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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美好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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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后,顾月扬又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咀嚼了一遍云叔平的生平资料。
虽然只有一瞬间,那坊主听完她一段关于“隐情”的话还是失态了,他伸手推她,显然是下意识的举动。
他在怕吗?
对了,她说的那句话让他害怕了?
思索无果,顾月扬的目光在他的生平资料上久久停留。
其中有一份较为独特,那是有人根据云叔平的经历改编而成的一篇小说,篇幅较短,集在一本名为《醒世姻缘录》的书里面,时人爱看故事,有些落魄书生或者投机者就撰文卖书为生,写作之事灵感时有枯竭,撰文者经常换着法子写同一个故事,居然也有不少追捧者,不过后来随着大家渐渐不买账了,这本《醒世姻缘录》大底是之前的作品,市面上流通的已经极少,是在一家老书铺里找到的。
故事较老,却仍不妨一看。
云叔平,昭月北暨城人士,祖上早年也算是当地望族,不过到他祖父这一代便中落了,云叔平出生几年后,云家其实已经困窘到几乎要遣仆散婢的境地了,但世家之族即使败落,却也仍要维持自己的风范,他幼年便由大家闺秀的母亲亲自抚养,饱读黄金屋,浸染琴瑟音,一双巧手既能写凤体,又能绘丹青。可惜好景不长,母亲因悒郁而病倒,父亲不过中年,却已两鬓花白,连续十年难以从秀才再进一步,终于灰了科举入仕的心。云家别无他处经济来源,仅靠几亩薄田度日,不过,这几亩薄田看着也要被新来上任、专挑软柿子欺人的官吏给讹走了,这等环境下,云叔平已经没有机会吟诗诵文,安心地继续再当他的小少爷。
问:世间何种职业易来钱?自然“商”矣!历史上的王朝历来重农轻商,昭月也不例外,初年为养民生息,商业曾被严禁,但水往低处流,人往利处走,商业之风屡禁不止,商人为疏通关要,贿赂成风,官府往往能从中得利,等到官商逐渐琢磨出一套相互依存的模式后,打压的力度便大而小,小而了,禁商也名存实亡。云叔平离了家,就是想专心做这等生意,但云家毕竟士族观念难改,视商人为贱业,云父更是气得想和他断绝关系,然云叔平不为所动,暨城扇最为有名,连皇城凤章的显贵都以能拥有暨城扇为荣,他十五岁便入了一家制扇的手工作坊当学徒,可叹云叔平自小生活在方寸墙中,接人待物却是半点不漏,坊主喜他伶俐,常带他出入买卖之地,一来二往,也学了个通透,自己也会揽生意了,渐渐成了坊主的左膀右臂。
可巧,适逢其时,这家手工作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兼并了几家同类作坊后,俨然暨城一霸。云叔平伴着这作坊十年,已是坊主的左右手,期间云父仍厌恶他从商,云母苦劝无果,云叔平也只得过门不入,月月捎钱粮回家。如果云叔平一直待在暨城,也许他会娶了扇坊主之女,继承扇坊,然后像一个商人一样老去。不过事情在他二十五岁发生了变化,那年皇城凤章出现了一种绮雯扇,样式独特精巧,材质又经过特殊手法练造,旁人难窥其究,一时之间在凤章大肆流行,暨城扇停滞数月难卖,扇坊也遭受了很大损失。坊主遂派了云叔平南下凤章,暗地探那绮雯扇虚实,云叔平扮作北方来的商人,大批购入绮雯扇,买卖之事,从来离不开酒、乐两字。云叔平款以美酒歌舞,借购扇名义近之,以寻法子求得到制扇之术,对方不察,以为做成一桩大买卖,复以美酒美人还之,这还来还去,却出了差错。
