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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长夜逢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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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别重逢的感觉真是……”
      “分外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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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王政二十四年的盛夏,酷暑逼着人来去匆匆。
      我是亲眼看着阿姐入殓的。
      我麻木地在夜家的安排下参与阿姐的丧葬仪式,身体与魂魄似乎隔离,眼睛木然地看着周围的黑白听着旁人的叹息,脑中来来回回循环播放的却是过去近十五年中和阿姐相处的点点滴滴。
      是从我出生起便伴随在我身边的阿姐啊……
      在阿父忙于军务、阿娘忙于治病救人时温柔耐心地教导我、照顾我、安慰我的阿姐,从来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从不令我失望的阿姐,我曾以为那年叛乱之后的三年分离已足够长久,却未曾料到,这世上最恒久最令人绝望的分离,乃是死别。
      在我面前。
      为了保护我。
      为了保护不慎被人挟持的我。
      午夜深沉的黑暗里,我一次次地,蜷缩成一团,心脏疼痛至几乎痉挛。
      婚宴次日,我就去找了夜含远。
      我跪在他面前,求他查出暗箭伤人的人,求他为阿姐报仇。
      夜含远看我的目光满含悲悯之色。
      他说:“无殃,当时宾客太多,现场太混乱,无从查起。”
      我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怎么会无从查起?射进阿姐后背的那枚短箭,不就是线索吗?”
      夜含远垂眼,语气无波无澜:“那不过是一枚寻常短箭,算不上线索。”
      我感到难以置信,忍不住站起来,问道:“那毒呢?箭上的剧毒呢?!”
      夜含远沉默不答,抬眼看我,道:“无殃,节哀。”
      心倏地坠落进深渊,似乎永远到不了尽头。我摇摇欲坠,止不住地颤抖,沿着脊索流窜而上的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转过头,看到夜岚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他脸色憔悴,眉心微皱,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开口。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就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重云,帮我查查那支箭的来历,帮阿姐她讨个公道!我求你,帮帮我,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夜岚的指尖动了动,视线越过我看向夜含远,然而一瞬间,黯淡了眉眼,低下头去,缄默无言。
      冷意一寸寸地从心底蔓延开来,我怔怔地松开夜岚的手,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连出声都分外艰难:“重云,我阿姐她,是你刚过门的,妻子啊……你……你怎么能……”
      夜岚的衣袖轻轻颤动着,可始终一言不发。
      “曲无殃!”夜珞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含着怒意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轮不到你对我阿兄指手画脚!”他朝我走过来,目光中的憎恶和冷漠不加掩饰,“当初就是因为曲无澜,我们夜家被折腾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如今难道还要为她再闹得满城风雨吗?曲无殃,你搞清楚,你阿姐被封平澜郡主,不过是陛下为了安抚一些人。你还真当咸阳是以前韩国那个新郑,由得你们肆意妄为吗?!”
      愤怒、屈辱、悲痛、绝望……种种情绪,堵在喉中。
      我死死地咬着唇,恨恨地瞪着步步逼近的夜珞。
      “何况,”他的声音突然讽刺,目光却越发锐利,“当时要不是你反应迟钝被人挟持,你阿姐也不会死。”
      ……
      是的,如果不是我当时迟疑,如果不是我当时被挟,阿姐怎么会死?
      阿姐最后让我别怪她,可我的满腔愧意,又该去求谁宽恕?

      咸阳的酒肆很热闹,偌大的大堂里三五成群,人人衣锦华服,冠冕风流,就着美酒,谈着天高地阔,谈着家长里短。
      我缩在角落,陈年佳酿一杯又一杯地落杜,有时听着,有时思绪放飞着,一边想着这里太吵,一边想着独饮会冷。
      慢慢地,眼前的人物摆设都晃出了重影。
      揉着眉心缓着气,预备再接再厉。
      “……要我说,夜奉常也是倒霉。那平澜郡主的事儿好不容易过去了,大婚的时候又出了这一档子事,真够晦气。”
      “他们家那是自作自受。姓曲的什么出身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脑子有病把人往家里带。郡主封得好听,不过就是上面意思意思。也不知道那夜公怎么想的,居然把这种人塞给自己儿子。”
      “那姑娘怕是有些手段。”
      “有没有手段不知道,姿色是真绝色!”
      “哟,对对对,那天我也去了。那新娘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跑出来了。那模样,啧啧啧,可惜了,好好一个美人,转眼就没气了。”
      “可惜什么可惜,我倒觉得死了干净,一了百了。凭夜奉常那人品,那家世,这咸阳城里谁家闺秀娶不得?我看哪,就是姓曲的福薄命贱坐不住夜家少夫人的位子。这人呐就该看清自己的身份,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这新娘子到底怎么死的?我瞧着夜家最近真够安静。”
      “不安静还能怎么样?死都死了。夜家那排场,大婚的时候能把新娘子给杀了……这京都脚下,多得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嗨,颍川来的贱民一个,能不能进夜家祖坟都难说。说是什么千金小姐,谁知道是不是从勾栏里捡来的下九流……”
      最后那人的一句话没能说完,被我抄起酒壶直接砸到了后背上。“砰”地一声,酒壶碎了一地。
      大堂里骤然一静,我面无表情,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迅速走过去提着那个人的衣领一脚踹到了对方的肚子上。
      “你他娘的才命贱!”
