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语者》夏长安

7、失踪

　　总以为暖和的日子还有许多，但气温常常说降就降了。
　　接连几天的秋雨落下来，早晚骤然有了森森寒意。阿星把厚外套都拿出来给珙桐穿上了，虽然珙桐噘着嘴抗议——穿这么厚根本不方便爬树摸鸟蛋嘛。
　　但是下着雨呢，也爬不了树啊，唉。

　　珙桐乖乖坐在屋里，直直伸着两只胳膊，打开半米宽，给阿星当“毛线墩”。
　　阿星织毛衣的技能是几年前跟松山大爷家的儿媳妇学的，学了两天，阿星就出师了。
　　那时候爷爷还在，阿星花了一个月时间，给爷爷、珙桐和自己一人织了一件厚实的毛衣。毛线是托松山大爷的儿子从山外面带回来的，几大捆灰色的毛线，看着不起眼，但是摸着软软的，织成毛衣穿在身上特别暖和。
　　如今松山大爷的儿子和儿媳外出打工，两年多没回来过，爷爷……也不在了。

　　值得高兴的是，珙桐长高了许多。
　　阿星把爷爷的旧毛衣找了出来洗干净晾干，找到线头后拆开，歪歪扭扭的拆了一桌子。又让珙桐伸直手臂当毛线墩，把拆开的毛线缠成一束一束。
　　炉子上烧一铁锅水，蒸汽呼呼的往上腾，阿星和珙桐把一束束卷曲的毛线放在蒸汽上慢慢烫。
　　其实这样也很难完全恢复，毛线到最后还是会有弯曲，不过比刚拆下来能好一些。
　　烫完毛线，珙桐继续当毛线墩撑着束状的毛线，阿星再一根根缠起来，变成一个个毛线球。

　　阿星拿出木尺，轻轻敲敲珙桐的小脑袋，珙桐立刻就站的笔直。
　　量好尺寸，阿星就开始给珙桐织“新”毛衣了。最简单的针法，没有什么花俏的图案，阿星一针一阵的织着，屋子里特别安静。
　　小米粥今天意外的乖，卧在阿星脚上闭着眼，任凭珙桐摸它的头和背。珙桐摸了一会儿小米粥，又坐在小板凳上撑着下巴看阿星细细长长的手指匀速摆弄毛线和竹子削的毛衣针，渐渐感到眼皮很重，垂下头跌进睡眠。

　　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珙桐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噜响，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下午在小板凳上睡着，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哥哥把他抱上床，之后他就又睡过去了。
　　可是天都黑了，哥哥怎么也没叫他吃饭呢？

　　珙桐沿着床沿下地，在地上摸到鞋子穿上，轻车熟路在黑暗中走到墙边打开灯，桌子上放着哥哥给自己织的半成品毛衣，珙桐拿起来比了比——身体部分已经织了有四分之一的长度了。
　　炉子灭了，屋子有点冷。珙桐把衣服穿好，走到外屋，又走到厨房，仍旧是一片漆黑，没有哥哥。
　　外面的雨好像小了点，珙桐站在廊下，院子里只有雨滴落在地面上淅淅沥沥的声音。
　　珙桐突然心里有点慌，哥哥去哪儿了？

　　黑暗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有时候人喜欢黑暗，因为黑暗可以隐藏困窘、尴尬，甚至无望的期待。在黑暗里会有莫名的安全感，能够不被发现，想哭，想笑，想做鬼脸，想面无表情，都不会被别人看到。
　　但黑暗也常常让人恐惧。
　　看不见前路，面临着未知，每一步踏出去，都不知道脚下是陷阱还是深渊。

　　阿星的眼前就是一片黑暗。
　　山里树多，又是雨夜，黑暗密密实实的砸下来，黑的浓稠，黑的牢固。
　　带来的手电筒突然坏了，因为腿部突发的疼痛没能加速赶路，耽误了下山时间，导致阿星现在被困在了这无边的森林的黑暗里。

