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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折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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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把折扇,可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得来。它只是陪着我,日出日落,从未离我身旁。那折扇上画着一个男子,一袭白衣,手指纤长。他吹着一把残破的萧,眼神宁静而悠远。萧声从无尽的黑暗传来,有时我似乎听到。
父亲是江南一带的名医,悬壶济世,然而我知道他不过是想抚平心里的亏欠。那年学有所成的他一心想要做御医,舍弃家中体弱的妻子,独自为前程远去。他离开的那年,母亲怀了我。可是她没有说出来。那个偏僻的村落除了父亲几乎没有医生,只有偶尔路过的江湖郎中。母亲难产,生下我之后便死去。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父亲悲痛欲决的赶了回来,放弃了奋斗许久的功名。回来的时候已经一切过去,再无法挽回。后来父亲便带着我辗转到了江南,做起这名医。母亲的容颜虽已记不清了,但是很久以前一个流浪画家送与母亲的画像却仍在。母亲年纪轻轻便已出落得沉鱼落雁,虽是家境贫寒却也有一种特别的傲气。
父亲失去了母亲之后对我自然是呵护倍至,他害怕再失去我。我从未离开过这个家,终日在后花园里研读医书,偶尔对着折扇沉思。那些医书在几年前我便已修得精通,无聊的时候便拿来打发时间。我的医术只为一人存在,否则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毫无用处。我始终相信那折扇上的人终有一日会出现在我面前,带我离开这里。他会爱我,我们用自己的所有相爱,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我们的诺言尽数散去。那时我们会彼此死在对方的怀中,谁也不遗下谁。
那一年,我已是亭亭玉立,父亲从未让我与家中之外的人见过。我想没有人知道他竟然有一个女儿。那年冬天,整个月都格外寒冷。前院难得的有客人留居,听父亲说是由家乡前来的故人。有的时候可以隐约地听到他的萧声,寂寥冷清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弥散开来,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看看那个人究竟是甚么样子。
有一天萧声蓦地断了,我张皇的走到前院去。那人在中庭的花园里面徘徊,心事重重。我一眼便知他就是那吹萧的人,一袭白衣,长发飘逸,漆黑的细丝在银色的月光中飘散。那个我等了这么多年的人,那画中的男子。
“啊,小姐,你可知道这里大夫的女儿在哪里么?”他大概以为我是这里的丫鬟,向我问道。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小姐呢。”他低了头沉默起来,迟疑了半天才嗫嚅着似乎想要说些甚么。
不容他说话我便出声打断了他,道:“你可会吹萧?”
他点点头:“可是我只会一首曲子。”
“那便吹来听听。”
这曲子似浓又淡,有时像是所有感情积郁在心里如浓墨一般化解不开,有时又像看透世俗一般风轻云淡。那曲子记得曾经在很久以前听过,一向温文尔雅的父亲竟当场拂袖而去。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甚么,谁也没有再提起。若非这音律我也早将这听来的闲谈悉数忘却。
一曲终了,竟想起幼时的事情来。“你见不到我家小姐的,她不会见你。”我冷冷地道,心中生出一丝不安。父亲从不将我示人,这秘密终归还是隐藏的好。
“我……我有些东西,一定要交付给小姐,不然……这一趟便是白费了。”他垂头低语道,我方才注意到他宽大的衣袖里面似乎藏着甚么。
“把东西留下就走罢,不要说我家小姐的事情。”我扭过头故意不看他,生怕神情会泄露出甚么来。他轻叹一声,弯腰放下,便走了出去。待得脚步声远去,我回过头。原来那是一幅卷轴。
