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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守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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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婉言出必行,真的一路跟着梁铮和袁沐两人到了城外大营。可惜军营就是军营,她一个女儿家毫无悬念地被拦在了营门外。
今儿是个好天气。
城郊的远山上隐隐有雾气朦胧,茂密的林木放肆地生长。
梁铮回头看看营门外空旷的荒地。
阿婉牵着枣儿,孤零零地站着。一路上来的笑脸也有些垮了,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幽幽的怨气,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一副舍命死守的模样。
似曾相识的眉眼,他却从未见过那个人如此把心思都写在脸上。梁铮心中一软,忍不住对阿婉道:“若是无聊,郡主就先回城去吧。”
阿婉固执地摇头:“我等你一起回。”
梁铮的眼神暗了暗,也不多言,扭头进了军营。
虽然已是夏末,可城郊晌午的日头还是晒得人又热又困。
大营门口的守卫都换了两岗了,阿婉还牵着枣儿在营门外晃悠。
远远的瞧见营帐间冉冉的炊烟,隐约飘来野菜和烤肉的香气,营里已经开始用饭了。
阿婉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她饿了。
她朝大营里望了望,要是让营中的人给她拿些吃的出来,应该不是问题吧。
她朝营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爹总是说,军有军规,从来不许她依着郡主的身份在军营里要这个要那个。小时候,她在军营里弄丢了随身的匕首,耍赖撒娇地让爹手下的将士给她找,极少冲她发脾气的爹还因为这个臭骂了她一顿。
还是算了吧。营中的将士虽然不会拒绝,也不会有爹的臭骂,可要是让梁铮知道了,肯定会瞧不起她,觉得她是纨绔骄奢朽木难雕。
想到一脸严整的梁大将军用那样的眼神瞅着她……阿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无聊地四处张望,瞧见了草地尽头的那片葱郁的树林。还是去那边躲躲太阳吧,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果子野菜什么的。
可是……阿婉一步三回头地朝营里张望,难不成梁铮那家伙还在对她留在私宅墙上的墨宝耿耿于怀?所以公报私仇,真的把她丢在外面任她自生自灭么……
大营军帐内。
刚从营门口探了消息的副将吕哲走了进来,表情有些纠结:“将军,郡主她还在营门外候着呢。我们怎么劝都不肯走。”
“知道了。”梁铮手上的笔顿了顿,“你先下去吧。”
吕哲有些不安:“将军,这都晌午了,要不要给郡主送点吃的?”
“不必了。她若是饿了,自然就会回去。”
吕哲这才默默退了出去。
袁公子坐在一旁,一边翻着手里的粮饷账目,一边瞧着案前端坐的好友:“你就真的这样把人家堂堂燕王郡主丢在大营外面不管不问?”
梁铮连眼都没抬:“这里离城门不远,她若是等不及自然就会回去。”
袁公子却不以为意地摇头轻笑:“我可不这么觉得。”
梁将军毫无反应,自顾自翻过一页账目。
袁公子反倒越挫越有兴致,笑得自得:“梁将军要不要打个赌?”
梁铮终于抬眼瞧他:“赌什么?”
“赌郡主会不会等你一起回城?”
“无聊。”梁铮手上的笔又继续在账册上游走。
袁公子不屈不挠:“我赌她会一直等,那你就赌她会先离开吧。若是我赢了,你的钱袋就和我的胃袋一起到洛仙居走一趟,如何?”