　　雨滴穿过树叶掉下来，一滴滴落在斗笠上，落的多了，又渐渐渗进头发里。
　　蓑衣太重了，因为要爬山阿星出来时就没穿，现在浑身已经湿透了。不走，怕一整晚困在森林里；走，现在已经迷失了方向，怕越走离村子越远。
　　阿星陷入了两难。

　　雨水的寒冷、长时间爬山的疲惫和饥饿感一起袭来，阿星感到全身的力量在渐渐被抽空。扶了扶背上的竹篓，还好需要的药材已经找到了，并且牢牢的压在竹篓底部，还盖上了油布。
　　一阵风吹过，森林里树叶哗啦啦作响，吹得树上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那声音在黑暗的密林里尤其惊心动魄。

　　阿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胡乱朝身边抓了一把，抓住了一从灌木向上的枝条。
　　还没等他站稳，两只膝盖涌上一股强烈的、近来非常熟悉的酸痛感。接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向旁边倒下去，他试图用还能控制的手去尽可能抓旁边的树，但是没有抓到。
　　急速滑落下去的时候，阿星脑子里分神闪过一个念头：珙桐的毛衣还没织完呐。

　　珙桐没在家里找到手电筒，于是就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了松山大爷家。敲了半天门，没有人应。他又转头往村长家走。
　　哥哥平时到村子里来，无非就是桂花奶奶叫他去拿一些吃的，或者就是去给松山大爷拔个火罐，其他时候给村民帮忙都是白天，从来没在晚上出去过。
　　珙桐想着说不定桂花奶奶留哥哥吃晚饭了，因为自己在睡觉，哥哥会把好吃的给自己带回去呢。
　　这么一想，珙桐心里就没那么担心了。

　　村长家的院门半掩着，珙桐推门进去，听到堂屋里好像有好几个人在说话。
　　走过石板路，跳上台阶到屋檐下，珙桐脱了脚上的草鞋，把沾满泥巴的脚在地上蹭了蹭，才推开屋门进去。
　　一进门，就看到松山大爷、村长、还有其他几个村里的爷爷们围着桌子坐着，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在商量什么，每个人眉头都皱的紧紧的。

　　“珙桐小子，你咋来啦？”松山大爷问珙桐。
　　“我……我找我哥哥。”珙桐一眼看过去，没见到哥哥，心里顿时发慌了。
　　“你哥哥没在这儿……”松山大爷说着，突然表情一变，“他没在家？”
　　“没，没在。”珙桐看着松山大爷的表情，突然就害怕起来：“我哥哥从来不在晚上出门的，松山大爷，他去哪儿啦……”
　　松山大爷和村长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站了起来。
　　珙桐的眼泪瞬间蓄满眼眶。

　　“你别急，你哥哥应该是去山上找药材了，怕是下雨路不好走，耽误了下山时间。没事，我们这就去找他。”松山大爷说着就走到门边拿蓑衣，村长也跟着走过来。
　　“你留着，你老婆子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松山大爷不让村长去，另外几个大爷也站起来：“我们跟着去，你就在屋里头照应。”
　　珙桐这才意识到，应该是桂花奶奶病了，哥哥才上山去找药材。

　　大人们都往外走，珙桐也跟着出了门。走到村外过了河，再往前一里路就到山下了，大家举着手电筒，大声叫着“阿星”。珙桐也拖着哭腔喊：“哥哥！”
　　回答他们的只有绵绵的雨声和夜里格外急速的河流声。
　　松山大爷想了想，让珙桐先回家，珙桐不愿意。
　　“珙桐小子，你听话，我们肯定把你哥哥找到，你回家等着。要是你哥哥回来，看到你被雨淋病了，他多难受？”另一个大爷劝珙桐。
　　珙桐咬着嘴唇，死死握着手电筒。

