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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燕歌舞阳 ...

  •   壹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

      常听家乡的人说,秦人就像是亘古未开化的野人一般。而如今当我在这仿佛充满杀意和血腥的大地上听到那熟悉的乐曲时,情不自禁地,内心居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好久没遇到这种感觉了,心里如此想着,我却把差点夺眶而出的液体硬生生压了回去。
      纵然没有流露出丝毫明显的异样,身边的那个人还是扭头看了我一眼,鼻子轻哼一声,没有说话。真不愧是燕国最强的杀手。我感慨地回望他一眼,他却再转过头去,踏步直走向前,压根不理会我羡慕的目光。
      身为一个杀手,最重要的莫过于犀利的洞察和灵活的反应。眼前这个男人却不公平地把这两样全占去了。就连刚刚我那不易察觉的微小波动,也能被他尽收眼底。同样是个杀手,为什么我却……不,在我的故乡,我的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当别人把我放在他身边时,他的光芒便无限地扩大,把我淹没得一干二净。
      还记得接到任务的那一天,燕丹突然召我入宫。你是这里最强的杀手之一,燕丹平静地说,眼神却掩饰不住地兴奋,我预感到什么大事要发生。果然,他说,我要你们帮我取一个人的性命。慢着,你们?难道说,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杀手?这对一名合格的杀手而言实在是一个侮辱,因为在我们这里,无论成功或者失败,杀手通常都是单独行动的,更不用说是我这种顶级的杀手。我不悦地问,还有谁和我去执行同一个任务?
      是我。燕丹的身后默默地走出一个身影。居然是……那个人。我紧闭着嘴唇,心里不甘地怒吼。眼前的这个人在燕国杀手界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没有人见过他出手杀人,可他的身法和武艺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曾经年少轻狂的我出言不逊侮辱过他,并向他提出挑战,结果一战之后,我发觉自己压根就不配向他挑战。
      为表示尊重和歉意,从那时起我喊他大哥。也许是因为受过我侮辱的缘故,他对我总是不理不睬,事实上,他对大多数人都是不理不睬的。
      我的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怒火,把我和大哥放在一起算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作为手下?虽然我尊敬他,但我却没办法接受与他一起接受雇佣的事实。一直到我接触到大哥的眼神,我才猛然醒悟,当我们俩一起行动的时候,受到侮辱的不只是我,还有他本人,而且比我更甚。那凌厉的眼神充满了不满又给人一种傲然之气,让我狠狠地颤抖了一下。我咬着嘴唇移开了目光。
      半天,我吐出一句辩驳,要杀人的话,大哥一人便足够。
      你不知道,你们要杀的人是谁。燕丹嘴里不住地说,他坐拥百万,号令一方,他以杀戮为乐,违抗他的人只有死一个下场,天下苍生为此受尽折磨,看到路边饿死的人露出白花花的骨头了么?看到伤兵们失去四肢痛苦地模样了么?这都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我要你们杀的人,他身边有能人无数,不管多强的杀手,都无法保证能拿下他的头颅。他的名字叫嬴政。

