地喝彩，并且，送上一句祝福。
他或许是自私的，但他也是真实的。他的爱是真实的，他为爱所做的一切是真实的，这些真实，是大于命运的真实，我想它应该叫作，反抗。
对命运的反抗，对天庭众神仙的反抗，对逝去的爱的反抗。相比起一直沉溺在命运里的我，一边讨好命运般地不断放弃我的爱，一边却哭诉着命运有多不公，齐浩的确更有资格获得许仙的爱。
“好了，我也要回天庭去了，虽然现在他爱的是你，但是陪在他身边的是我，时间长了，他也就把你忘记了。”齐浩拍拍我的肩膀，就像我们最初认识时那样。
时间长了，许仙就会把我忘记了。
忘记是从来没有认识，从来没有相恋，从来没有互相伤害。
忘记比仇恨更让人难以忘记。
齐浩朝我挥挥手：“永别了，八号。”
有关于许仙和齐浩的一个个记忆片段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回，闪回。
画面苍白地褪了色，声音遥远的无处可寻。
当我从四处飘散如柳絮般的思绪中抬起头时，在熟悉而可怕的寂静里，我听到了时光落地而碎的声音。
以及，不知是谁发出的悲凉而绝望的，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四十一章 四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