卷轴有些略微泛黄,大约是多年前的东西了。翻开卷轴来,上面的人竟然是我母亲。眼眸流转,长发如丝,落款是一个叫做李依的人。李依李依,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我猛的一惊,卷轴落在地上,沉沉的。那不便是父亲醉酒时常常唤着的名字么。你这神情和李依竟然一模一样。每次父亲说完这话的时候总是一脸的愁苦。
我追了出去想要问个清楚,却一下撞上了守侯在那里的白衣男子。“你果然就是大夫的女儿,与卷轴上的人分明是一样。”
我惊道:“你为甚么会知道我的事情?这世上除了这院落里的人谁也没有见过我”
“我自然知道的,我们是兄妹啊,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差距罢了。”
“说清楚些。”
原来我的父亲当年不是为了功名而远走他乡,而是伤心欲绝之后无奈的离去。那流浪的画家便是我的亲生父亲。母亲生下我后自觉愧对世人,于是挥刀自杀了。这自然无法对我说出口,而那个只留下一柄折扇的父亲,已经到了垂死之年。难道只凭这一卷轴便要叫我相信么,就要叫我背叛父亲了么。开甚么玩笑。
“你觉得我会相信么。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我故意冷淡地说。
“无论你信与不信,这是事实。”他顿了顿,道:“你既不明白喜欢和背叛,自然也无法看透感情,你不过是一个甚么也不知道的笨蛋而已。”
“随便你怎么说。”我向庭院走去。
“你会后悔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的感觉到了身后的凉意。我故意让自己相信我并没有感觉到。
几天以后这感觉变为了现实,前院的血腥味终日不散,我的手臂上被划下梅花的伤痕。他原本便打算杀掉我们的。为他那伤心过度的母亲报仇。然而我们最后甚么也没有了。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母亲。只留下伤痕和仇恨。
纵有再精湛的医术也有无法挽回的东西。他在我面前那冰冷得可怕的眼神,他把那折扇在我面前撕了个粉碎。然后他开始大笑,笑到眼泪落在地上,让血在青石地板上溅出一朵花的形状,肆意开放。
那么我,应该是要去报仇的罢。我走到他身边,他仍旧在笑。我伸出手去抱紧他,他猛地抽搐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伏在我的腿上痛哭,泪水和血水混成了一片。我低头把嘴附在他的耳边,说。
请你带我走,无论是甚么地方。
“我们是仇人,我们是仇人啊……”那一夜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可是我无法拿他做仇人来看待。那样的月色,那样的白衣,那样的面容。分明是陪伴了我这么多年的人,也许只是折扇。可是我把我的寂寞都给了他,现在要我扼杀了他么。
那父亲呢。为了一个女人而愁苦了一生的男人,他的寂寞又都给了谁。他惟一怕被夺走的女儿,早已被一把折扇夺走。原来我们一直在背叛。如果我杀了他那么我就不必再背叛任何人。可是我无法让他死去。
我所知道的,只有如何去救一个人。倾尽所能。然而我无法救他也无法救自己。我们在那里一起昏沉的睡了三日。
他临走的时候一连问了我几遍到底要不要复仇,如果他走掉了我将再也找不到他。我只有凄然的笑着。我到底还能为了甚么来找你来杀掉你。那样如同粉碎了我这么多年的寂寞和希翼。我笑着看着他离开。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甚么。几天后大家发现这僻静的山庄里发生的一切。一人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在那里我琴棋书画如同一个寻常女子般摆弄了起来。常常一个人在街上挑折扇,却从来没有买过。我再找不到那样一把折扇了,就如同我再也找不到他一样。
很多年之后我有了一个家,一个教书的丈夫和一个聪慧的女儿,过着看起来幸福而平静的生活。我看起来如湖泊一般平静,看不到怨恨也望不见希望。
哪个故事结束了,哪个故事开始。谁为谁而死,谁为谁而活。原来一切都会回到原点,有人说这叫做轮回,它让你看到你所犯下的罪。那么,来让我看到这罪的人呢。也许已经死掉,也许还在痛苦。
从哪一刻开始,我做了一个真正平静的人。从甚么时候起,我甩掉寂寞做起贤妻良母。
原来自他离开的那时,我便已经死掉。他失了诺言没有带我离开,我便死掉。看不到未来就死在过去。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