梁铮看了看他:“那若是我赢了呢?”她的耐心大概没那么好吧……
刚刚还觉得无聊的人竟然有了回应,袁公子却微微一笑:“等你赢了再说吧。”
大军刚班师不久,尚有许多善后事务需要处理。两人在营中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阳偏西,才准备回城。
梁铮和袁沐两人牵着马走出营帐,斜阳暮色里的营前草地上,空无一人。
她果然还是离开了。
虽然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可为何心里还是生出一丝怅然。那张熟悉的面孔总会离他而去,一次是这样,两次依旧是这样。
梁铮如墨的眸子暗了几分,沉默着翻身上马。
“梁大将军,你看看那边是谁?”袁沐目光悠悠,越过营前的荒地,投在了远处城郊的树林,“好像是我赢了。”
梁铮顺着他的目光朝远处望去,树林边缘的一棵矮树下,熟悉的枣红色骏马正低头专心吃着草。树上,一抹紫色的人影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是阿婉。
梁铮微怔,她竟然还在。
阿婉也看见了他们,身手利落地从树上爬了下来,张牙舞爪地冲他们招手。方才两人在军营里脱下了朝服,换了一身寻常的衣袍,她差点没认出来。
袁沐也夸张地朝阿婉招手,全然没有丞相公子和朝廷命官的矜持稳重。
梁铮却沉默着把脸转向别处。
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即使再相似,也只是他物。
枣红的骏马很快便来到近前。
袁沐对阿婉刚才的身手十分好奇:“郡主方才是在树上休息?”
阿婉瞅着袁沐,杏核般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对啊,我刚才在缘木(袁沐)。”
袁沐失笑,这个郡主比他想象中的更有意思。
阿婉的脸色有些许困顿:“终于等到你们出来了,我都快饿死了。”
袁公子还未插嘴,梁铮就皱起了眉头:“那你怎么不先回城去?”
阿婉答得理所应当:“我说了要等你们的啊。”
袁沐恢复了儒雅公子的模样,露出怜香惜玉的表情:“郡主怎么不命营中的将士送些午饭出来?”
阿婉撇了撇嘴:“我爹说过,军中的将士只听将军的差遣,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呼来喝去的。我就只好忍着了。”
瞧着阿婉委屈又无奈的表情,梁铮忍不住心软:“走吧,我们回城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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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沐好记性,午后在营房里打的赌进了洛安城也没忘记,顺便把同行的二人拉到了洛仙居。临进门的时候还不忘检查梁将军腰间的钱袋:“银子要是没带够,就先回公主……呃不,回将军府拿去。”
梁铮一把把他的爪子从自己腰间拍开:“我可以赊账。”
虽然在军营外苦等了一天,又饿又累,却换来了和梁大将军一起共进晚餐,阿婉觉得这个买卖挺值,连口头的客气都省了,二话不说就跟着袁沐进了洛仙居。
三人一踏进洛仙居酒气环绕的大门,店掌柜就忙不迭地迎上前来。
袁沐是洛仙居的常客,店掌柜瞧见他,就知道同行的都是贵人。
他的目光从阿婉身上扫过,一眼就认出了她:“哎?你不就是前几天帮那个酒鬼付了酒钱的姑娘吗?”
阿婉也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冲店掌柜笑眯眯:“是我。”话一出口,她就又想起了误闯将军府的事来,有些尴尬地朝梁铮瞅了瞅。
京城的生意人,多是消息灵通脑袋灵光的,瞧着情景便极有眼色地不再说下去,转向梁铮和袁沐招呼着,顺道就往楼上上好的雅间引。
谁知还未上楼梯,阿婉就站在那里不挪步了。
大堂一角的戏台子上,一个穿着青布大褂的说书先生正吐沫横飞地讲述一段昏天黑地的战场厮杀,燕王的名字被提起,说的正是大周和北夷的战场。
大堂里坐的一多半食客都在瞅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要不就坐在大堂吧!”阿婉伸手朝说书先生指了指,“我也想听听故事。”
梁铮微微皱眉。
他自然也听出了说书先生说的是北疆的战事。
虽然近几年带兵征战屡立战功,却从未习惯听自己的名字在别人的口齿间辗转。要是待会儿说书先生一口一个“梁将军”地讲起来,他还真不知道要摆出怎样的表情。
袁沐倒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朝阿婉耸了耸肩:“在下没意见。”
阿婉转而去瞅梁铮:“梁公子呢?”在外人面前,三人顺其自然地瞒起了身份。
“……听凭婉姑娘安排。”
阿婉忽闪着一双杏眼勾起唇角,这个称呼比“郡主”听着顺耳多了。
即便是坐在嘈杂的大堂,店掌柜也不敢怠慢。命人搬来一扇孔雀牡丹的屏风,将三人落座的桌子围了两面。
袁大公子毫无负疚感地挑了几样洛仙居最贵的招牌酒菜,连菜牌也不看一眼。点完了菜,还不忘颇有地主姿态地朝阿婉微笑询问:“婉姑娘是不是已经饿了?”
