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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启于花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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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承和贺兰踏进花城时,已是黄昏。
东方的天空隐隐有了墨色,小小一方城池笼在烟暮之中,天边一抹长霞起北终南,苍穹染开一抹轻软的红。
夕阳不紧不慢地向地平线坠着。
贺兰早已换下那身男儿打扮,着一袭鹅黄色的娇俏罗裙,脚步轻快地在前面引路,忽的回头朝越承一笑:“师兄你快些啊!咱们可得在宵禁前赶到善松堂,把式微鸟借到手呢!白哥哥说,这可是破案的关键!”
越承笑了笑,只觉得小师妹像个出笼的鹦哥儿一样,忙快步跟上。
说起来,这确实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行走江湖,之前在山里那种一成不变的日子,对她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而言,确实是太无聊了。
你既然带她出来了,就一定要保护好她。
越承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走过一条小巷时,一阵隐隐的哄笑声忽的传进越承耳中,内中似乎还夹杂些女孩的啜泣。越承扭头看去,果不其然,一群浮浪子弟正围着一个女孩起哄。
那女孩子,只有十四五的年纪,穿着虽不破旧,但远谈不上华贵,一张清秀形容憔悴,手中的东西已掉了一地。
越承冷笑一声,心道真是水浅王八多,这种事在京城也是少见——不过他们既然送上门来了,刚好能用来看看师妹这两个月武学上有什么进益。当下拍手叫到:“兰儿,回来!”
贺兰闻言走过来,顺着越承的目光一看,一双秀目登时燃起火来,唰地一声抽出时雨剑,却被越承按住:“兰儿,动刃为凶,我们不值得为这种人和花城的官员聒噪。”
贺兰便把时雨剑收入鞘中,接过越承递来的长铁尺,扬眉怒喝道:“都给我住手!几个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人家小姑娘,也不害臊!”
几人回头一看,见喝止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放声大笑起来,一个黑衣莽汉调笑道:“穿纱裙子的还想打架,也不怕……”
一个青帽小子却是眼尖,见那铁尺上打着一圈黑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冲过去捂那黑衣莽汉的嘴:“别嘴贱,这……”
“……不怕哥哥我撕下来。”
青帽懊恼地看着一道疾影自身前冲过,喃喃道“完了,这是京城玄棠卫的人啊……”
片刻以后,方才还生龙活虎地四五个汉子已经躺倒了一片,青帽连滚带爬过去一说,几个人又爬起来跪倒了一片。贺兰不屑地啐了一口,看也不看他们,走向在墙边瑟瑟发抖的女孩:“妹妹别怕,已经无妨了。”
那女孩抬起头来,茫然地四处张望:“多谢女侠……女侠可看见,我的包裹了吗?”
“包裹?你是说这个?”一旁,越承已打发走败北的地痞,从地上捡起一包药物,在手中踮了踮。
少女闻言快步走过去,接过包裹嗅了嗅,点头道:“是了。”
“你……看不见?”越承这才发现少女的眼睛大而无神,黑漆漆的像是深井一般。
少女温婉一笑:“自小的毛病,让二位见笑了。”复转向二人深施一礼:“多谢二位侠士出手相助,小女子慕沁儿无以为报,还请二位随我到自家药铺一下,取些治红白伤的丹药,权表心意。”
“不必客气,这是江湖人的本分……”越承正随口说着,贺兰忽的一脸惊喜地凑过来:“姑娘,你刚刚说,你是慕沁儿?”
“正是……”
“那你说的药铺,是不是城南的善松堂喽?”
