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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积惯 ...

  •   “啊~~~!”小腿使劲一蹬,一股难以言表的酸疼自腿肚传来,顿时连脚都动弹不得了。我闭着眼坐起来抱住膝盖。身后马上有个人搂住我,甜香的粉味不用看也知道是额娘。她一边握着我的腿一边轻轻地说:“韵儿睡醒了?不闹不闹,天亮了……你怎么吓着她了?”
      最后这句显然不是对我说的,我迎着光慢慢睁开惺松的眼,隐约看见对面一只手弓着两指擎在前面,指节冲着我,好像之前在哪看到的“大眼睛”揪我鼻子时候的姿势。

      ……他们都不来了……不来了……都不来了……

      脑海里托罗的声音清晰传来,我一下子想起梦里孤单单坐在地上的样子,后背泛上一阵凉意,腿更疼了,我倒抽口气,撇撇嘴就要哭出来。
      额娘赶忙把我抱起来搂在怀里,一只手拍着,另一只手轻柔地捻着我的腿,熟悉的儿歌从她喉咙里哼出来,伴着温暖的气息吹到我额头上。我慢慢地听怔了,眼睛开始适应窗户的光,屋里的桌椅柜架也都闪着跟昨晚不尽相同的色彩映入眼中。
      额娘低头看看我,才止了儿歌,说:“早跟你说别来吓她,你瞧,癔症了不是?你不知道,这孩子跟我一个毛病,择席的厉害,昨儿晚上好哄歹哄才算睡了,原想今天就让她睡着去,偏你又来逗弄。”
      对面刚才举着手的人轻笑了一声,竟然是阿玛。阿玛笑答:“我又没怎么,瞧她睡着还皱个眉头,想是做了恶梦了?老话儿说刮刮鼻子能好些,我这手还没到呢,她就癔症起来了,倒叫我担了不是。韵儿,跟阿玛说,梦见什么了?”
      这话一出我顿时有了精神,不顾腿疼使劲挣脱额娘爬到阿玛跟前,仰着脸说:“阿玛阿玛,阿玛教训坏孩子,打……”我这个字刚出口就被额娘拽了回去,她板着脸将一件花袄披在我身上,狠狠瞪着我,把我一腔诉苦的话都给瞪没了。

      “什么坏孩子?我怎么没听明白呢?”阿玛还在追问,我看见额娘冲他摇了摇头。这时门口帘子一撩,喜儿姑姑探身进来说:“小主子们来给爷和福晋请安。”
      阿玛听了起身走到桌前,挥手应道:“叫他们进来吧。”

      姑姑答应着出去了,跟着便进来一串人,领头的是个只矮阿玛半头的男孩,年龄瞧着不过十几岁,脸略有些黑,穿藏青的袍子。手垂在身侧,指甲不时掐着袍子布 ,弄得衣服都有点皱了。他后面的是一个女孩,个子不高,简单梳了几条辫子,两条垂在一侧鬓边,另外的盘在头顶。也是深色的棉袍,手里勾着一条墨绿的帕子。
      再后面穿米色袍子的是昨天的二哥,白天看起来他有点瘦,下颏尖尖的,脸很白。在看他旁边穿同色衣服的矮个儿,就是长着肥脸的哭包子,只有他东张西望的站没站样,瞥见正坐着让额娘扣棉袄盘扣的我时,翻了一个大白眼,脸扭到另一边。

      几个人齐齐说了句“给阿玛请安”就集体叩了下去。阿玛点点头让起来,跟着单把最前面的那个叫到过去问话,其余的都围到额娘跟前了。那女孩子依着额娘的肩膀看我,问:“额娘,这就是小妹妹?长得跟额娘一个模子出来的。”
      额娘笑着反手拍拍她,又对我说:“韵儿,这是大姐姐,叫啊。”
      我喉咙里咕哝了一下,有点羞怯,“姐姐”这个词儿新鲜得很,从前只听竹林子里那些野孩子们叫过,原来我家也有“姐姐”。虽然她的眼睛和哭包子有几分相似,但是笑起来却好看极了,嘴边带个笑涡,像额娘一样温柔又透着和气。
      大姐姐有些费力地把我从额娘手里接过去抱到镜台前,对着镜子扯扯我的头发说:“姐姐帮你梳个好看的辫子如何?” 跟着便有丫头递过梳子。姐姐的手很快,我只打了两个哈欠的功夫,一条辫子就编好了。我的头发不多,姐姐把它们细细地编成五条,两条盘成抓髻在脑侧,另外三条归总用丝带结在背后,最后拿出两朵铜钱大小的嫩绿绒花簪在抓髻中央。
      我站在镜子跟前照了又照,还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绒花。姐姐一边理着我前额的碎发一边回头说:“这花是我自己做的,妹妹若是喜欢,我闲了再多做两色换着戴。”
      额娘起身看看我,笑了:“瑾儿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这么一打扮,显得个子也高了,脸也白了,像……”
      “像□□!像……像堂屋缸里的金鱼!”尖利的声音趁着额娘犹豫的当儿截去了话头。哭包子弘晈攥着拳头放在自己脑袋两侧,模仿抓髻的形状,抻脖子瞪眼还吐舌头。周围顿了一下,立时哄笑起来,连从刚才就板着脸的阿玛都偏头轻笑了下。喜儿姑姑指指哭包子说:“这个三阿哥……”