      贰
      我出生在一个叫蓟的地方。这里的春天有温暖得让人心醉的桃花,冬天也有冰凉彻骨的白雪。我从小吃着北方人粗糙的麦子长大,听的却不仅仅是北方粗犷的歌谣。
      娘是楚国人,因为战乱来到北方的燕国。还记得小时候,我喜欢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那个调子。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芬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
      渐渐地,我也学会了这首歌谣,每当娘吟唱起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总会跟着那个拍子,用我彼时未变的天真嗓音附和着。早晨我们就在歌声的环绕中看着这里的人们下地耕作,开始一天忙碌的生活,夜晚我会躺在娘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到睡去。
      唱累了的时候,娘就给我讲故事。她不是个文化人,虽不识字,但讲起故事来却颇有一番风味。娘的声音很好听,如果说唱歌的时候像是一群愉快的鸟儿盘旋着飞上天空的话,那么她说话的声音则容易让我眼前出现另一幅画面:泉水缓缓地绕着石头流过,不时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听着娘的声音,我总有一种彻底平静的感觉,似乎再大的烦恼忧伤,到了这儿就会被一片祥和的宁静所取代。
      娘说,从前有一个神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神女就一直居住在一座山里。虽然是神,但她却扮成人间女子的样子。听到这里,似乎真的有一个相貌和善,亲切的女子向我款款走来。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却拥有天大的本事。
      什么天大的本事?我好奇地问。他抓走了神女的心。娘笑着,继续用一种不紧不慢的语气讲道。那个人走了以后,神女就天天站在山上,盼望着那个人再一次来临。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神女很难过,但她还是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再来。
      有一天,天气突然变了,白云翻滚着变成深色,天空发出让人颤抖的咆哮,不久,风和雨就怒吼着降临在这座山上。那神女呢?她怎么样了?我着急着问。阳儿,别忘了,她可是神女,是不怕这些凡间事物的。娘轻抚着我的头说。神女身上的衣物被雨水打湿,身边的草木也被强大的风暴肆虐尽了,可是她却依旧站在那儿,等着那个抢走她的心的凡人什么时候能够走进她的视线。
      娘,那人来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娘微笑的摇摇头,又点点头,阳儿莫急,也许,他明天就来了。睡吧,等你明天醒来的时候,我就给你讲接下来的故事。
      于是,每次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就一边如那位神女一样憧憬着那神秘的凡人的到来,一边央求着听完剩下的故事,这时娘就继续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给我讲述剩下的故事。只不过,一天又一天过去,神女总是没能如愿,这不禁让我对那个凡人有些不满,可我仍是不停地期盼着。

      叁
      我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
      一年冬天,蓟城闹起了瘟疫。那年我九岁。靠着爷爷在朝中任官的缘故,我和家人有幸能够搬离原来居住的地方,来到一个远离难民的深宫。从此我就很少再见到人们下地耕作的热闹景象,唯一的记忆只是那几乎有两个大人那么高的宫墙,和无论如何都紧闭的大门。
      渐渐地,娘给我讲故事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娘是个善良的人,我常见她躲在房里听着远处难民的哀嚎声一边偷偷地流泪。她甚至还会悄悄把一些吃剩的东西带出去分发给难民们。不过这些当然都是瞒着其他人做的,全家只有我一人知道这件事。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娘蹲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剧烈地咳嗽,这时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因为频繁的接触,娘已经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病,我似乎透过娘苍白的脸看见她的四肢正在逐渐肿大,面容正在逐渐腐烂。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我哭着扑向娘,谁知娘立马变了脸色,抄起案台上长长的棍子朝我挥来。
      不要过来!出去!快出去!
      歇斯底里的叫声知道很久之后的现在仍会在梦中出现,不客气地将我惊醒。
      娘染病的事最终还是不胫而走,其他人把她放在草席上抬了出去,她已经虚弱得无力反抗,我哭着去追却被拦住。娘!娘!你回来呀!高高的宫墙拦不住我痛苦的哀求,可娘却一句话没说,被抬出去的时候,她侧过头去没有看我。娘!我不要你走!你快回来呀!我知道,出了那扇门,等待着的就只有死亡。可是,年幼的我却无能为力。
      娘,我还等着你回来给我讲神女的故事呢。
      瘟疫结束了,娘却再也没能回来,我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娘的音容笑貌,娘的有关神女的故事,就这样连同她的躯体一同埋葬在这并非是她故乡的土地里。
      直到现在,想起这段往事时我仍会忍不住打个寒颤,号称燕国数一数二勇士的我,在这些往事面前也是脆弱的,我不会允许别人随便触碰到自己心灵深处那一小块记忆,即使是自己,我也不允许。因为它会让我流泪,而燕国的勇士,更何况是像我这样经过训练的杀手,是万万不可流泪的。