阿婉的目光从说书先生身上挪开,路过邻桌吃了一半的乳鸽上就挪不动了:“嗯,饿了。”说着咽了咽口水,再转向同桌两人的目光更加炯炯,“我现在能吃下一整头羊。”
袁沐笑出了声。梁铮的眼角抽了抽。
阿婉反应过来,这样是不是不太矜持?
她不好意思地抬头望天,默默盘算着自己在梁铮心里的形象是不是又崩坏了几分。
说书先生的技艺十分了得,说得众人时而惊叹,时而凝神,时而捧腹,时而扼腕,堪堪将五年前的一场胜仗讲的是酣畅淋漓。
他口中精彩的故事倒是吸引了阿婉不停投向邻桌酒菜的目光,在时不时听到爹的名字的时候笑得一脸灿烂,竟丝毫没有注意梁铮含义莫名的注视和袁沐若有所思的浅笑。
酒菜终于上桌,阿婉的兴致又高了几分。
她一边故作矜持地吃着饭菜,一边留神说书先生下一段故事的开头:“话说三年前……”
只有袁沐瞧见梁铮端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阿婉兴致勃勃地转向梁铮,凑过去低语:“你那次打了个大胜仗,对不对?”
梁铮抬眼瞧着她,薄唇紧抿,面色阴晴莫辨,黑沉沉的眸子缠住了阿婉的目光,却并不言语。
阿婉不禁愣住了,被那双深如墨潭的眼睛盯着,让她忍不住面上升温心跳加速。可是为什么有一瞬间,她却觉得那双眼睛凝视的是不在这里的另一个人?
像是回答阿婉方才的问题,说书先生的声音从戏台上传来:“如今的战神梁大将军正是此战一举成名,带着我大周铁甲将士将北夷蛮人杀的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梁铮沉沉的目光转向戏台,阿婉终于从他的目光中挣脱出来,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看着身旁挚友的反应,一直唇角含笑的袁大公子也有些坐不住了,搭在桌边的指尖轻轻叩着桌沿,眯起眼睛留意起说书先生的下文。
阿婉瞧在眼里,只道两人是因为听旁人说起自己的事不习惯,好奇地支棱起耳朵等着下文。
从三年前听说梁铮的名号开始,直到前几日离开燕都,她都只是听爹和大哥说起过他,她还不知道乡野间是怎么讲起他的故事的。
说书先生将大周与北夷你来我往的情势略略讲过,话锋一转,便拐到了各种八卦旧事上去:
“自古老话,这英雄还需美人配。说起咱们梁大将军这样气吞山河的大英雄,相配的也必定是一位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佳人……”
出身名门,才貌双全……阿婉在心里默默把这些标准搁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然后颇为满意地牵起唇角。嗯,基本上还是符合的嘛!
