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人手札》退役校尉

5、小楼一夜听春雨

　　从前在江南时，顶烦下雨。每年一旦开了春，只要天阴着脸拉开了架式，就是春雨缠绵地一下十几天。天就那么死沉死沉地压着头顶，所以南方人个矮，都是天低压的。乡间碎石块间挤满青草的小路，偶尔开几朵不艳丽却动人的小花，平时蚱蜢跳、蝴蝶舞，本是充满了野趣的。此时被雨水几洗几泡成了池沼，泛一层黄泥。人走动时，落左脚溅右脚一裤管泥，落右脚溅左脚一裤管泥，最后两脚全是泥。屋外是不好去的，就在屋里呆着吧。外墙根上缀一溜青苔，天井壁上歇几只蜗牛。这倒也无妨，心情好时，着着还显两分可爱。怕的是雨下得久了，裸墙是室内的一面都潮潮的，不知何时蜗牛就和青苔一起不敲门闯了进来；如果嫌不安全在墙上盖一层水泥或是瓷片，一下雨它们便全附一层水，如委委屈屈哄不好的恋人，满脸长流的泪水擦也擦不尽。屋里凡是沾着“皮”字的东西，除皮蛋外，皮鞋、皮带、皮帽、皮衣……，全是一团团的绿霉，半天清不掉，清掉了又长。
　　所以第一次离家向西北进发时，心情是颇愉悦的。两千多年前贾谊被从长安贬到长沙时，便以为“江南卑湿，人不得长寿”而郁郁不欢；如今我要到艳阳高照的新疆去了，自然该有一个明朗欢快的明天。只有母亲在一旁担心地唠叨：“西北那么干，你受得了吗？听说洗澡水都没有，有的地方水都喝不上……”
　　西北确实很干燥。果园里新摘下的苹果，随便往哪一搁，根本不必如在江南时担心会沤烂。但你也要撑开肚子快点把它吃完，因为过不了三五天，它们就都缩水了，外皮皱皱的如老外婆久经风霜的脸，咬开嚼起来，味同嚼蜡。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有活干时干点活，闲下来就嚼嚼蜡味苹果，也不失悠然和恬静。只是不该不停地倒夜班，本来懵懂粗糙不识愁的神经终于变得敏感脆弱起来,开始一宿宿地失眠。列子说：“江浦之间生麽虫，其名曰焦螟，群飞而集于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峒之山，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蒿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那两个人肯定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要不怎么能听见那么小的声音？就如我这般程度，晚上“吱呀”一声门响，或是一片树叶回到了地面的快乐老家，也只当是炸了一声炮或是拍了一回掌而已，心脏扑通猛跳两下又回复了平静，说不上多么地惊心动魄。他们竟然听那么小的声音都象打雷，可见是病入膏肓了，真是可怜！
　　但睡眠“夜”差的我不得不收起那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为自己的不适寻求解脱。安眠药是不敢常吃的。本来记忆力已大不如前了，再去服那种慢性毒*药，成个白痴可怎么办？就一夜一夜地熬着吧。晚上睡一觉醒来时，常是凌晨两、三点钟的样子，便目光炯炯地异常地清醒。白天纷纷扰扰的事都过电般在脑中闪现，如打开地底的石门，幽闭千年的寒泉全泻出来，冲刷得酣畅淋漓。如此状态维持一阵，便进入了半睡半醒的境界。一会见到多年未见的朋友，一会又成了史书里的猛将披甲陷阵，一会张开手如鸟一般自由地飞，一会又被人追着砍杀双脚却灌铅般怎么也跑不动，一会揪着一个面目可憎的人痛贬，一会又无比虚伪地与言语无味的人侃侃而谈……
　　终于又睡着了再醒来，却早已是日上三竿了。下床时人便修成了“半”仙之体，下半身轻飘飘地似能腾云驾雾，头以上却沉甸甸地好似谁往脑门里塞了个铅球，四处碾压得生生地疼。
　　日子就如此滞重而平缓地流过，没有什么会被忘的，因为本就不曾记住什么。天山至灵至性的白雪也激不起远行人丝毫的逸兴，只好不声不响地化入烂泥中了。时日悠然，不觉冬天又过去了。
　　正是那年冬末春初的某一晚，夜阑人静时如以往般从半睡半醒中醒来。窗外传来一阵微风携雨拂过林间的轻响，然后风住了，只有细雨沙沙地在扑戏新发的嫩叶。此时的心境尽是一片恬和，说不出的喜悦平安在悄然弥漫。恍惚之间，竟似身在江南。屋外烟雨朦朦，如纱如云般笼着故乡的小楼，将人同楼一起抬起来，在半空中悠悠地飞……
　　那夜竟是睡得无比的香甜，连梦都不曾做一个。早晨起来时，全身更是久违的爽利清醒，只是一掀窗帘看到外面的大漠孤烟，不由得挂念起江南来的好处来。想江南此时，莺飞草长，乳燕呢喃，屋后墨竹流翠，门前新柳拂波，暖阳煦和，南风含情，鸡犬相闻，牧笛悠然。而归心徒起，似箭，竟不可遏。家中虽无鲈鱼堪脍，然腊肉村酿，亦堪一醉，何况母亲正在倚门而望呢。
　　说走就走罢！于是一提脚，虽是万里迢迢的路途，不经意间也就过去了，落脚时已到了江南。
　　到家的当天吃罢晚饭同家人坐着闲聊，不觉长长一个哈欠脱口而出。母亲便说：“楼上房间给你收拾好了，早点上去睡吧，路上挺累的。”
　　便上了楼，推开窗，江南的春雨还那么不紧不慢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正在教小侄子念唐诗，嫩脆的童声随着泌人心脾的风雨声一齐飘忽进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今夜梦中，我也可与诗人共此雨声了，只怕我睡得太死，做不来梦，辜负了前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