      肆
      瘟疫过后那年冬天来临之前我跟着并不熟识的亲戚们像候鸟一样再次迁徙。离开了厚厚的宫墙,告别了娘孤零零的坟,我来到了蓟城外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大口地呼吸着久违了的新鲜空气。
      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会卸下厚重的盔甲回到家里来与我们团聚。今年他却没有回来,姐姐悲伤地告诉我,就在几天前赵国的骑兵突袭了燕国边界,他就在乱军之中失去了性命。此时我开始学会了恨,我冷漠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为什么要战争呢?我时常坐在屋子门口想着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如果没有战争,瘟疫就不会扩张得这么快让我失去亲人;如果没有战争,前线的将士将不用这样提心吊胆地每天承受随时可能失去生命的威胁……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战争!而那些所谓的国君们,却戴着伪善的面具制造战争,我恨这些人。因为我们秦家传到我这一代只剩我一个男丁,爷爷要我入宫为燕王做事,我狠狠地拒绝了,为此还和他大吵了一架,受到了整个家族的鄙视。渐渐地,我的目光开始变得仇恨,我对这个不公的世界充满了敌意。
      直到我遇见那个生命中除了娘以外最重要的女子。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靠在屋檐下一边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远处,一边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边,你好,我是你的新邻居。
      于是我扭过头来,看着这个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女孩。她的眉头淡得虽不似一汪清水,但也恰到好处,肤色白如燕国冬天的雪。不知怎么的,看见她的时候,我满腔的怒火竟然渐渐平息。你好,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这样回答她。
      燕国的冬天真美,不像我们那里,只有沙土。她朝我笑着,淡淡地说。
      你从哪儿来?我好奇地问她。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秦国,一个野蛮的国家。她回答,眼睛和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屑,这让我很意外。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疑惑,她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在我们那里,若是不小心从邻居家里取了一块布,几户人家要一起杀头的。这么可怕,我瞪大眼睛难以想象。在那里,每天都有饿死、冻死的人,官府却还是年年征兵,月月收税,我们生活得就像在地狱一样。
      我实在不敢相信,就是她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地狱般的恐怖世界,居然还有像她一样如此美丽的女子,从前听人们所说的西施,郑旦,就是她这个模样吧。
      一句句闲聊使我们很快便熟悉了起来。她叫柳祎祎,这个名字常常使我联想起娘的家乡湖畔那一排排碧绿的柳枝。因为不堪在秦国痛苦的生活,她们举族北迁,来到了我们燕国。她和我一样,对连年的战乱有着特别的厌恶,这时我仿佛找到了知音,也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我才不会冷得像一块冰一样。

      伍
      自从柳祎祎开始走进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才终于又有了一丝色彩。记得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跑到湖边的树荫下乘凉,躺在草地上聊天,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有一次她问我,你爹娘呢?死了。我没有表情地答道,她轻轻地道歉,我却毫不忌讳地给她讲起娘的故事。我告诉她,我娘来自遥远的楚国,那里没有洁白的雪花,却有碧绿得透底的湖水,没有刺骨的寒风,却有湿润的春雨。我甚至用那个熟悉的拍子给她唱起歌来。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听着楚乐,她美丽的脸上浮现出安静的表情,嘴里喃喃道,我们那里每天只有冲杀声和惨叫声,哪里有这么美妙的音乐。要是你喜欢,我天天唱给你听,我将一切烦恼和悲伤全都抛进远处的湖中,思绪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娘唱着同样的拍子给我听。
      有时候歌唱累了,我就把多年前娘还没讲完的故事搬出来一字不漏地讲给她听。
      从前,有一个神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神女就一直居住在一座山中,她把自己打扮成凡间女子的样子。
      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虽然只是一个凡人,但他却抓走了神女的心。我说,隐约看见祎祎阳光下的侧脸。其实我还想说,你就像是那个人一样,抓走了我的心。
      于是神女就每天站在山顶上,盼望着他,盼望着那个人再一次的来临。他没有来?祎祎突然发问,把我打断。
      是,他没有来。我想,他永远也不会来了。我抿紧嘴唇,即使是暴风雨的来临也没有让神女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可是那个人,他明明抓走了神女的心,却总是不肯出现。
      你很失望?祎祎又问道。
      那当然。神女这样等着他,盼着他,他却……我毫不犹豫地吐露出内心的不满。
      沉默了许久,祎祎终于说:“也许……不是他不想来。”
      也许他参加了战争,就像我们秦国那样的战争,然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震惊,无言。以前的我竟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又是这可恨的战争吗?我咬紧牙关。
      也许他知道,作为一个凡人,和神女是不可能有结果的。这句话又一次把我震撼。这一次,我不再偷偷看她的侧脸,而是使劲扭过头来凝视她的脸,你知道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多么害怕我们就像凡人和神女一样,遥不可及。
      我害怕得都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钟就要目送她回天庭。可她的眼神却落到遥远的湖水里去,眼神飘渺得让我颤抖,我希望你不是神女,我睁着眼睛默默地向不认识的神灵祈祷。