身侧桌上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响,正在胡思乱想的阿婉一个哆嗦,从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回过神来。
梁铮手里的酒杯重重落在桌上,杯中酒洒了大半。
说书先生的言语也跟着顿了一顿,有几个食客微愠地朝这边望过来。
梁铮也不瞧旁人,低垂的眉眼凝在眼前的酒杯上,面色沉沉。
袁沐扬起一双凤眼瞧着他。
“你,没事吧?”阿婉小心翼翼地瞅瞅梁铮,又瞅瞅桌上的酒杯,“这酒——”
“没事。”梁铮的目光在她脸上匆匆掠过,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残酒一饮而尽。
袁沐在一旁冲围观的众人略略抱拳,笑得谦逊有度风姿翩翩:“诸位继续,继续。”
有人本想抱怨两句,却被梁铮那身生人勿近的气势生生堵了回去。众人的目光又纷纷回到戏台上。
说书先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震得断了片儿,愣了半晌,又从那个“话说三年前”开始讲起。
性急的阿婉刚要抗议,这厢梁铮却倏地站起身来,声音凛然:“掌柜的,结账。”
“啊?这就要走?”阿婉有点跟不上节奏。她看看桌上多半未动的好菜,又看看戏台子上继续吐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可是我还没——”
“我有点累了,就先告辞。”梁铮生硬地朝阿婉施礼,顺手将一张银票放在桌上,也不看袁沐一眼,转身便走。
“哎——”阿婉跳起来就要去追,却又瞧见桌上的酒菜,一种骄奢浪费的负罪感油然而生。
店掌柜一路小跑着来到桌前,殷勤地递过账页:“一共二十两银子。”
一旁的袁沐把桌上的银票潇洒地塞在店掌柜手里,像是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多余的把我的账还上。”又伸手一指阿婉恋恋不舍的酒菜,“这些都包好,我们带走。”
了了心愿的阿婉朝他伸出大拇指,刚要抬脚再去追梁铮,就听见说书先生又说到了“出身名门才貌双全的佳人”,那口气怎么听怎么像他真的知道这么个人似的。
方才梁铮貌似就是听到了此处就有些反常。
难道传说中遗世独立不近女色的梁大将军曾经有过一段“英雄美人”的故事,却因种种缘由终成情殇,所以耿耿于怀不愿被提起……
阿婉一边在脑袋里翻过一篇篇听过的戏文演义,毫无原则地揣测着剧情,一边纠结地停下脚步,重又转向说书先生。
朝门口走去的袁沐疑惑着回头望她:“郡……婉姑娘?”瞧着阿婉满脸八卦的求知欲,一向淡然的眉间隐隐现出一丝不安。
阿婉朝他比划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再多听几句就走。
她很好奇,除了“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之外,和梁大将军相配的佳人还会有些什么属性。
到底有没有那样一个旧人,出现在与梁铮有关的故事里?
若是没有,那说书先生会不会真的从皇亲国戚里挑出一个这样的女子来,编出一段戏文演义里的故事?
若是那个女子就叫婉心郡主呢?那就真是太……太……
阿婉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翻找出合适的词来,那厢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隔着絮絮的人声悠悠飘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解”。
……这就结束了?!阿婉呆立当场。
这个结尾来的和梁大将军的“结账”一样突然,阿婉顿时有一种造化弄人的无力感。
袁沐登时如释重负,已到嘴边的催劝也默默吞了回去。
阿婉眼见着说书先生收拾起醒木折扇,带着一脸“我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喜欢看你们干着急所以不说”的满足表情,迤迤然绕到了戏台背后,心中像是被小猫挠着,痒得不得了。
她指了指戏台,对袁沐道:“你等等我,我有事问他。”
“婉姑娘想问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阿婉露齿笑得天真又无邪。
她就想知道配得上玉树临风俊逸轩昂的梁大将军的女子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当然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袁大公子刚刚舒展的眉心又默默拧了起来:“是想问关于梁将军的事吗?”
呃……被发现了。
阿婉尴尬地丢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刀:“是又怎么样。”知道了也不用说出来啊……
袁大公子俊眉轻扬,回以了然的微笑:“婉姑娘若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去问他本人?那些市井传言实在不足为信。”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可是……当面问他这种话,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况且就刚才的反应来看,梁大将军本人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
她好不容易才向目标挪近了一小步,可不能因为这种不明智的举动前功尽弃。这样想来,先打探些市井传言来听听也未尝不可……
瞧着阿婉还在原地挣扎,生怕她真的找那多嘴的说书先生问出些陈年旧事,袁沐继续诱敌深入:“在下也恰好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阿婉忽地盯住了他:“真的?”
一双明眸亮晶晶闪着光,看得袁沐一个哆嗦,差点咬到舌头。他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可是话已出口,袁大公子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回头你来讲给我听。”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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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守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