原来当年某位大臣在楚春江上摆了一船酒宴,邀了凤章中各处名流显贵,才子佳人,奇人巧匠,场面壮观宏大,堪一个盛世风流,那绮雯扇坊主也在受邀名列中,巧在那坊主近日来与云叔平把酒言欢,言谈意气十分契合,闻云叔平有意见识见识这场面,便自作主张,让他假作仆役,也带上了船。
云叔平幼年家道中落,少年时期便为生计奔波,虽扇坊待他不差,却终有寄人篱下之感,身不安无以为家,况扇坊主越来越有将女儿配许他之意,于是鲜少将心思放在男女之爱上,却不料真真应了书上那句古话:相见还如不见,一见便误终身。
那日船上既有他们这群市井之人,也有温文可亲的官家小姐,虽然两处设了隔板,但在曲曲折折间也能隐隐看到别处,绮雯扇作为今年的一个热点话题,虽然官员大臣平素不大爱这风流物,但它制作实为精巧,摆在家中作为古物赏玩也是一件趣事,是以特地传了他上前,那绮雯扇坊主也是个识时务之人,当下将制作紧要一一诉出,果然众大臣见他如此识趣,大悦,当即赏了他末座。
几杯酒入肚后,几位大臣便在侃侃而谈“当今盛况”,云叔平站在角落听了半天,渐觉无聊,便向绮雯扇坊主使了个眼色,趁着无人留意溜了出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却听到有丫鬟在唤绮雯扇坊主的名字,原来,那些官家小姐听闻绮雯扇坊主来了,也有意传唤他。虽是假扮的随从,云叔平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了,那些官家小姐们平素被困于府邸里,本以为来的人会是个中年大叔,却不料是个青年人,长相也挺斯文的,都十分稀奇。
应酬之事,云叔平这十年间已学得几乎能在任何场合应付自如,方才绮雯扇坊主所言,他早已一一记下,再向她们复述并不是难事,但瞧见这一群鲜活的少女,幼时的记忆又不觉涌上心头,如果家道不曾中落,他又何至于沾染商途,被家人嫌弃,他该是手捧书卷的翩翩公子,待踏青日出游,遇见那桃花一般的温婉女子。
也许是那些女子的笑太柔和了,也许是内心深处一直住着一个书生的魂,他的言谈举止变了,一举一动之间,犹见那个被大家闺秀的母亲亲自教导的少年气息,神思忽然间敏捷起来,丢失多年的才情被重新拾起。
他由扇入诗,由诗入画,由画生情。口若悬河却又温润有礼,引得人惊叹,赞美。
但这惊叹也只是暂时的,一会儿便有人闹着玩起来了,话题又重新转移,毕竟再怎么有才,也不过是个仆役,又怎能长久地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呢?
不过,他犹自注意到一双眼睛,一双如小鹿般胆怯却柔软的眼睛,一直温柔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直到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提裙,绕开玩闹的女伴们,那女子踮着脚尖,猫着腰出去了。
官家小姐,和北地商人的爱情,听上去有点俗套,却又有点浪漫,在凤章市井街头激起一阵涟漪后悄然散去,暨城从此少了一个叫“云叔平”的商人,凤章却多了一位名“云叔平”的乐坊坊主。
那小姐闺名董韵,最善抚琴。
“月扬妹妹在看什么?”一声轻佻的“月扬妹妹”,顾月扬抬头,果然是顾昱。
今日他换了身深红锦服,边角上银丝线绣着祥云,腰上缠着玄黑腰带,眼睛里带了些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凑近来,大略扫了一下,“月扬妹妹也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什么风花雪月,这写得是云珂父亲。”顾月扬无奈,太子对这件事是有多不放在心上,连云珂之父都没认出来。
“这样啊……”顾昱轻轻道,又多看了几眼,“这故事倒还有些意思。”
见顾昱意料之外对此感兴趣,顾月扬诧异,“太子哥哥也喜欢这样的故事?”
顿了顿,“莫非……还很向往?”
“哈……”顾昱失笑,反问,“月扬妹妹觉得如何?”
