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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十月二十日 亥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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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看了皇上一眼,就惭愧地低下了头,再没有抬头看一眼皇上,只是用自己的嗓音为晋王的到来做了通报。通报完毕,我卑躬屈膝,缓缓退下,我的眼帘印入的是晋王轻便的靴子。为了作案的方便,晋王竟然不顾天寒地冻,穿了这么薄底轻便的快靴。晋王的脚步迈过不高的门槛,朝服的尾摆款款卷起殿外的凉风,扑到我卑躬屈膝的脸面上,像是挨了晋王恶狠狠的一记耳光。
里面没有响起寒暄声,甚至打招呼的声音都不曾想起过。我害怕听到皇上说话的声音,甚至厌恶晋王那听起来洪亮,其实充满了猥亵的声音。我尽到我做一个奴才的职责,赶紧在声音响起之前,把门轻轻关闭了。
在我关起门之后不久,屋内想起了声音。太极殿的大殿结构都是木质,屋子都是用很厚重的木材建造,隔音效果很好。我只听到被厚厚木墙隔离过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混沌、一来一往、一问一答。接下来,按照王继恩先前的吩咐,是让晋王上演好戏的时间。我发了话,让守在皇上屋子外围的这些小太监们,都尽快退下,理由是:晋王找皇上有要事相商。
我能够做的,能够帮的,就是止于这一步了。”
冯二值结束了讲述,我看着大家的反应,奇怪的是大家没有任何的反应,就连先前对二值有些微辞的马花花,此时默不作声。冯二值做的没有出格,不能把对错强加给他。
我说道:“晋王的胆子真是够大,他让群臣散会之后不要离开,在太极大殿之前等他,就是要在第一时间宣布皇上突然暴毙的消息。晋王这么做,是不是有为自己洗清嫌疑的意思?”
我把疑问抛给大家,想听听大家的看法。马花花当仁不让接话道:“肯定是。晋王的意思是,你们都看着那,我和大家一起上了早朝,然后当着你们的面去找皇上,让群臣在殿外听消息。群臣在殿外,正好能隔着窗户纸,模糊地看着里面的一切。大隐隐于野,晋王是悟透彻了这个道理的。要杀掉皇上,最好的时机,最好的场合,就是在群臣面前,让大家都做个见证。晋王借此可以摆脱对自己的指责,这是晋王想的妙计。”
如云道:“我倒觉着晋王这个法子挺笨的。那个屋子里,明明就只有皇上和晋王两个人,这是群臣都知道的事情。不管皇上是因何而亡,晋王都摆脱不了干系。这是百口难辩的事情。大家都会认为,晋王和这件事拖不了关系。晋王这个罪名,因为这个,怕是要背一辈子了。你们说那?晋王的这个法子是不是挺笨的,把嫌疑主动往自己的身上去揽?”
二值作为讲述人,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愿。马花花陈述了自己的看法,如云和花花的意见相左,三人都在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还真没搞懂晋王此举是何意图,是否刻意而为之。大家都看着我,我就得说上几句:“晋王这么干,可能是为自己以后称王称帝在铺路。有些事情,晋王心里是明白的,只要你不是亲眼看见是他做的,或者说晋王没有在群臣面前赤裸裸地行凶,手上没有沾满他哥哥皇上的鲜血,任何人都不能直面说他。是不是?就是事情发生后,群臣听到皇上突然暴毙的消息,心内存疑,又有何人敢声张那?晋王手下的党羽,一定会说,大家都亲眼见证,晋王是无辜的。就是目下,天下谁人不知道,晋王对皇上的宝位虎视眈眈那?但是,谁敢说出来那?”
马花花道:“姐姐说的对。晋王就是拿捏住了群臣的心理。你们看着了,你们没有证据,你们只是存疑,你们不敢声张。到时,晋王可以堂之煌煌,天下昭昭地宣布,事情就是那个样子了。在公告天下的诏书中,还可以拉上群臣作为垫背的,在群臣的注视下。这回可是坏了,晋王彻底撇清了嫌疑。群臣成了百口莫辩的人了。你们都看着了,我没有拿凶器捅皇上吧?”最后,一向调皮的花花,模仿晋王的口吻,说了这句话。
大家都没有笑。可见,心都为皇上在悬着。虽然知道皇上早已出事,尸首都停留在宫内。可是,我们四个人,自从聚在一起,就像是从故去的三日里,重新活过一回一个样。眼下,正是皇上和晋王最后决斗,生死未卜的关键时刻,大家的心自然是悬着的。
我们三个女流发表了各自的看法之后,目光重又回到冯二值那里。眼下,我们只想听听,皇上是怎么死的。虽然这是废话,我们已经知道,皇上一定是被晋王施毒给毒死的,而且惨状和死后的从容假象,从先前的其他人的表现上,都能够想象得出。大家还是想知道,皇上与晋王最后的对峙中,是什么神态,什么动作,有没有遗留下什么话。
冯二值是彻彻底底让大家失望了。二值先给大家透了底,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进入过那间屋子,直到出事之后,都是打发手下的小太监,去收拾的皇上的尸首。二值看到皇上最后一眼,是七八个小太监,哭天抹泪地抬着用黄绸包裹着的皇上。二值只是看了一眼,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马花花问:“二值兄弟,你当真就什么都没有看到吗?”