那姑娘忽然浑身一颤,不知为何沉默一会,才点点头:“是。”
“太好了,我们……”
“原来如此,我们刚好要去善松堂抓些药,刚巧遇见了姑娘,那便一同去吧。”
越承忽的截住贺兰的话,朝她使了个眼色,贺兰虽不明白其中关节,还是乖巧地点了下头,不说话了。
少女轻声说道:“那么,二位随我来吧。”言毕捡起一根竹枝朝巷外走去,步子虽有迟缓,却稳稳当当,越承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簪边一个晃着流苏的小红点上,仔细一看,见那小红点上有微不可见的两粒黑,霎时明白了过来。
饲蛇代眼,听蛇信声辩路,这少女绝对不简单。
几人转出街角,正见一个老人四处张望,见到那慕沁儿眼前一亮,忙匆匆跑了过来,原来正是少女的管家慕六,贪看街上赌赛同小姐失散了,这才让她独自被地痞围在墙角。当下几人又是一番客气不提,慕六听闻几人要去抓药,忙夸下海口,大大的把善松堂吹嘘了一番。
慕沁儿静静听着,也不打断,只是眉头微皱,一言不发,被越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女孩,多少对玄棠卫有些忌讳,却不是普通小民的畏惧,联系起她手中有追踪窃贼的式微鸟……
越承心里已转过数十个念头,面上仍不动声色,走过几条街,慕六在一家药铺前止住脚步:“就是这里了,两位随我来。
越承仰头看去,已显古旧的灰瓦下赫然三个大字——善松堂,笔锋苍劲有力,描上的金粉已脱落了大半,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富丽堂皇。
店内并不宽阔,却收拾的干净整洁,旁侧的药柜种类齐全,抽屉的铜件皆擦得发亮。慕六引着几人在桌旁坐下,倒上自家熬制的药茶,越承饮了一口:“好茶——贵主人的高明医术,自这茶中可见一斑。”
“哎,别提了,前人的方子罢了。”慕六却叹了口气“这善松堂啊,也算是几辈子传下来的产业了,到了这一代,老主人去的早,只留下一对儿女相依为命,幸而他们都争气,尤其是哥哥,成了远近闻名的……”
“——老管家。”慕沁儿忽的端着个竹托盘自后面转出,刚巧打断慕六的话头“麻烦你去那柜顶上的取三瓶丸药——天巳二,天申三,地子六。”
慕沁儿在桌前坐下,把托盘上的几包药一一指给他们看:“店小力薄,没什么灵丹妙药,这些治跌打损伤的方子,两位请收下吧。”
越承见她愈发淡漠客气,心想再这么打太极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不如直话直说,便开口道:“姑娘客气了,我等本属京城玄棠卫,来此奉命查案的,本就有匡扶轩辕,安抚万民的职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分内之事。”说着,把腰牌递给慕六,慕六接过一看,一拍脑袋“哎呦,小姐,真是玄棠卫的腰牌!”
果然,玄棠卫的身份公开亮出时,慕沁儿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起来。
越承装作没看到,收回腰牌继续道:“这次来善松堂,除了买些药物,还要借调些东西帮忙查案——冒昧问一句,姑娘家可有一物,名为式微鸟?”
“式微……”
“采买药物上的事,小女子是不管的,若官家需要式微鸟这味药材,去问管家慕六便是。”
慕沁儿清秀的面孔上看不出表情。
越承却笑笑道:“慕姑娘,我们既知道式微鸟在你这里,怎会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你不要同我们说笑了,这是公事,耽误不得。”
慕沁儿此时已是冷汗涔涔——那越承语气平平淡淡的,却有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在心中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小女子委实不知。”许久后,慕沁儿才轻轻地答道。
贺兰也是玲珑心思,柔声道:“姑娘莫非有什么苦衷?”见慕沁儿暗自咬住了唇,又笑道:“姑娘莫怕,你若有什么不方便只管说出来,我们绝不怪你。”
慕沁儿却是软硬不吃,又换上了那副淡漠客气的神情,这时慕六已将那三个瓶子拿来,慕沁儿接过来,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自顾自为他们讲解起药性来。
越承和贺兰面面相觑,都叹了口气。
“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不知二位住在何处?待小女子派车接送。”慕沁儿起身准备送客,随意客气着。
“两位尊姓大名?来自何处?今日招待不周,还请不要怪罪。”
“在下越承,这是师妹贺兰。”
越承也随意答着,看着慕沁儿又叹了口气——看来好言好语是借不到了,得用点手段才行,亏他还想着怜香惜玉呢。
慕沁儿淡漠的脸色却忽的一变:“可是师承松涛先生,于玄棠卫听调不听宣的越承?”