“是个美好的故事,美好的太过干净了。”顾月扬道,忽然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向往的意味,忙道,“不过,应该是撰文者美化的缘故。”
顾昱的眼睛里浮上一层趣味,“若是船上佳人有月扬妹妹这般美貌,本太子也不妨做个卖扇人。”
“呵呵。”顾月扬“啪”得一声合上书干笑两声,转移话题,“明……明日便是开审日了,月扬教太子哥哥的话可都记住了吗?”
“月扬妹妹说的话,自然是记住了。”顾昱笑着打量她失措的样子,还待打趣她,又想到早上来的人还在前头等着,便道:“那楚子萧来了,正在前堂等着。”
“他来了,正好,最近几日他也帮了不少忙,是要感谢他一番。”
楚子萧那日一别后,也在为太子的事四处奔波,那本《醒世姻缘录》便是他送来的。
“太子哥哥,楚子萧……”顾月扬刚待提脚走,忽然想到一事不放心回头道,“他把楚子慕送过来,姑且不论子慕是真心还是假心,都该是对你有所企图的,这……你清楚的吧?”
顾昱身子倚着桌案,慢慢道:“楚家是淮北名商,在北方一带很有势力,但是因为南方官员对本地商人的维护,楚家的生意迟迟不能越过淮河……”
话未完,顾月扬心中已了然,她安心一笑:“太子哥哥心里有数就好。”
忽然她又歪头看着顾昱,“其实,太子哥哥应该……”
“什么?”
“不,没什么。”顾月扬欲言又止,摇摇头,出去了。
顾昱盯了一会她的背影,余光里忽然又扫到了那本《醒世姻缘录》,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慢慢摸了摸那行楷体书名。
月扬妹妹,你知道吗?
有时候越是美好的故事,真相就越发不堪入目呢。
呵。他轻笑一声,也走出了屋子。
“楚公子。”顾月扬笑着迎客。
“见过大公主。”见他要行礼,顾月扬连忙阻拦,“都是虚礼,你就当我还是那个红月便好。”
楚子萧今日束着玉冠,身着墨绿色的长袍,浅绿色腰带,面色如玉,笑容如沐春风,给人亲切之感,他彬彬有礼道:“这怎么行,公主千金之躯,楚某不敢冒犯。”
“当日也非故意隐瞒,只不过……”顾月扬叹道,“太子哥哥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他说一,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敢说二。”
楚子萧笑笑:“楚某理解。”
她隐瞒公主身份,假扮太子宠姬,估计得知她真实身份后,这家伙心中一定产生了某些不可名状的想法,总之一切过错都要推给行动无常的太子,反正本来就是他的错,顾月扬想起正事,道:“对了,楚公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想来禀报公主一声,当日街上的人,讼师等俱已安排稳妥,明日应无大碍。”
“楚公子果然是个人才,比太子府的人有用多了。”顾月扬赞叹道,这是真心之语,冯达办事拖拖拉拉没效率,楚子萧这人聪明着呢,许多她没想到的事都率先帮她做了。
“听说楚公子从淮北来,没想到在凤章行事也如此顺利。”
“在下身无长物,就是银子还能拿得出手。”楚子萧谦虚道。
是了,自古有钱好办事,这句话她赞同。不过,他今天来的目的应该不是汇报个事那么简单,顾月扬瞅他半晌,道:“时候还早,不如,你去见见子慕?”