二值答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和群臣站在一个角度,看到的都是一个样。”
这次,是我急了,抢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别磨磨唧唧的,快和大家伙说说。”
二值回忆着,尽可能不漏掉半点有用的东西,忆了半天,似乎把所有想要说的,全部记起来,铺排好顺序,才慢慢说道:“还是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的事,我将晋王送进皇上在太极殿的卧房之后,捎带手驱散了在外当值的小太监们。房门厚重,晋王与皇上的对话,被滤成嗡嗡的声音。我也不能老站在外面,听这些根本无法听清的声音啊,就信步由缰,走出了太极大殿。我内心中知道了有两种事情的结局:一是按照晋王的设想,晋王凭借出其不意的毒计,把皇上干掉;二是皇上反应奇快,反手一击,将晋王置于死地。我的内心如捣鼓。
不经意间,我来到了太极殿大门口,站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面站立的,散完早朝不能回家,在这里等候重大消息的文武群臣们。群臣们起先还交头接耳,叽叽咋咋,只有赵普和王继恩,两人垂手而立,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赵普穿一身布衣,鬓发在这一日之间,增染上了霜白。站在那里,不同于众人。王继恩穿着太监官服,没有和群臣搅和在一起,二是自己独立选择了一个位置,孤零零像颗树一样,立在那里。半夜寒凉之夜,王继恩的脸上居然红扑扑的。我猜想,此刻王继恩的心里,定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王继恩一定在为自己这一生中,再一次的命运大赌博,紧紧捏着一把汗。神情的紧张,心脏的跳快,血液的加速,竟让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脸上泛起了不自然的红晕。
我站在台阶之上,群臣中有人先看见了我,随即更多的人看到了我。叽叽喳喳的雀舌之声,悄然寂静。我没有料到会是这一番情境,群臣们误会了,我不但没有什么口谕、圣旨可宣布,反而要和大家一样,等在这里听最后的消息。我觉得不能站在这里了,站在这里,老让群臣们误会。尽管我紧闭牙关,什么都不说,可是群臣们就是不再回到叽叽咋咋的状态,一门心思等着我这个唯一从太极殿恭送晋王进去,唯一从太极殿皇上卧房里走出的人开口,哪怕是讲一句话,他们都能感受到皇上的气息。这些忐忑不安的老臣,多么希望得到一点半点的安抚。
我抬腿下了台阶,选了与王继恩相同的位置,但是拉开了些距离,站定。群臣之中发出了一片失望叹息之声。我心内自笑,群臣们这是干什么,我从未说要发布什么消息,为什么对我给予厚望?王继恩站在我的左侧,头往我这边一歪,眼睛顺着一睨。我顿时明白了王继恩的意思。我低下头,拱手垂立,不发一语。我感受到身上照射来强烈的目光,待我抬起头来,目光依然撤离。我看到赵普迎风傲骨,独立于群臣之中,伸出右手来捋捋被风吹拂而起的飘乱胡须。赵普是刚刚将目光从我这里收回,我看到赵普想要掩饰,却欲罢不能的神情。赵普和王继恩同样的内心焦虑,想要从我这里急切地寻找到答案,只是两人表现不同罢了。我无可奉告,我和所有站在这太极大殿前的人一样,对于里面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
群臣们发出不同以往的呼叫之声,人群大骇。我听得声音,赶紧抬起头来观瞧,四处张望,最后将焦点锁定在太极殿底层,皇上日常起居的那间屋子的窗户纸上。窗户纸被里面摇曳不定的烛光,映衬得忽明忽暗,两个人影赫然显眼在窗户纸上。可见,此时两人都处在屋子的最中央。两个人影晃动,人扭曲变形,忽而拉伸变长,忽而变矮变胖,成了杂耍戏一般。群臣成了杂耍戏的看客,发出一声怪似一声的声音,伴随着紧张和提心吊胆、起起伏伏。谁都无法从那小小的窗户纸上,辨别出那两个摇摆不定的黑影,哪一个是晋王,哪一个是皇上。窗户纸隔膜了视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一切来得比人的眼睛看到的都要快。就在人们的声浪还未停歇之际,只见其中一个黑影上身向前倾,一道黑色弧线从黑影处飞出,迅疾砸向另外一个站立原地的黑影。那黑影是有所准备,全神贯注,只是微微一低头,就将那砸到就致命的东西躲了过去。