“正是在下。”
慕沁儿无神的眼睛像是忽的有了光。
越承心里一喜,把令牌掏出递到慕沁儿手中,慕沁儿一把抓过来,急急地抚摸一遍,泪水猛然夺眶而出。
“真的是越捕头……太好了……这下哥哥有救了,有救了……”
她忽然激动起来。
“两位,你们这次借式微鸟到底是查什么案子?可和我的兄长慕远凌有关?”
“慕远凌?!”越承和贺兰同时吃了一惊。
“可是那位临危受命,前往阐燕山天枢关为洛将军疗伤的神医?”
慕沁儿苦笑着点点头。
“慕神医的高风亮节我早有耳闻,向来十分钦佩。”越承由衷道“敢问姑娘,慕神医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所以说,你们不是去找他的?”慕沁儿眼中的一抹光又黯淡下来,垂下了头“其实,你们要借式微鸟,那肯定是和他有关,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
“式微鸟,是一种极其恋主的鸟儿,只要得了自由,就是相隔天涯海角,也要飞到主人身边去——不仅如此,它还能认出和主人一同生活的人,随着他们去找主人的踪迹。”慕沁儿顿了顿“而我家这只式微鸟的主人,正是我的兄长慕远凌。”
“你们也知道,我哥哥临危受命,独自去了天枢关给洛将军疗伤,之后音讯全无,是不是?”见越承点着头,才说道“你们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如今的阐燕山天枢关,真实情况,其实和京城人士所知大大不同……越捕头,我这么说,你明白吧?”
越承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他当然懂,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哥哥去那里不久后,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是哥哥用密文写的,只有我能摸得出来是什么意思……他,要我把他书房里的一箱书信速速焚毁。”
“我自然是照做了,在这之后没几天,玄棠卫的人马忽然来了,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说要干什么。幸而哥哥素日名声好,他们也不方便多做什么,见找不到他们想要的,我又用家里的积蓄馈赠了他们些礼物,也便告辞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哥哥一定是出事了,大概,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天,我在想什么……真是关心则乱。”
她戚然一笑,美目虽失了神采,依旧凄哀动人。
“越捕头的清正侠义之名,小女早有耳闻,既然是您办案,式微鸟我定是会借的。”
越承和贺兰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喜色。
“多谢慕姑娘,姑娘果是深明大义!”
“说不上什么义,只是为了我的私心罢了,若非是您,这些话我绝不会说,式微鸟我也绝不会借……”
慕沁儿苦笑一声。
“我爹娘走的早,哥哥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只要能找到他,我做什么都可以。”
“交由越捕头查的案子定是军国大事,小女子无权过问,我只求您一件事……”
“越捕头,求你保护好我哥哥,不要让他落在歹人之手,若他有什么冤屈,一定要帮他洗刷干净。我哥哥是个良善君子,绝不可能做坏事的……”
夕阳在地平线发出最后一缕灼热的红光。
慕沁儿用手帕捂着脸,啜泣起来。
她到底还是个纤细脆弱的盲女呵,被这世道所迫撑起重担,胆战心惊地在永恒的黑暗中摸索打拼,强逼着自己故作镇定,和贪得无厌的官员周旋,和三心二意的家仆伙计周旋,没有一个人可以依仗信任,甚至没有一双真实的眼睛!
慕沁儿先是无声地啜泣着,继而呜咽起来,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像个在黑夜中迷了路的孩子。
越承忽然有点明白,白雁由为什么选择那种生活了。
是时,他正背对着天边的火烧云,昏暗而灿烂的暮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个黑色的剪影,唯剑柄上一点金光,像是幽冥深海中神龙的眼眸一般,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