      我不知道金鱼是什么,但是□□我是见过的。托罗曾经抓了十几只放在瓷盆里摆弄,凉冰冰滑腻腻的又脏又难看。现在大家这么个笑法,估计那金鱼也好不到哪里去。被这样纷乱的笑声包围着很难受,所以我低下头,脸埋在胸前一声也不吭。
      大姐姐马上抚过我的肩:“妹妹别听三弟瞎说,他梳不来这样漂亮的辫子,眼热呢。”
      额娘跟着走过来:“好了好了,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喜儿,外头摆饭了没有?给格格洗脸,吃了饭后院子里逛逛吧。”

      喜儿姑姑答应着,和大姐姐一人牵起我的一只手去隔壁屋子洗漱了。吃饭的时候桌上一个大瓷盆,姐姐亲手舀了白乎乎的汤盛到我碗里。我啜了一口,还没尝出味道,只听到她说了个“鱼”字便尽数吐回去。“我不喝金鱼汤!”我别过脸,下意识地摸摸抓髻上的绒花,终是没舍得扯下来。
      大姐姐握着嘴笑,帕子轻柔地在我嘴边抹了两下:“好,咱们院子里头玩去,妹妹平时都玩些什么?”
      “玩抓子儿!”我低头从荷包里掏出那四个嘎拉哈放在桌上。因着一路上的摔打,拐骨原先白白的边已经有些黑黄,自内里透出一股亮光光的油色,两侧凹处和磕掉的缺口也都糊满黑色的污垢,上过的颜色都快看不出了。大姐姐犹疑着伸手想要摸摸,临近却又缩了回去。
      “呀!”我拍拍身上的衣服,又掏掏怀里,“姑姑,我的布袋没拿出来。”
      喜儿姑姑蹲下来攥住我的手:“格格以后不能玩这野孩子玩的东西了,脏,那布袋主子吩咐丢了,格格跟着大格格好好学些个女孩子玩的是正经。”
      “我不,我还要那个布口袋,我现在能抓两番了,我教给姐姐玩。”说着我跳下凳子要回屋找。
      姑姑回身拉住我:“好好好,奴婢给格格拿去还不成?格格先去逛吧,一会就拿来。”
      没等我搭腔就被姐姐拖回桌前,她用帕子垫着手将那几个嘎拉哈拿起来揣回我胸前挂着的荷包里,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好妹妹,姐姐有的是好看的布口袋,还有别的好东西,到我屋子里玩吧,姑姑还有正经事呢。”

      我只得点点头,姑姑早已跑得没影儿了。大姐姐拉着我出了院门往右边去,一扇旧绿色的月亮门半敞着映入眼帘,从空隙处能看见对着门的屋子里坐着个跟额娘差不多年岁的妇人,低头正摆弄手里的东西。姐姐先把我带到那人跟前,蹲了蹲身:“请月额娘安,今儿个瞧见小妹妹光顾着喜欢了,来得晚了些。”
      那妇人抬起头,她的眉眼有点像额娘,只是下巴圆点,嘴唇也厚点。看见我的时候笑容收了些,微微颌首,旁边便有丫头端了绣墩让我坐下。那妇人这才转眼看向大姐姐,笑着拉她到身边,搂着她的肩说:“我还想着你今儿不来了,早起瞧见了福晋捎回来的那些个南方的物件儿,哪是一时半刻赏得完的?我这里也没别的事,就是前儿绣的这个叶子,我眼花,比了半天竟比不出用哪个线好了,你瞧瞧。”
      大姐姐接过绣绷仔细看了一下,从笸箩里拿出股绿线说:“额娘怎么忘了,我前日不是说该是葱绿搭上淡黄的好,额娘偏说那样出来的死板又不整齐,还是油绿的打出边儿来,里头补些个青线才饱满。”说着她便纫了针在那绣布上扎起来。
      我呆坐在一旁,看她们挨着肩地低头绣花,时不时小声商量什么,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房里的丫头也不像喜儿姑姑那样寸步不离,全都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跺跺脚,想着喜儿姑姑拿了口袋回来找不见我怎么办,便站起身往跨院门外张望,一阵人声传来,二哥从门口晃过,我忽然高兴起来,叫嚷着撒腿就跑,一路踉跄,直到被进门的二哥截住。

