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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伫倚危楼风细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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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进后院,就听见“叮叮咚咚”的琴声。琴音凄婉,哀怨缠绵,不知是什么曲子。
那个天人般的美男,正面容平静地抚着古琴。若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心潮起伏。
我蹙眉,忧戚地站在门口凝望着他,攥着拜帖的手心,不禁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他的目光并没有看我,琴弦上行云流水般舞动的手指却蓦地停了下来。
“去吧!我知道拓跋攸一定会来找你,只是没想到他们今天就会到。”他凝视着琴弦,平静无波地说。
如此说来,他是早知道子攸带着小慢南下了?想起前些日子请他打探小慢的消息时,他表情郁闷地说:“快了,你很快就会和小慢相见了。”那时我还纳闷不知触动了他哪根敏感的心弦。原来如此!
“我算了日子以为他们会是明天到,没料到,拓跋攸是日夜兼程。”他用手掌轻抚着一根细细的琴弦,淡淡补充。
我无语,惴惴立于门侧。
他嗟叹一声,抬头看向我,眼神幽深难测:“我自负消息灵通,这次,却料错了拓跋攸啊。你,去吧!”
“他,只是我的朋友。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我嗫嚅着竭力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他展颜一笑,幽黑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我明白的。”
翠茗雅阁三楼的贵宾厅门外,郑子瞻已垂手等候多时。见我来了,他躬身问好,然后笑着拦住随我而来的小慢,请我单独入内。
偌大的厅里,檀香缭绕。六张装饰着莲花瓣图案的精致绳床(绳床,即带扶手的椅子)围着一只古朴的大型木几排放。一个身穿绯红色长袍,身材瘦削结实的年轻男子立在窗前,背影透着孤寂、萧索。
听到门口响动,他“霍”地转过身来。
依然是那张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依然是那双长长的目光炯炯的眼睛,依然是那张薄薄的坚毅倔强的嘴唇。
还记得在那颠簸的马车中,他热烈地和我讨论《涅槃经》,讨论治国之道;
还记得他恳切地请求我:“只要白姑娘能不计较我是北方人的身份,把我当朋友。”
还记得在得知我去投奔明思诚后,他真诚地祝福我:“我并未见过天将军,但那位明公子人品高洁,确实和你很般配,祝你和他过得幸福!”然后又嬉皮笑脸地说:“云悠,如果到了建康,明公子再认不出你,你不如和我回洛阳吧!”
还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他拉我飞到房顶,把一把大刀舞得光芒闪动,把一段波斯艳舞跳得滑稽不堪……我们一起坐在屋顶看月亮,远离尘嚣的烦恼,安享静谧的月夜。
还记得我莫名其妙中毒后,他是那么焦急伤心,把身上带的所有的金锭子全部放在医生面前,哀切地说:“先生,若能治得这位姑娘的病,这些就都是你的!”
还记得那次花燕归突袭,子攸在烟雾中撕心裂肺般大喊着我的名字……
往事历历,清晰如昨。
我叹息一声:“别来无恙,子攸。”
“我以为,此生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他喜不自禁地跑过来,一把抱住我,有点哽咽地说道:“真的,曾经以为,再也没有相见的时候。”
我轻轻推开他,坐到一张绳床上,示意他坐到我对面。他有点不乐意,但仍听话地坐下。
“我听说你的身体大好了。”他热切地看着我,道:“你被抓走的那天,我就被父亲派出的人马强行带回洛阳软禁在家中。我当时急得都想死了!几次想逃出来找你都没成功!你不要怪我好么?”
子攸,你一直都是这么毫不掩饰对我的关怀。有友如此,是我之幸啊,又怎会怪你?
我笑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不会怪你。听人说,你父亲是为了强迫你娶权臣尔朱荣的女儿才把你软禁在府里,现在你怎么又行动自由了呢?”
子攸叹道:“父亲在五年之前就给我定下尔朱英娥为正妃,我一直不喜欢她,不想娶她。这次父亲派了很多武林高手看着我,不许出府一步。每天就让我在家看看书,逗逗鸟。哪知道,十月初,尔朱英娥自己悔婚了。”
“悔婚?你父亲就同意了?”我不解。这种政治联姻是说悔就能悔的么?
“换了别家姑娘,当然没这么容易。但她父亲是大都督,统领并、肆、汾、广、恒、云六州诸军事,大权在握,太后都让他三分,得罪不起。否则当初父亲也不会那么害怕我拒婚了。”
“尔朱姑娘为何要悔婚?”我有点好奇,笑问道,“莫非,她看不上你?”
“谁知道她满腹曲曲折折想的是什么!”子攸忿忿道,“我和她打小就认识,她原本一心要做我的正妃,还派了个暗人在我身边五年,我楞是没发觉!”
“暗人?”