      陆
      平静的日子终于被打破。
      那一年,秦国终于向周围的国家伸出了多年来磨得无比锋锐的利爪。那年冬天,韩国的城墙在哀嚎声中倒成一片废墟。灭了韩国之后秦国的势力范围已经逼近到离燕国不远的赵国。
      至于赵国,多年以前的大败仗早就已经消耗掉他们大部分的国力和兵力,在以杀人饮血为乐的秦国人面前,也许他们会比弱小的韩国还要不堪一击。
      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明白,此时的燕国开始人人自危,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恐怖的味道。街道上的人们也纷纷收起平日的笑脸,换上冰冷的面具。只有祎祎还和以前一样,平静地,甚至有些愉快地和我聊天,干活。
      直到那一天。刚踏出家门的我突然听见她慌乱的叫声。
      是村里两个平日不学无术的混混,正嚣张地堵在那里,把她困在中间。我听见她的叫喊,救命!救命!我的心被扯得生疼。正想冲过去,我发现四周已经有人围上来,准备制止那伙人。
      她是秦国人!是狼崽子!我听见其中有人喊了一声,那些围上来的人居然沉默了下来,并且开始后退。
      是秦国人啊,那就让她怎样好了……这种人不需要我们的同情……秦国人不是个个强壮的很,她自己会跑的……我的四周忽然充满了讥笑声、议论声,平日里温和、友善的村里人在我眼中突然变成了豺狼虎豹,我立刻感到一股热血涌上脑门,似乎要从眼中喷射出来,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已经怒吼着扑了上去。
      你小子,找死。只是一瞬间我便被挥拳打倒,一股强烈的疼痛感瞬间席卷全身,我跌在地上动弹不得,隐约听见祎祎哭着喊我的名字。
      有人踩在我身上。我听见讥笑声不减,是狼崽子的小情人啊,啧啧啧……我们让他们死在一块吧……我使劲挣扎,奋力扑腾着身体,手上却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不允许你伤害她!我毫无预兆地爆发,猛地将身上的人掀翻,没有给他爬起来的机会,一个猛子扎到他身上,然后把手中的东西狠狠地贯入他的脑门。
      我发现手上满是黏糊糊的液体,还没来得及看清,我后脑勺又挨了一下,忍着剧痛我转过身看见另一个人,虽脑袋昏得直冒金星,但我还是清楚看见他眼睛燃烧的复仇的火焰。毫不犹豫地,我朝他的方向用尽全力还了一拳,然后我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一声沉重的躯体倒地声传入我的耳朵,紧接着我站不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回过神来后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一前一后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已经血肉模糊,此时我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笑了起来——换做其它时候的自己看到当时的场景也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实在是荒唐。
      我还发现一大群人围着我,他们都是刚才眼睁睁看着祎祎受欺负却无动于衷的人。他们全都低着头,有的还在颤抖,却没有一个人敢看我的眼睛,没有一个人敢与我的目光相遇。
      后来我被一群士兵带走了。直到离开,我都不敢再看一眼祎祎,哪怕是一眼也好,我不敢想象她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那年我十二岁。

      ——“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忤视”

