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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失于连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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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小簪伏低身子,用最快的速度奔跑着。
受伤的手臂时不时发出阵阵剧痛,但这不是最致命的,坠落在地的血迹才真正让她感到憎恨——不是恐怖,而是憎恨,她恨不得把这条已经没用的胳臂剁下来才好!
该死,该死,该死!
这些京城来的捕头怎么会知道式微鸟?
为什么她想做的事,总是永远不得顺心?
她有做错什么吗?
该死,该死,该死!
梅小簪喘了口气,自衣角撕下块布来发狠地把手臂捆扎起来,忽的又浑身一颤,闪电般窜了出去,拐进另一条小巷中。
几秒钟后,胥吏和卫所的玄棠卫就吆五喝六地跑了过来,街上乱哄哄踏过十几双脚,尘土飞扬。梅小簪隐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使劲咬住了嘴唇。
这个叶州,不能再待下去了!
梅小簪想起贺兰刺的那一剑,心中暗暗悚惧,那一剑尽管简单,但从力道还是速度上都堪称可怖,这还是那个女孩子,若是那个和她同行的青年出手……梅小簪清楚的知道,就是自己手臂没有受伤,在他手里也过不了三招!
更可怕的是,那个青年捕头的轻功绝对到了出神入化的水准,对一个飞檐走壁的小贼而言,无异于被牢牢扼住了咽喉!
“妈的,到底是谁把消息漏出去的……”
出城的路已完全被封住,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胥吏和玄棠卫,她现在受了红伤,肯定是再装不下去了,要想出去,只能潜入南边的大户人家,利用他们后花园上私开的矮墙出去!
梅小簪回头望去——她身后这个院子便刚好符合这个条件,而且,若她没记错的话,这里仅是个道家的清修之所,是没有一般大户人家难缠的家丁杂役的。
梅小簪一拧身,轻轻跳下墙头,隐进院中一丛竹林后。她的动作很轻,像一只小小的猫儿落地,谁都别想察觉。
梅小簪抽出匕首反手握着,贴着墙根,悄悄地在道观中行进,许是因为城中戒严吧,道观里空空荡荡,一个香客也没有,着实给她省了不少麻烦。一盏茶的工夫,她便顺利地进到了道观的后院中,心里放松了些许。
探头朝院中看了看,梅小簪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挡着一个女人。
真是个美人,生的身形修欣,气质脱俗,穿着一领半旧的青白道袍,长发松松绾一个髻儿,背对着梅小簪,静静看着院墙边载着的几丛秋菊。
梅小簪绷紧身子,手中匕首雪亮,白生生地对着女子的咽喉。
电光火石间,她已向豹子一样扑了上去,势要一击必杀。
那女子却早已转过头来,一双眸子冷冷清清,素手一抬,袖筒中的长绸已如一条银龙一般,朝梅小簪绞来。
梅小簪手中的匕首丁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左臂的伤口崩裂开来,血滴在地上洇开一片红。
女子把长绸收回袖筒中,冷淡地打量着梅小簪,眼神中竟没有丝毫波动,似乎眼前这个女孩不是前一刻要杀她的人一样。
梅小簪却如一只愤怒的豹一般狠狠瞪着女子。
那眼神与其说是杀意,不如说是绝望。
“你是何人?”女子颔首问道。
“与你无关。”梅小簪冷笑一声。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何苦来哉……”
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梅小簪说着。
“多说无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梅小簪捡起那匕首,冷淡道。
她当然不打算束手待毙,哪怕她明知道绝对打不过着女子,也要死在反抗之中。
“我无意杀你,也无意举报你,你若想走,便走吧。”
梅小簪愤怒地抬头:“你少骗我了……”
却见到那女子已轻轻把后院的院门推开,露出一条直通城外玉山的石板小径,端的是翠草葱茏,古木幽深。
“从这里走出去,二三十里就出了玉山,沿途渺无人迹。”
梅小簪奇怪地看着那女子,又看着那院门,犹豫片刻,咬一咬牙,还是钻了出去。
她不明白女子为什么要放了她,但她只能选择信任。
她没别的选择。
“我叫沈丹若,是清滢居的主人,若你无处可去,便来寻我。”
梅小簪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做什么回应,紧了紧手臂上的绷带,便匆匆地离去了。
沈丹若目送着梅小簪的背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掩上院门,冷声道:“出来罢。”
“呵,到底是瞒不过你。”
白雁由自假山之后踱步而出,望向沈丹若微微一笑。
“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沈丹若淡淡瞥一眼白雁由。“你若要天下清平,为何又要指引这孩子去盗空空盏,弄出这一大台闹剧来?若要帮这孩子,为什么又引来玄棠卫,追的她不得安宁?”