      “慢点慢点,别跑,这院子地不平,摔了要哭的。”二哥扶住我,抿着嘴笑。
      “笨蛋笨蛋,走还走不稳当就要跑。”又是哭包子!又是讨厌鬼!
      二哥拍了他一下:“你好意思说妹妹?你在这院里跌了多少次了?”见讨厌鬼不说话,才又转向我,“妹妹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喜儿姑姑拿布口袋,哥……哥,哥哥跟我玩抓子儿。”扯扯他的袖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认准了他肯定答应。
      果然,二哥点头说:“好好,咱们给月额娘请了安就去亭子里玩,可是……”他回头朝门外看看,“刚才喜儿姑姑拎着好多东西往角门去了,听说,额娘要出府。”
      我猛然一惊,耳边嗡嗡地冒出句话:……额娘不要你了……额娘不要你了……
      “哥哥,我要回屋子找额娘!”不由分说,我揪着他就往外走。二哥好说歹说也劝不住我,吵嚷声终于让大姐姐和那个月额娘走了出来。

      “妹妹别乱跑,迷了路怎么办?”
      “怎么我一眼没看见你就出去了?”
      “心画,怎么不叫人跟着格格?”
      “笨蛋笨蛋,跑丢了哭死你。”

      ……

      七嘴八舌的声音绞在一起,像是对我说,又像跟我毫无关系,额娘要出府,额娘要把我撂在这不认识的地方,自己回小竹院去?我看着眼前这些笑吟吟的表情,透着乱糟糟的陌生感。仿佛能听见角门外的车轱辘声,也仿佛瞧见载着额娘的车摇晃着越跑越远,一直跑进竹林里,带起阵阵尘土扑在我脸上……

      “哇~~~~”我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周围立刻就安静了。

      紧紧把我楼在胸前,额娘用她温热的脸颊一直贴着我的额头。那群人把我领回屋子的时候,额娘看见我哭花的脸吓了一大跳。等他们都走了以后,就这样抱着我,时而轻笑,时而又叹气:“也难怪了,韵儿从来就没离开过额娘,也难怪了。”
      “额娘哪也不能去。”我抽搭着,总觉得心有余悸。
      “呵呵,那怎么行呢,韵儿不能总守着额娘,额娘有好多事情要做,韵儿也有好多事情要学,更何况,早晚有一天,娘老了……”
      “我不让你老!”我直起身子跪在额娘的腿上,抱住她的脖子。
      额娘使劲扯开我,退去脸上的笑容,看着我的眼睛说:“听话,额娘过几天就回来;你要是总这么哭哭闹闹的,额娘就真的自己回小竹院了,再也不理你。”
      我闭住嘴,深吸口气,可怜兮兮地问:“我不哭额娘就回来?”
      “对!不哭,不去给阿玛添烦,不跟哥哥吵架,等人人都夸你的时候,额娘就回来了。”
      “额娘证证!”我急急地抹去自己脸上的泪迹。
      额娘被逗笑了:“什么‘证证’,那叫保证,好,额娘保证。”说完她略微用力地亲了我额头一下,算是正式开始了我对她回府日期的等待。

      第二天起,我的确很努力地呆在屋里,只要想到外面那些大门小门,以及里面难以亲近的人们,我就会乖乖地坐在榻上自己摆弄。喜儿姑姑重新缝了个蓝布的口袋,并拿了几粒石头棋子给我。我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完全不理会屋子外面的一切,除了去找阿玛。
      阿玛从额娘离府开始就天天搬着一把大摇椅坐在他书房的门口,晒着太阳晃啊晃的,偶尔拿本书翻两眼,也是很快就盖在脸上接着晃。我每次跑去跟前聒噪,他都是闭眼笑着点点头,继而从怀里掏出点新鲜物件放到我手里,再拍拍我的脑袋。一连几天,我从阿玛那里拿到了七巧、瓷人儿、九连环,就是没得着一句话。

      一日后晌,喜儿姑姑把着我的手把九连环解开了两扣。我一阵高兴,瞧她没看见抓着就往书房跑去。破天荒的,书房门口没有大摇椅,门还虚掩着,我往缝里看,隐约有人声却又听不真切。咬咬嘴唇,我用力往前一探推开门,前脚费力地迈进门槛。

      “哈哈哈……”
      突然冒出来的笑声吓得我惊住,腿一软,后脚被门槛挡住,结结实实地向前倒去,刚好趴在一双黑色的缎面“千层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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