      柒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很小的时候娘就这么跟我讲过。我猜想娘可能是认为我会因为爷爷的关系披上战甲上阵打仗,所以就用这句话阻止我。没想到还没上战场,我就先杀人了。
      只不过,为了祎祎而杀了那两个人,就算要让我偿命,我也不后悔。
      士兵们并没有把我带进监狱,而是先带我到干净的地方洗净身体,换上新衣,然后把我带进了宫殿。
      我看见当今燕国的太子——燕丹高高地坐在上面,两边都是满脸恭敬的卫士,一个个全副武装。
      你就是秦舞阳?燕丹说。
      是。拜见太子。我语气恭敬,目光却毫不畏惧地迎向他,年少经历了这么多,我的心智已经成熟得不是一般十二岁孩童所能比拟。燕丹的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什么,怒道,你于大庭广众之下连杀两人,你可知罪?
      草民知罪。只不过那两人的罪孽更深重,如今我已为民除害,太子要杀要剐,草民无半句怨言。只是一条命而已,对我来说,从小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早就明白死亡的的我,的确是不怕死,只不过,我的心中终究割舍不下她。
      只是,我犯法杀了两人,照理说不应由太子亲自审理,所以这其中,必有什么更复杂的事情。
      秦舞阳,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良久,燕丹终于开口。只要草民办得到,太子尽管开口。我点头。
      我希望你可以成为我的门客。燕丹严肃地说。门客?只怕没那么简单,我没有回答,静静地听着接下来的话。
      你要在我门下经过严格的训练,成为一名杀手。燕丹平静地说,眼神中却闪烁着毫不平静的光芒。
      杀手。成为一个杀手。我的脑海中反复重现这句话。
      在我们燕国,杀手是一个既神秘而又古老的职业。早在几百年前周朝的天子还是这个大地的主宰的时候,杀手就出现了。无数人在憧憬着这一职业的同时又对它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成为杀手,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他再也没有不能做的事,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像普通人一样。
      对我来说,这份选择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有时候,我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过去娘的那个世界,和那些曾经疼过我,爱过我的人们团聚,只是在这个世上我还有牵挂,所以我不能死,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她也死在这个乱世之中。于是,只有这个决定了。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希望太子也能让草民实现一个心愿。我说道。燕丹挥挥手,你说吧。
      我想回村一趟,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燕丹点头,你去吧。
      ……
      我又一次站在湖畔的草地上,和往常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了两个披甲的士兵。我没有向前走,而是远远眺望着那棵大树,还有,树荫下那个熟悉的身影。
      曾经无数次看着她美如白玉一般的脸庞,可今天这一次让我感觉最美丽,而且最真实。
      柳祎祎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树荫下,把视线抛进碧绿的湖水中。她的脸上挂着微笑,却是一种悲伤的微笑。阳光斜射过来,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她脸上一颗来不及滚到腮边的泪珠。我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再往前走。因为我知道也许再在这儿停留一秒,我就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我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成为杀手,二是杀人偿命。
      成为杀手就意味着很难再见到她,这对我来说比死还难受。死了的话,我却不放心她在这个乱世之中。所以,我必须成为杀手,等我真正成为最强的勇士之后,我一定要回来,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怎么,不进村了?旁边的士兵见我开始往回走。
      没必要了。我回答。