白雁由微微一笑,探手擦过沈丹若的发鬓,自树上摘下一朵海棠花,轻轻嗅着。
“我可说过要帮谁?只不过……是顺其自然罢了。”
“空空盏是个好东西……可惜,凡人几时配得上用它?即使我不出手,它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待在皇宫的架子上,迟早被人心所污,倒不如拿出来,解了慕神医的迷蒙,断了这丫头的执念,慕神医记起来他的使命,一条消息便能救得千万条性命,小丫头断了这段孽缘,洗尽铅华,岂不是各归自然之道?”
“至于空空盏吗,自然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白雁由道。
“我想,那个人,早就动身了吧。”
白雁由明显的看到,提到那个人时,沈丹若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她到底放不下他。
为一个人,守在一座城,哪怕那个人早已看破世事,再不回头。
“只是可惜了这孩子一腔痴情。”许久,沈丹若轻轻道。
秋风扬起白雁由的衣摆,一树海棠落下万点碎红,自他身边飘飞而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说这话时,直视着沈丹若的眼睛。
沈丹若却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竟显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呢?”
她站在一树繁花前,素衣胜雪,繁花若霞。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世之过客也。
火宅炎炎,众苦难安,求不得来守不住,又有几人逃得开。
……
黄土飞扬的大路边,开着一个客栈。
客栈的牌子年久失修,只隐隐约约看得出一个“联”字来,一来二往,过路的旅客都把这里叫做连栈了,掌柜的也不纠正——他买下这处铺子时,这牌子便是如此,反正也不妨碍做生意。
这客栈实在是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来往歇脚的多是些脚夫苦力,别说挣钱了,只是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掌柜的也就跟着不爱来,在这干活的伙计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他一面,愈发惫懒了——比方这几日,管杂务的老八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溜回家去,留下赵二一个人看店。好在这里经常几天都没什么生意,即使只有赵二一个人,活也不重。
太阳渐渐滑向了西方,白天的暑热退去,晚风阵阵拂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赵二倚在客栈门口,正脑袋一沉一沉地打着盹,忽然感觉光被挡住了,抬头一看,竟然有一个穿黑斗篷的人站在他面前,看起来风尘仆仆。
赵二顿时来了精神:“客官你是打尖还是……”
话还没说完,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梅小簪踏进客栈,谨慎地四下打量了一番,才拎起昏迷的赵二拖进厨房,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身伙计装束,脸上也用锅灰和尘土涂抹了。她在水缸里又仔细照了一下,确认再看不出先前的模样,才代替了那伙计站在门口。
天色渐黑,东方的地平线逐渐变成了深深的蓝紫色,西边却是一片金红,空明天地。
晚风中似有歌声传来。
“拨琵琶,续续弹,唤庸愚,警懦顽……”
“四条弦上多哀怨,白草黄沙无人迹,古戌寒云乱鸟还……”
梅小簪心里正自疑惑,忽的见到地平线上冒出一个人,穿一领不灰不蓝的旧道袍,捧一个半破不破的道情筒,踏着个破布鞋,一路唱念而来,刚刚放心,略一走神,却见那人已站到自己身前了。
梅小簪吃了一惊,心说真是活见鬼了。再看那道士,梅小簪这才发现他相当年轻,一双眸子却是清明淡泊,如苍莽的雪原一般,不由看的呆了。
“这位小哥,贫道路过贵店,可否给口水喝?”
梅小簪这才回过神来,心想刚刚自己魔怔了,点点头,去厨房舀了碗水递给他。
道士接过来一饮而尽,把碗递还给她,却不离去
“还有何事?”
道士只是笑吟吟看着她。
“可怜你已到梦醒时分,却不愿醒来罢了!”
