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黄泉 ...
-
阴司里冷。王熙凤磕磕绊绊被牵着,走得倒也不怎样艰难。许是魂魄离了身便成了飘轻一缕,再难行的路挨擦着也走得过。只有一样,那魂本是聚气而形,当不得风。有时罡风一过,只吹得黄泉路上的亡魂眼盲心眩,昏噩不知多久方能再度得聚。凤姐三番五次被这风摧折也有些受不住,不禁往两个夺魂使身边躲,一壁央求:“二位官……二位仙吏。”这逢迎使笑的本事是她熟惯的,如今拿出来也无甚难做:“二位仙吏,这风吹得着实紧密,若是把魂儿吹散了,便怎么好?我听人说这阴司之外复有一山,山中有尽是些凌魔厉鬼不得超生的,若是吹到彼处……”她按按胸口担惊道:“我实在是怕,万请二位仙吏回护回护。”
二鬼使木着脸,对她这番做作讨求置若无物,只硬梆梆道:“世间尽是些讹传,如你所言的彼处,又岂是风吹能到的。我二人既奉命拿你,必不至你魂飞魄散。不过……”说罢二鬼使同时遥眺一眼前路,哑声道:“这路上倒真有魂魄轻的,或生前运命两衰,或前世误投人道,死后禁不起这一番投奔,魂魄被风吹散不复成形,也是有的。”
听了这话,凤姐心思安定了些,更添了几分疑惑。眼见这黄泉路上的魂魄多是独自行走,也不见有谁是被拘着的。回想起适才听得“奉王敕”等语,只怕自己有些来历也未可知。又或是真应了生死报应的那些话,道她恶事做尽,要抓去下十八层地狱油锅?
想到此节,凤姐后背突突地打了个冷战,惧意直冲心底,脚底下便停了。猝不防这一停便被拽痛了琵琶骨处,她猛地叫一声苦,趔趄着向前栽绊。
二鬼使并不理她这辛苦,只管赶路。其中一鬼口头更是刻薄,难得开口说上五句话,有四句都是奚落。
“琏二奶奶生前何等精明剔透一个人,如今也痴愚起来。俗话说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凭你生前是什么王侯将相倾国佳丽,到了此处,还能回头的么?不若走得赶些,我两个也好交差完事。只顾挨延,难道就罢了?”
凤姐被这一番数说,心中酸苦气闷,嘴上却也再难回话。这鬼使说得是,自己死得孤凋,并无人凭吊祭祀,阳世里若是连死信都不传,只怕日后连张纸钱也不能得。似她这等最是凄寒之鬼,阴司里又求谁去!念及此她心思一动,猛然醒起一件事来。不迭开口道:“二位仙吏!俗话说,人死头七可登望乡台,回眺家乡父老的。我何时能上这望乡台?”
等得半晌不见鬼使回话。凤姐的心悬着,只怕得个“不能”之说。她生前急躁骄横惯了,如今落得极羸弱落魄的境地,性子却还是难收敛。正焦着心思,忽听得一鬼使开口:“若说这望乡台,原是与你无涉了。你在阳世便与寻常生人有些不同,如今魂归,只怕一时三刻还醒不起自家来历。须知爱欲痴迷皆是虚是相,便是望乡又如何,他乡故乡,终不得归矣。”
鬼使的口气凉寒,虽是依旧不讲情面,却也不似先前那般狠厉。凤姐听得个云山雾绕,但“与你无涉”几个字还是听得真灼,心头里如插了柄刀子般剧痛起来。
“我只求知晓女儿情状,并无别的奢想。若世人死后皆能登望乡台,为何独我不能?”她含悲作色,眼中蓄泪亦有威容。二鬼使随她哭诉,也不理会。自家败身衰至如今身死,历经的种种伤惨痛楚一股脑地发作出来,兼之挂念女儿,令凤姐不由得大放悲声。只是这黄泉路上又何尝少了哭声,哭得半刻又一阵风来,吹得她冥冥渺渺如坠迷梦。待得魂魄复聚成形,前事又隔雾观花似的不真切了,唯独一句“一时三刻还醒不起自家来历”还记得清楚。凤姐皱眉,转向二鬼使道:“二位仙吏,适才说我有些来历,不知……”
话未完,凤姐心底忽然升起异样灼烈之感,虽不痛楚,却极为滚烫。只见她周身上下红光陡起,紧接着那光便化作火舌簇簇升腾。朱红色的火焰转瞬拔了丈许高,光华盛处直烧得脚下三途之花蕊枯叶萎。二鬼使并没停步,只是稍稍远离凤姐身畔——这二者神色皆了然,似是对此早有预料。
“这么快便现形脱体了?”其中一鬼使喃喃道。“世间阳人也是无情,想必一把火焚了她的肉身——也好,倒引得她早归本来面目,省却你我二人许多辛劳。”说话间二鬼使同时纵身,脚下生风一越离了凄惨的黄泉古道。王熙凤身披烈火,遥遥望一眼围于刀山剑树之中的孤拔高台,只见其上挤满凄切魂魄,登台时一条窄路盘旋而上,更是险阻难行。
“到此便能见着巧姐了……”此时心中只有这番念头,凤姐把心一横,只朝着望乡台处冲去。二鬼使不防突生此变,惊异之下赶忙拽紧手中锁链。哪知这火中的亡魂不知从何处借来了气力,更有肋下生出一双凤翼,其色如血,一挥之下进有百丈。二鬼使眼见再也牵拖不住,只好跟着她朝望乡台处奔去,口中连连高声厉喝:“王熙凤!你知搅扰阴司圣境是多大的罪过!再若不停……”
凤姐无心听那些丧话。此时她两耳生风,周身火焰热得甚是惬意,冷了许久只有此刻她仿似又找回了生时的心气,无非拼着一死也要奔那台上观望女儿一眼——若是到了这阴司就注定报应,怕也无益。阴鬼阳人无一不是铁石心肠,哀哭求告不能得益,倒不如拼着闹一回反能挣些前程。
正一心一意地飞奔着,耳旁忽然响起玲珑仙乐。凤姐心下狐疑,总道似在何时听过这曲儿,细想想又却又寻不着痕迹。正思索间,身后忽然传来清越女声,喝叱一声:“骄凤!”