      捌
      我请求燕丹放出消息,就说我成为了太子的门客,目的是为了让那些想要找祎祎麻烦的人顾及到我而不敢动手。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疯狂地训练,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成为杀手。
      燕丹把我和一群从各地“邀请”的少年送到一个幽深的大院子里,我不禁想起了瘟疫那一年全家人一起被关进的那个大院子,只不过这个更大,而且院墙高得让人胆寒。
      没过多久,我就成为那群少年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原因是我每天的训练量几乎是其他人的好几倍。燕丹经常来这里看我们,他惊喜地发现我手臂上的细皮嫩肉渐渐磨出厚厚的老茧,胳膊慢慢肿起,上面布满恐怖的肌肉,全身的皮肤也晒得黝黑。我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有些害怕祎祎见了我会认不出我来。
      半年后,我已经可以徒手打倒十来个当初和我一起到这里来的少年。于是燕丹带我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安排我和年长的人一起训练。
      这个地方不像原来的院子,有高耸的院墙和无数深邃幽静的房间。这里只像平常人家所居住的庭院一样,院子里长着粗壮的说不出名字的大树,背后靠着群山,面朝静静流淌的河。
      通常这种地方才有真正的高手。可又是半年过去,我已经可以只身一人对抗六七个手持武器的对手,并且把他们打得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站都站不起来。不能说他们不是真正的高手,而是我进步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人是其他人从来都不敢挑战的。
      清晨我们训练的时候,他总是坐在角落慢慢享用着还没吃完的早餐。深夜我们回到住处的时候却早已听到他呼呼大睡的声音。他从不主动和任何人讲话,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和他说话。从其他人的交谈中我得知,他从十几年前就待在这里了,燕丹对他寄予了最大的希望,他一定是最强大,最可怕的杀手,没有之一。
      他叫荆轲。
      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传说见过他出手的人都会在那一瞬间被他带入另一个世界。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而已。
      我,秦舞阳,偏偏不信这个邪。
      燕丹有没有说过,你这样坐着吃东西的样子像一条狗。早餐完毕,我停在仍旧细吞慢嚼的荆轲面前,用轻松的口气说道,这是我惯用的手法,激起他的愤怒,然后撕开他的防线。
      你有意见?荆轲慢悠悠地抬起头,扬起了眉毛。
      我只是觉得,你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可以成为一个杀手而不是一条狗,很奇怪。我眯着眼睛狠狠地与他对视。
      忽然,荆轲站了起来,转过身走了五步,然后又转过身面向我。
      他说,很奇怪的话,你可以试试,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来攻击我,我不会还手。
      笑话,你不还手。只有五步的距离,你认为能闪过我的攻击?荆轲,我要好好听听你的惨叫。
      于是我出手了,我要用最快的速度飞扑到他的面前,然后举起拳头让他把刚才吃的东西都给我吐出来。
      只是,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身子明明已经移动的我,却一直看见荆轲抱着双臂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一丝一毫都没有靠近他。我疯狂地移动着步伐,却发现更加地吃力,令我感到恐惧的是,他看上去竟好像一点都没有移动似的,甚至还离我越来越远。
      终于,我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曾经想要狠狠教训他一顿的我,最后却连他的影子都够不到。而荆轲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默默收拾好餐具,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玖
      随着赵王被掳,赵国覆灭,燕国的土地完全暴露在秦人的魔爪下。
      该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燕丹这样告诉我们。
      我曾听说大哥还叫了一个朋友随行,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到,我们就已经站在易水河边了。荆轲的朋友,那一定也是个像传说一样存在的杀手吧,只不过,换了我,结局会是什么样呢?
      易水旁都是身穿白衣白甲的士兵,燕丹站在最前面,手捧着燕国最烈的酒,把它倒入流淌的江中。燕国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燕丹没有多说话。大哥轻轻点头,我的心中却在想,但愿我不要拖了后腿才好。
      高渐离在击筑为我们送行,我听见大哥和着拍子唱起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
      这倒是和楚地的美乐有着惊人的相似呢,我也情不自禁地唱着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不复返……不复返……歌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这一次离开故乡,也许,就是永远地离开了。不过不同的是,我的心中却没有了任何牵挂。
      思公子兮……我心爱的人啊,我日夜地思念你,可你为什么如此狠心地先我而去,把我丢在这污浊的世界。
      成为真正的杀手那一刻,我的激动并不是因为我终于修成绝世的武艺,而是因为我终于可以回到日夜思念的人身边,永远地保护她。
      可当我回到村子里,却发现整个村庄只剩下老弱和妇女,所有的男人都被调去前线了,更让我绝望的是,我没有找到柳祎祎。我问遍了所有的人,可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在这乱世之中,饿死、冻死的人数不胜数,人们自己都无暇顾及自己,哪里还顾得上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子,更何况她还是个秦国人。
      也许,她已经和无数因贫穷、战乱、饥饿、疾病而死去的人们一样,成为永远长眠于地下的白骨了……
      为什么!我扑倒在湖边那棵她常常靠着的树下,希望能嗅到一丝她的气味,可还是徒劳。为什么当我成为一个能够保护你的人的时候,你却悄无声息地离开?就像你刚来的时候那样。我甚至还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你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东西!压抑着的无数眼泪全都奔涌而出,为什么你连给我一个保护你的机会都不肯呢?我真的是……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啊……
      一直到深夜,我才站起身子。此刻,我的眼泪已经流光,接下来,我要把最后一件事情办好,然后就可以安心地去见你了,这次请等着我,一定。
      ……
      原来,听到这许久都未曾听过的楚乐居然还能勾起我这么多回忆,只不过,身为一个杀手,我的回忆似乎太多了。
      正想着,我们已经来到了秦国的宫殿,大哥手中提着樊将军宝贵的头颅,我手中捧着燕国地图。看来,燕丹为了这一切,还真是下了血本。
      只不过,我的心中却有了一丝疑虑。
      燕丹说:“杀了此人,便能解救天下苍生。”这一切对我来说,一直到昨天,也都是合情合理的。
      昨晚刚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秘密潜入秦王办事的大厅,在那里,我看见竹简堆满了桌子,正中央上摊开着一束竹简,墨迹尚未全干,上面布满了野心却也是雄心。这不得不让我思考,若是秦国统一了中原,就不会再有战争了,那百姓的生活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但若是嬴政被刺而死,战争就能结束吗?我想,到时候说不定会激起新上任秦王的疯狂报复,这只会适得其反啊。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浮现起我们渡过易水后所见到的那一幕幕可怕的场景,我又突然想起了娘,想起了祎祎。
      当然,我才不会愚蠢到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哥,因为我不想在还没见到秦王之前就死得不明不白。