果然,楚子萧面现喜色,但很快一闪而过,“子萧,多谢大公主。”
“谢什么谢,你们兄弟俩见面这不是应该的嘛。”顾月扬摆摆手。
顾红绮近日时常和楚子慕在一起。府上众姬妾前日来道歉,楚子慕还以为她们又来找茬,气势汹汹地护在顾红绮面前,随手将手中的茶壶摔了,溅了她们一身水,谁料到她们竟是得知顾红绮身份后来道歉的,虽然懊恼楚子慕的嚣张,但顾忌红绮身份,这次倒是没生气腆着笑脸说了一堆好话。顾红绮还是一点架子摆不起来,喝了她们的敬茶,就让她们走了。
楚子萧来的时候,顾红绮和楚子慕正在庭院里围着一方矮桌斗棋。
“别别别!我后悔了,我不下这里。”楚子慕大叫。
顾红绮似乎犹豫了下,然后把自己刚下的棋给收了回去。
楚子慕松了口气,忙将棋盘上的棋子移了个位,忽然瞥见门口站着的墨绿身影,面上顿时一喜,“大哥。”
他将手里的棋往桌上一丢,起身又惊又喜:“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府上有事,顺便来看看你。”楚子萧走近他们,负手笑道。
“三公主。”楚子萧既知顾月扬身份,自然也知顾红绮,便向她行了个礼。
顾红绮见楚子萧来了,便开始收棋,听到“三公主”不觉一愣,正在收棋子的手顿时一停,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很快低头,楚子萧感到莫名,余光扫到棋盘,但是已被顾红绮收了大半,残余的棋路看起来怪怪的,没什么章法。
“你们兄弟俩先聊吧,我就不打扰了。”顾红绮抱着两盒棋,“蹬蹬”两声跑走了。
“诶?你别走啊,让我大哥跟你下一盘,保证赢你。”楚子慕望着她的背影叫道,奈何红绮飞也似地走了,遂无奈地对着自家大哥说道:“我算是发现了,她就那性子,对着陌生人就说不出话。”
“你和三公主很熟?”
“也不算很熟,前几日有人欺负她,我帮她出了口气,然后我们俩就聊起来了,太子最近忙于云珂之事也没空理我,我闲着也是闲着,就陪她玩玩。”
“你跟三公主多亲近亲近也好。”楚子萧坐在红绮方才的位置上,“也许某天能派上用场。”
“他们这一家也真是有趣。”忽然他又轻笑道,盯着面前的棋盘,红绮匆忙离去只带了两盒黑白棋,却忘了带棋盘。
“太子荒淫无度,大公主却行事得体,而且虽知分寸,办事却又不拘泥常理。”
“大公主活泼张扬,三公主却又低调怯弱 。”楚子萧意味深长地自语沉思。
忽又对子慕道:“明日,太子一案便开审,照目前安排来看,为太子脱罪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大哥想怎么做?”见他面色严肃,楚子慕也收了玩笑的表情,
“我会帮太子,但是也不能让他太顺利。”
“那……子慕应该做什么?”
“你刚入府,很多双眼睛都盯着,不好有其他动作,”楚子萧目光淡淡,注视着子慕,“你只要尽力去争宠就行了。”
“大哥,”楚子慕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晦涩,几番动唇,终道:“子慕知道了”
两兄弟又谈了几句,楚子萧不便久留,便出去了,路过对面的庭院,是顾红绮的院子,他看了一会紧闭的门扉,正打算离开之际,忽然门扯开了半条缝,露出一个脑袋,正对上他的眼睛,似乎是被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他吓了一跳,赶紧缩了回去,半晌之后,复又冒了回来。
“那个……”脑袋的主人正是顾红绮。
“三公主有何事?不妨直说。”楚子萧笑了,很亲切地说道。
“听说你也在为太子办事,我想问下,明日太子能赢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着,躲避着他的眼睛。
“当然能赢。”楚子萧本以为这话是她愿意听的,观察了红绮的表情之后却发现不像,难道……三公主和太子有嫌隙……?
“我想也是,他毕竟是太子啊。”语气带着淡淡的惆怅。
“三公主难道不想太子赢吗?”
“也不是……”见被人戳穿,红绮慌了起来,“我就是觉得云珂姑娘还挺可怜……”
不是有嫌隙,是同情心泛滥。楚子萧目光微动。
“其实若不是立场所限制,在下也是这般想的呢。”楚子萧叹了叹,“可惜子慕已是太子府的人,纵使有违良心,在下也不得不站在太子这边。”
听到“子慕”二字,红绮目光闪了闪,复反应过来道:“我没事了,你先去吧。”
“三公主,告辞。”楚子慕向她拱手,红绮点了点头,又缩回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