只这一声唤,凤姐便如被使了定身法般停在原地。那被覆华彩的羽翼悬在当空,其上赤色居多,一振之下挥出团团彤红的火色。身后赶来的女子踏仙云,服色鲜丽却非绫非罗,行动处衣袂飘飘,大有流风回雪之姿。
女子来至凤姐面前,先向二鬼使裣衽作礼。
“今有情天骄凤历劫反本,有劳二位仙吏渡她这一段了。”
二鬼使见了这鲜服丽人,急厉的神色稍缓,还礼道:“有劳仙子下降。我等奉王敕缉拿新鬼王熙凤之魂魄到阴司,原是务必见了阎君方才算归王命。如今仙子既来,不若与我等同去,到那时如何发落此……”二鬼使说着看看凤姐,一句“妖孽”终是没能出口。那丽服仙子看得明白,也并不拘此小节,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凤姐目不转睛。见二鬼使左一个仙子右一个有劳称呼那丽人十分恭敬,不禁也开口道:“你是何人?”
“我乃太虚警幻,与汝大有缘分。”说罢她素手一招,凤姐身不由主,行向她近前来。
警幻望定凤姐,徐徐开言道:“汝落凡尘二十七载,如今劫数作尽,本应返本归元。但吾观汝心下大有挂碍,以至仍距迷途而不醒,更兼生前作恶尤深,怕是阴司里也要三堂过审。如今少不得要陪汝走一遭,早完此债。”说罢她转身,由着二鬼使在前接引,直越过望乡台,来至森罗殿前。
凤姐此刻再难动弹,一路只得泪眼婆娑回顾那处阴阳永隔之地——念及女儿终不知是何归宿,凤姐心如刀绞,串串热泪逼出眼眶。抬手拭泪间猛见手背处燃着一串串火焰,不禁心下骇然,趋身向警幻道:“这是何故?”她将手上簇簇火焰出示,“我究竟……究竟是何来历?”
警幻转首,含笑道:“想是骄凤沉醉软红十丈,如今却连自家本来面目也不记得了。但也不妨的,过会儿三生石旁一切皆会分明。”
凤姐恍惚记得戏文里唱的什么三生石,乃是勒撰姻缘之物。此刻她何尝有心观望这个,生前男子负心薄幸她看得多了,便是天生富贵乡的千金贵女,又有几个不为男子所轻贱欺凌的。便是那些个自诩多情的男人,到头来还不是见一个爱一个。一念及此,心中不免又生了厌弃,但此时此地已不是她施展能为之所,少不得也要敛了气焰,吞声道:“仙子明鉴,我生前愚钝,做下罪孽招了报应也甘愿受罚。只是一桩心愿,惦记我独生女儿巧姐,不知她此时从何去处,来日又落什么结果——为人父母总有一点痴心,若是我女儿无碍,我便是落了地狱千锤百炼,也能无憾了。”
这番话颇为动容,饶是阴司里铁面无私,但父母恩情儿女孝义却总不妨一尽。警幻听她诉了这些衷肠,也只是额首,叹然道:“骄凤骄凤,倒有这一点慈心善念。若把惠爱女儿之心分赐半点于旁人,又何至落此境地。也罢,既蒙你问,我少不得也要了你这桩心愿。巧姐之命数与你又有不同,毕竟运败时乖,昔日豪门世家女少不得也沦落贫家了此一生,能落个平安便是了,劝你悉心悔悟,莫再牵动情肠……”
凤姐只听了最要紧的“沦落贫家,能落个平安”几个字,更无心思聆听什么教诲。这仙子说得如此粗略,又更惹她关切,止不住追问道:“落入贫家?哪个贫家?贫些倒罢了,是什么样的人家?”
警幻皱眉:“还是这般没定性的心思。”
“你说。”凤姐拉住她,也顾不上礼数,急迫道:“可是我相识的?”
警幻无奈,点头道:“正是。当年刘氏一家得你一念周济,故有此报。”
凤姐呆了呆,失神之下眼中又有火泪滚滚而下。她痴痴望着一处,口中喃喃似悲似喜道:“原来是他家……也好……虽是苦人家,倒也是个积善厚道的人家。只是苦了我女儿,她从小娇惯,十指不沾阳春水,今后怕是要理生计做粗活,也不知做不做得来……”
正伤感间,忽听有人着名字唤:“着金陵女王熙凤入殿受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