“是啊!就是我五年前救下的孤苦无依的路采苹!尔朱英娥来悔婚,提出带走路采苹,我才知道这些!亏我待采苹亲如手足,居然一直帮英娥那个死丫头做事!想当年,那丫头才11岁,就这么多鬼心机!气死我了!”
“路采苹是她的暗人?专门向她汇报你的行踪么?”
他无比愤慨地一拍木几:“还不止呢!她命令路采苹只要发现我对哪个姑娘好点,就必须整治得对方生不如死!我那五个侧妃中,我最讨厌的三个长舌妇都活蹦乱跳的,稍微谈得来的两个,一个去年莫名其妙地生病去世,一个一直离我远远的,还整日哭着求我休掉她。”
原来,他过的,竟是这样的日子!
我顿时了然自己为何会中了那奇怪的“软骨散”。成了尔朱英娥这么一个有权有势又飞扬跋扈的女人的假想敌,不死已是万幸!
子攸歉然地看着我:“你肯定也料到了,你的病,就是路采苹搞的鬼。我真想杀了她,但这几年她确实随我出生入死多次,就杖责一百,让她回都督府了。”
杖责一百,也是很严厉的惩罚了。饶是她身怀武功,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采苹为何对尔朱英娥如此忠心?”这暗人也不是乱选的。
子攸叹道:“采苹其实也很可怜,她没有父亲,她的母亲身体不好,一直靠都督府提供的昂贵药材延续生命。”
我一阵黯然。人生,总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
“这尔朱英娥处心积虑暗暗监控你这么多年,怎么又突然放弃你了呢?”我很是不解。
子攸道:“我拿她没办法,也对抗不了父亲,就另想了个办法。今年皇上(魏孝明帝)十六了,要广选妃嫔。我几次偷偷派人送英娥那臭丫头的画像到宫里给他,哪知道,皇上还真的相中她了。后来不知皇上怎么和尔朱大都督说的,十月初,她家就上门来退婚了。前些日子,她已经被皇上封为‘贵嫔’了。”
我不由刮目相看:“你倒聪明啊!”
他呵呵笑着:“这下可彻底自由了。”笑罢,他突然古怪地盯着我:“你既然已经休了天将军,为何又回到广陵了?我听到这消息时可是挠破头也想不明白!”
然后,他小声道:“不会是明公子尚了公主,你受了什么刺激了吧?”
我坚决否认:“没有!不许乱讲!”
“那是怎么回事?”他很纳闷。
“这其中的误会、波折,说来就话长了。”我一叹。
“好,那就不说!”他豪迈地一挥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叠信。
收信人都是写的我的名字。
“和你分开后,我又担心又着急,也不知你人在何方,写了这么多信,都无从寄出。今儿个全给你!”
我接过来,随手打开最上面的一封:
“相思悠远无从寄,只能深深、沉沉地埋在心底,连回忆都成了一种痛,痛得不堪言说,不敢回首……”
满纸触目惊心的刻骨相思,令我大惊失色。
他对我,果然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的感情。虽然平日里也有所察觉,但我总以为是自己多虑。此刻,纸上情思缠绵如此昭然,我还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么?
抬头,正撞上子攸情意绵绵的视线,霎时心乱如麻。
我是欣赏子攸,也乐于亲近他,但这是不掺杂男女私情的。面对他的一腔赤诚,我如何婉拒而又不使他伤心呢?
也许,我又要失去一个好朋友了。
“子攸,这些信,我不能要。”我低低说道,每个字,都如斯艰难。
“为什么?”他有点窘,“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以前,确实不太明白,现在明白了。可是,我不能接受。因为,我已经嫁到了天家,不能再做反复无常的小人!”
“我们鲜卑人不讲究那么多的,就算你嫁过十个人,拖着十个娃娃,我也照样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今天就不要回去,和我走吧!”他无比热切地凝望着我,期待着我的应允。
“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这个意思!我是指,我不能再伤天将军的心了,他是个极好的人……”心里真的很乱,想象着天若颜会因为我的离去而伤心,心就开始绞痛起来。
我万分艰难地继续道:“对不起!我不能回报你的情意!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子攸满脸不可置信地瞅着我:“为什么?我的幸福就是你啊!除非你真的爱上天将军,否则我今天就把你带走!”
真的爱上天将军?
我,爱天若颜么?是欣赏,是喜欢,还是真正的爱?心里一阵茫然,一阵抽痛。想起14岁的那个多事之秋,白衣飘飘的天若颜专门赶到枫林之中救我,从那时起,这个天人般的身影就在我的心底深处刻下了烙印。认识的那么多男子,他是最出色的。这两个多月来的朝夕相处,更让我愿意与之一生相依。这是爱么?应该是的吧?
“是,我爱他。你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希望你能原谅!”我鼓足勇气看着他,艰涩地说完了该说的话,匆匆奔出房间,奔下楼去。
“云悠!”身后,传来子攸绝望的呼喊,“你骗我!我不信!”
对不起,子攸!我忍住眼角的酸涩,拼命往外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