　　雨下的更大了，松山大爷连推带拉把珙桐拽回河对岸回村子的路，呵斥道：“听话！”然后转身过去和其他人往山里走。
　　珙桐在河边站着，直直盯着那几道手电筒渐渐看不见了。
　　怎么办？珙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要回家，要在这里等哥哥。他倔强的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松山大爷他们回来了。

　　珙桐踩着河水跑向对岸，差点在河里跌一跤，他大声喊：“哥哥！”
　　没有人应。
　　松山大爷走到跟前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们一直爬到半山了，没找到。雨太大，路都冲没了，天又黑，实在爬不上去。”
　　珙桐呆住了，转身就要往山里跑，被松山大爷一把抱住了。

　　“珙桐小子，我们几个老家伙现在是爬不动了，天又太黑，你等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再去。”
　　“山顶上有以前猎户留下的茅草房，兴许阿星在里面避雨。”
　　“天这么黑你就不要乱跑了，咱们先等等。”
　　几个大爷都是疲惫不堪，劝着珙桐，有个大爷的脚被树枝划伤了，还在流血。

　　珙桐不吭声了，他的小脑袋瓜开始飞快运转，被松山大爷拎回屋子的时候，他还在想该怎么办。
　　松山大爷向他保证明天天一亮就上山去找阿星，又叮嘱了他几句才走。等到松山大爷走了后，珙桐在匣子里拿出爷爷的手表看了看，一点四十一分。
　　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睡得做了几个梦了。可是现在，他一点睡意都没有，刚才还觉得饿，现在连饿都感觉不到了。

　　小米粥也很焦躁，在珙桐脚下转来转去。珙桐又想溜出门，可是才发现松山大爷从外面把堂屋门锁上了。
　　爬上床躺了一会儿，肚子又开始叫起来。珙桐去厨房吃了一块中午剩的烙饼，喝了一大碗白开水，又爬回床上躺着。雨声似乎小了，吃饱了的珙桐渐渐被疲惫和困意笼罩，朦朦胧胧的睡了过去。

　　“哐哐哐”，敲门声伴随着锁子在门上碰撞的声音，把珙桐从睡梦中惊醒。松山大爷在外面喊：“珙桐小子，把钥匙递出来。”
　　珙桐一骨碌翻起来跳下床，一边跑向门口一边把脖子上带着的红绳子连同系着的钥匙一起取下来，从门缝塞了出去。
　　松山大爷打开门，珙桐一脑袋扎出去喊道：“哥哥找到了吗？”
　　松山大爷一脸歉意：“我们天蒙蒙亮又上了一趟山，这次走到山顶了，还是没找到。”
　　珙桐呆呆的站着，好像没听懂似得。

　　“咱们村子里没有壮劳力，我们几个老家伙走不远，阿星怕是走岔路走到深山里去了。我一会儿就去外村叫人过来帮忙找。”松山大爷无奈的说。
　　“我去吧。”珙桐抬头，“我去外村叫人。我比你们走得快。”
　　松山大爷长长叹口气，想了想，点点头。

　　雨停了，这是好事。阿星心里想着，很努力睁开眼睛。
　　昨天晚上滑下山的时候，幸亏被茂密的树丛挡了几次，落下断崖后还算不是摔的很重，但也足以让他挪不动身体了。
　　断崖下面是一人高的灌木丛，躺在里面滋味并不好受，摔下来的时候恐怕也撞到了头，阿星觉得后脑勺特别重，视线也有些模糊。他试着动了动，但是整个下半身几乎是没有知觉的，想要站起来根本不可能。张了张嘴，喉咙里只能发出短促的、气流形成的“啊”。
　　竹篓摔在不远的地方，阿星还看得到里面的油布，那药材应该也还在了。不知道桂花奶奶怎样了呢。