随后被砸的黑影开始了反击,又不见亮出什么武器,只是屋内的火烛晃动得更加厉害,狂风疾走,烛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看似马上就要熄灭,屋内黑漆漆一片,不想那蜡烛有如神助,火苗扑腾腾翻身起来,又将屋内照的一片亮堂。我知道皇上的屋内,绝非只点着一只蜡烛。但是,能够映照在这小小窗户纸上的,就只有屋子中央的那一只烛台。一切都很快,比人的反应还要快,待屋内烛光初定,群臣们揉揉眼睛,想要看得真切,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恢复正常。我眼睛尖,对屋子里的情况很熟悉,发现窗户纸上,只留下一个人影。”
我、如云、马花花三人惊愕。我们知道。我们当然知道,就在冯二值刚才的那几分钟的讲述里,实际情形可能只有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是谁赢了。剩下的那个孤零零的胜利者的黑影是谁的影子。倒下的那一个,此刻正在经历着怎样的苦痛。那胜利者的手中,长久暴露着,不肯收拾起来的是作案的凶器,杀人的工具,那只举世罕见,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马花花着急地问:“我倒想知道一下,晋王进去皇上的屋子之前,是不是提前服用了解药,要是万一紧张,忘了服用那?”
心是好的,希望晋王那里出些纰漏,还是关键时节出些纰漏。我和如云也希望如此,那时倒下的就不是一个黑人影,而是两个了。可是,晋王是不会的。过去我们说了这么多次晋王,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三人那眼神求证冯二值。二值道:“晋王做大事,心比谁都细。那天晚上,我亲眼看到他吸了那个绿色葫芦瓶里的解药,而且是两次,吸的比平时要多。”
最后一点的幻想破灭了,我、如云、马花花三人都没有说什么,再也说不出什么。事已至此,能够怎样?还是听二值继续讲述吧。
群臣和我的反应是一样的,都是惊呆了的样子,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就是有些反应过来的,也装作反应不过来,呆在那里没有反应。我心里明白,王继恩就是这样的人。赵普心里,一定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两人都像石化了一样呆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动,不知道该怎么动。
这时,是守在皇上屋子两边的那群小太监,像被人惊扰了窝巢的小鸟一样,哭泣着鱼贯而出。他们一个个哭天抹泪的,口中的话语,更是道明了真相,惊呆了群臣。我留神再望一眼那窗户,已经没有黑影。屋内烛光照旧,映得堂壁发白。那些个入惊弓之鸟的小太监们蜂拥跑出来,随即跪倒在地上,头不敢抬地哭泣道:“皇上龙御归天了,皇上驾崩了。”声音经过十几个人的口舌,顿时传遍了整个殿外广场。
人群中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全部呆若木鸡。王继恩拉了我的袖口一把,跪倒在地,开始老泪纵横地配合着哭泣起来,口中喊道:“皇上啊,皇上。”我赶忙会意,心里明白此时已经变了天下,赶紧跪倒在地,只是低头不语。群臣中有晋王、王继恩一党同僚,见此情状,急忙效仿王继恩和我,一下子跪倒一大片。群臣之中,只有少数人还站立在原处,不明就里,这里面很显然就有赵普。群臣全部哭哭泣泣,跟着王继恩的腔调,一声一个:“皇上。”不明就里的大臣,左顾右盼之后,实在是没有眼泪,只得拿起宽大的袖袍,遮掩住没有流泪的面庞。我再抬头看时,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大臣,已经没有人保持站立的姿态。他们有的单膝跪倒,伸出手来拖拽那个弯下腰,还在眯缝着眼睛,观察着情况的阁僚好友。我看到连赵普都要撩起衣服,准备下跪的样子。
赵普的举动让我感到惊讶,顺着赵普的眼神望过去,我找到了赵普下跪的缘由。晋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太极殿的殿门外。神情肃穆,站在那里,两眼炯炯地望着群臣,旁边的小太监哭哭啼啼,已经为晋王即将要说的话,要演的戏,充分渲染了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