梅小簪细细品味这话,顿觉一道霹雳打过心头,身子不由剧烈地颤抖起来。
待到反应过来,想去追赶他问个明白时,那道士却已不见踪影,唯有缥缈歌声渐行渐远。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起梦也……”
梅小簪觉得,揣在怀里的空空盏像冰一样,吸食着她身上的热气。
这些天她不止一次地犹豫过,逃亡的过程中,她无数次想要把空空盏摔成粉末,再也修不回来。
东西没了,那个人再也记不起来过往,也再也不用离开了。
可她又不敢摔。
不敢在之后的日子里,面对他为了那件被遗忘的要事彻夜难眠的样子,不敢开口一次又一次对他说出谎言,最不敢的是,亲手打破他的未来,却怀着无尽的罪恶,和那么清正无邪的他相伴终生。
她何时配得上他过?恐怕只有一个遗忘了一切的他,她才敢于面对吧。
可一个遗忘了一切的他,是真正的他吗?
可是放手的话,她舍不得……
梅小簪紧咬着嘴唇,她又开始疼了,这次疼得不是胳臂,而是心,疼得她浑身颤抖。
却一滴眼泪,也不敢流出来。
……
越承在巷子里找到昏迷的贺兰后,忙用慕沁儿给的百草丹为她服下,这药的药效极快,贺兰没一盏茶的功夫便醒了过来,将事情始末告诉了越承。
越承急下令出重兵筛查,同时命玄棠卫精锐把住各个出城的门路。却迟迟不见盗贼的音讯,直到一个半时辰后才传来消息——在玉山松散安插的两个玄棠卫被盗贼重伤,盗贼朝西南方仓皇逃窜去了。
两人便辞了叶城诸官,离了城池,一路上一马平川,无甚村镇,越承便令叶州玄棠卫兵分几路在四乡搜查——虽说他不怎么信得过这些“人事”至上的米虫,但也聊胜于无,自己和小师妹轻装快马直奔小明山而去。
入夜,大地伸手不见五指,唯见一个小客栈发着微微亮光。
越承和贺兰在客栈外下了马,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二走过来,打着哈欠,嗓音沙哑:“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来两间房,置办些晚饭,备上马的夜草和水。”越承随手把缰绳扔给小二。
小二答应着便去收拾,越承侧目看向贺兰,她依然情绪低落,垂着头一眼不发。
越承牵过贺兰的手,引着她进了屋子,坐到一个点了一豆油灯的桌旁,小二打理好马匹,便去了一边的厨房去了
“师兄,对不起……”贺兰绞着手指,眼睛红红的。
“都怪我自作主张,不但没擒住那个小贼,反而打草惊蛇了……也不知道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越承摇头,温柔道:“别这么想,这次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我连那小贼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兰儿没用……要是白哥哥跟你一起来的话,那小贼早无处可逃了,我太任性了……”
“怎么会没用呢?你可立了大功了。”越承摸摸贺兰的头“你那一剑,正好刺中了那小贼的左臂,现在玄棠卫已在四乡缉拿左臂有伤的人,那小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贺兰抬起头看着越承,又是鼻子一酸。
“那师兄不怪我吗?”
“师兄怎么会怪你呢?”越承温柔的笑笑“不过这次回去,师兄可要好好监督你练武了,这次是我们抓别人,那剑锋差一分一厘,没什么大碍。若有一日别人追杀我们,那一分一厘可就十分要命了。”
“我们怎么会被别人追杀呢?我们可是好人啊!”
“好人……好人就不会被追杀吗?”越承像是对贺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兰儿,你觉得白雁由是不是好人?”
“白哥哥……他,他救过我,应该算是好人吧,可是他……”
“他是盗贼。”
越承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们不知道,此时在厨房里的小二,正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绿的盏儿来,把茶壶里的水倒进去过了一下,又倾回壶中。
“……不对!他……他盗亦有道,劫富济贫!” 贺兰激动地坐直了身子。
“那又怎么样?状子下来了,我不一样得追杀他。”
贺兰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小二把茶水注入杯中,许久,长叹一口气,也不说什么,端杯喝着茶。
“这天下本来就是一片混沌,无所谓正,无所谓邪,只有提升自己的实力是唯一没错的事,兰儿,握紧手中剑吧。”越承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贺兰只是痴痴地坐在那里,她看到眼前的景物不断扭曲充足,隐约见到越承拔剑在手,忽的又倒到桌子上昏了过去,又见到式微鸟喳喳地飞上碧蓝天空,忽的看见越承在马上向她伸出手,眼角眉梢又分明是个十几岁少年,大师兄竟然也在……
思绪过去和现在的幻境中飞速穿行,一霎便是千念,贺兰终于经不住这狂乱的虚妄,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