　　自从关节频繁酸痛开始，阿星就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阅读爷爷的行医笔记上，治疗自己的办法没找到，倒是了解了很多其他病的治疗方法。
　　前一天下午阿星正在给珙桐织毛衣，村长急急忙忙找过来，说桂花奶奶突然全身长满红疹子，发高烧晕过去了。阿星去看过后，按照爷爷的笔记判断应该是某种严重过敏，根据爷爷留下的药方看，有一种药材是必不可少的，但爷爷的药房里却没有现存的。
　　松山大爷曾经从爷爷哪里略知道一点药材的皮毛，他记得春天的时候曾在山里看到过这种药材，但是现在天冷了，恐怕是没有了。
　　阿星先拿了酒精给村长，让他替桂花奶奶擦擦额头和手心散散热，自己再回去看看笔记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别的办法没找到，却看到爷爷笔记上说，这种药材春天发芽，夏天生长，秋天和冬天根茎发达，正是采药的好时机。
　　阿星想了想，背了点干粮就出发了。
　　翻了两座山，顺利找到了药材，然而酸痛的关节却让他一再需要休息没办法赶路，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最终被困在了密林里。

　　雨虽然停了，但是太阳并没有出来。身上的衣服仍然是湿的，山风吹过就是一阵刺骨的凉意，阿星时不时晕过去，又被冻醒过来，迷迷糊糊一会儿，又再晕了过去。
　　脑子里浆糊似的，一会儿想“爷爷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想“珙桐这个小崽子整天上树下河实在淘气”一会儿又想“我会不会就这么死在这儿？真可笑啊！”过一会儿又想“珙桐还没去过游乐场，没有吃过汉堡，早知道我要这么快死掉，不如带他去山外面看看呢？”
　　渐渐地，阿星感觉身体开始轻飘飘，睁开眼也是黑暗。
　　“我看不到了？还是天黑了？我要是就这么死了，珙桐那小子会不会哭呢……珙桐啊，哥哥对不起你，哥哥要是不在了，你就自己出山去吧……”

　　而这个时候，珙桐小小的身体正奔跑在山脊上、密林中、溪流边。他仿佛不知疲倦，只停下来喝过几口水。他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因为哥哥肯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呢。
　　他出发的早，又比往常跑得快许多，原本第二天黎明时分才能抵达的村子，他竟然在凌晨一点左右就到了。
　　“砰砰砰”，珙桐使劲全身力气敲开了这个村子里村长家的门——曾经松山大爷带他来玩过的。院子里的大黄狗叫个不停，鸡笼里的鸡也被吓得上蹿下跳。中年村长披着外套揉揉眼睛，看着门外的小孩。
　　小孩满身满脸都是泥，草鞋已经和脚糊为一体，干裂的嘴唇在灯光下看格外让人心惊。

　　“小娃子啊，你这是跑了多远的路？快进来。”村长扶着珙桐，珙桐脚下一个踉跄，赶紧抬起头说：“伯伯，我是岚村的。我哥哥……”
　　中年村长一边听他说，一边半提半扶把他拉进屋。
　　“你先喝口水，慢慢说。”
　　珙桐接过一个粗瓷碗，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

　　“我哥哥昨天去山上采药，走丢了，我们……找了两次都没找到……岚村里大家都爬不动山，松山大爷叫我，叫我来找人帮忙……”珙桐缓过来，一边说着，不自觉就带上了哭腔。
　　“你是岚村的……我想起来了，松山伯带你来过我家。你先喘口气，我明天找人跟你过去。”
　　中年村长的妻子也出来了，温和的问珙桐：“小娃你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珙桐只是摇头：“姨姨我不吃……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就走……我哥哥昨天晚上就不见了，现在都过了一天了……”
　　“你别慌，你赶路赶了一天，说不定你哥哥已经回去了呢？”中年村长安慰他，“再说这都快半夜了，要叫人肯定要等天亮了……”

　　珙桐摇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他急的说不出话来，焦虑、担心、委屈、迷茫、恐惧一股脑涌上来，汇集成嚎啕的哭声，响彻了这个农家小院。

作者有话说

　　抱抱小珙桐，摸摸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