      人在我手里完成了弓背虾,反应过来的酒客和小二纷纷朝我涌来。我犹不解气,一只手死死拖着那个人,另一只手抄起脚边的背靠毫不犹豫地照着他脑袋砸。
      那张脸上的暴怒已经成了惊惧,看着我就像见了鬼。
      嗯,罗刹又何妨?阿姐不在,我还装什么乖?
      然而,手刚抄起背靠,一个人忽然出现在我身侧,修长的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我酒意上头,愤怒地扭头想把人甩开,却看到了一张……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脸。
      风华盛放,灼灼如一树白兰绽春光。
      眉眼间却仍找得到五年前的影子。
      是……
      “张良?”我几乎是愣住了,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手下松懈的片刻,人和背靠都被他拯救了下来,尚未来得及反应,我已经被他护在怀里,顶着身后一众人的叫骂声迅速溜出了酒肆。
      我没有挣扎,或许是怔住,或许是心安。
      毕竟一线从衣襟里透出的幽兰香气,睽违已久。
      ……
      我们走到一处僻静的巷口便停了下来。张良放开我,看了一眼四周后,神情一松,接着皱起眉,冷着脸问我:“曲无殃,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买醉,不要命了吗?”
      天色不知何时暗沉下来,东风带来了乌黑的云翳,也把记忆中的青衣蓝裳的少年带到了我的面前。
      活生生,近在咫尺,像梦一样。
      又或者,像神明派来的引路人,要带我离开,离开这一场国破家亡、寄人篱下、至亲之人生离死别的噩梦。
      片刻前怒火和苦痛烧灭后剩下名为恐惧的灰烬,在张良面前,彷徨和无助顷刻间汹涌如潮,溢满眼眶。
      “张良,我没有姐姐了……”最后一个音节被我哽在喉间,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
      天边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盆而至。
      ……
      睡醒的时候,眼前昏沉沉地,只有烛火跳跃着一线暖色的光。
      哗哗的雨声逐渐入耳,我头疼欲裂,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慢慢地回忆之前的事情。酒醉的记忆总是零零散散,但突然间,张良冷着一张脸问我是不是不要命了的片段跳进脑海。
      我瞬间酒醒大半,也顾不上细思现在所在的房间是哪里,掀开被褥跳下榻,准备冲出去找人。
      没想到,门一开,又看到了记忆里的某个人。
      还捧着一碗汤水,瞧着怪真实的。
      张良在短暂的愣神后高高挑起了眉,扫了我一眼后脸色忽然微变,不自在地垂下眼,眉毛又拧了起来。我愣愣地杵在原地,把张良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充满了发现新世界的新奇感。
      所以,连他开口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张良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曲无殃!”
      如雷贯耳,我吓得一激灵,放下还搭在门上的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张良面色不豫:“去榻上。”
      我“哦”了一声,遵照指令,转身,脚落在房间地板上,凉得我哆嗦了一下。迟来的感官回笼,或许是因为之前醉酒,加上外面水汽侵袭,我忽然觉得有那么点冷,抱着自己手臂打算拢拢热气,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外衣不翼而飞,身上只剩下白色中衣。
      一瞬间我整张脸都烧了起来,窜到榻上捞起被褥把自己裹好,才尴尬地抬头去看张良。
      张良从容不迫地把那碗汤水递了过来:“醒酒汤,喝了。”
      我乖乖接过,喝得干干净净,余光瞥见张良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点。
      “你怎么会来咸阳?”我问他。
      张良把桌案上的糕点移到我面前,顺势坐下,道:“路过,来办事。”
      闻言,我还想再问,不防张良捏起一块糕直接凑到我嘴边。食色在前,我下意识张嘴咬住,而张良已经兀自开了口:“以后别再一个人出来买醉。男妆也不妥。你毕竟是女子。”
      我慢慢把糕点咽了下去,抬头冲着张良一笑,道:“张良,你别把我当傻子看。我再怎么不懂事,跟着流沙学了两三年,又在咸阳混了快一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不是真的不懂。”
      这回,换他怔住。
      我冷笑一下,接着说:“买醉又如何,打人又如何?夜府的耳目最近一直盯着我,我要真出点什么事,他们不会袖手旁观的。至于打人,那些人嘴上不干净,侮辱的是我阿姐,轻慢的也是夜家。这些人活该挨打,打死才好。”
      张良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拢住我攥紧的双拳,温声道:“无殃,节哀。”
      我呼吸一窒,看到张良眼中深深浅浅涌动着的名为“物伤其类”的哀色,心底压制了许久的密密麻麻的痛意便卷土重来。
      声音已是沙哑,含着怨怼和愤懑:“张良,你告诉我,何以节哀?”
      你也曾眼睁睁看到手足至亲惨死在前,你也曾怀抱着他们一点点褪去了温度的尸身不肯放手,你也曾一朝醒来发现这偌大天地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如今,我的亲人死不瞑目,埋骨异乡,你可否告诉我,如何节哀?
      张良他微微一笑,微凉的指尖擦着我的眼睑,眼底泄出一丝寒芒:“报仇雪恨,可以节哀?”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长夜逢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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