      拾
      没错,不管怎样,今天一切都会结束。
      要走到嬴政面前,还须先穿过这条长长的过道。两旁沾满了手持长枪的武士和手捧竹书的大臣。我的手中,燕国地图显得沉甸甸的,其实更沉的是藏在地图里那把淬过剧毒的匕首,只要一划过皮肤,秦王就只能等死。
      看来,嬴政还想用这样宏大的架势来吓吓我们两个小国来的的客人。不过,等我们把匕首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就知道谁会被吓坏了。
      嬴政站在高高的台上,台下离他最近的都是一些他所宠幸的臣下,以及他的妃嫔。
      突然,我在秦王的妃嫔们中看到一张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面孔,这张面孔,明明是我朝思暮想,做梦也想见到的,如今竟然会……
      柳祎祎。我不可能看错的。
      如果不是受过长期的训练,我有可能会当场就喊出声来,可我的内心还是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整个人的防线完全被击溃。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她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只不过,这是一种悲伤的笑,和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浑身颤抖,发觉手中的地图似乎有千斤重,此时的我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全身不听使唤地疯狂发抖,差一点跪倒在地上。这个时候,我发现她正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变,依然是悲伤的笑容,笑容里却有一丝陌生。她……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想认出我?抑或是……不想让我认出她?
      只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闭上眼睛任由身子瘫倒在地上。大概已经露馅了吧,对不起,大哥,真的对不起。你是一个足够冷血的杀手,但我不是。
      我听见秦王和大哥的谈话。
      他怎么了?
      回陛下,我们远道而来,没见过像您这样威严之人,所以害怕,请不要见怪。真不愧是最强的杀手,这样的境地居然还能镇定自若,应对自如。只不过,我秦舞阳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罢了,把地图拿上来吧。秦王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轻蔑。
      是。有力的回答。我明白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之后是一片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之后出现的喊叫声,呼救声似乎都不属于我的世界了,我没有打算睁开眼。只听见嬴政大口的喘息声和大哥怒骂的声音,结束了,失败了。嬴政的雄心壮志以及野心勃勃最后也许能实现吧,我们之后,不会再有另外的人会来做这件事了。现在的我只希望嬴政不要把怒气发泄到无辜的百姓身上。
      我能感觉得到身上的剧痛,意识已经逐渐模糊。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吧……祎祎,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希望你能记住那个深爱你的人,秦舞阳。

      尾声
      我睁开眼睛,发现四周都被耀眼的白光包围着。
      我往前走去,看见大哥,他的脸上看不见一点杀气,静静地站在远处,含笑看着我。
      我又看见了柳祎祎,只不过她的身上穿的却不是秦国宫廷里的长袍,而是旧时所穿的普通衣裙,她脸上也带着笑,是那种看不出一点悲伤的,发自内心的笑。
      我还看见了娘,她坐在故乡的长椅上,看着我,笑着张开双臂。
      我高兴地奔上前去,就像从前那样,口中哼着那熟悉的歌谣。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

      2013.8.31初稿
      2015.2.16 定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燕歌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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