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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那太孤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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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远先是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
平常自己烟瘾也不重,就是每天一两根也成了习惯,尤其是检查仪器前。
如果不是自己昨天去帮着用车接人,还不知道这人竟来了这地方。
做事情还真不带脑子的,凭着一腔孤勇就敢来虎穴。
越想越烦躁,一根烟抽的有些猛了,快速到了底,捏着的手指头一不小心就被烫了。
手指一使劲,彻底掐灭了。
换上白大褂,先去手术室查看了仪器,接着就去了昨天伤员的病房室。
逢宿正和一个打着吊针的南奥塞梯的大爷聊着天,昨天伤员里面一半都是被伤及的民众。
“小姑娘,我可给你说啊,昨天的时候,我可见坦克了。”
“是吗,大爷,那您可真厉害。”
“那可不,你看这群年轻小伙子伤的都比我重,我身体好的很呢,子弹一看我是个好老头,都不来找我。”
病房里一众年轻小伙子听了这话,可都笑了。
您伤的是不重,虽说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您没错啊,昨天您可是身老心不老,跑的那叫一个贼快,甭说子弹不找您,即使找了人家也不定能追上您呀。
逢宿也是哭笑不得,这老大爷也是有意思,心态好得很,一点也没有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样子。
“江医生过来了呀,您给我瞧瞧我这点滴输完没,我感觉我这全身没个啥毛病的,吃嘛嘛嘛香,身体倍儿好。”
老大爷看到江念远进来,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还故意挺了挺身子。
逢宿觉得这可真是个老小孩。
“大爷,我这不给人看病的。”江念远看了看还有小半瓶点滴没输完,也不着急,和这老宝儿插科打诨。
“咋,合着您是兽医呀?”说完老头儿还配合着缩了缩脖子,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给人看。
屋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禁,憋着笑。
“我给机器看病的。大到手术室里的仪器,小到比如说,我觉得您这输液的针头有点小了,建议护士给您换个粗点的针头,下水快些。”
江念远边说还指了指护士手推车上的针具。
吓得小老头赶紧摇摇头,说自己不着急了,马上就要输完了。
可怜巴巴的语气让屋子里的人再也憋不住了,满屋子的笑声。
江念远看了眼笑得眼睛里泛泪花的姑娘,也随着众人乐呵起来。
好似昨日战场上的硝烟已经消散。
逢宿跟着江念远出了病房,原本带着笑意的神情慢慢消退下去,眼睛里的光彩也失了几分。
“我刚刚看,有个士兵的腿好像截肢了。”声音哀哀。
“嗯。”
“很多都是这样吗?”
战场上经常出现这种状况吗。
“不”江念远摇了摇头,推开了心外科的门,然后示意逢宿找地方坐。
“他比起当场丧命的,失去一条腿已经算得上万幸了。”
逢宿脸上的表情更淡了,神色恹恹。
“战争远比你想象的要残酷的多。如果真的有地狱,那它的存在远比地狱可怕很多倍。 因为人活着的时候,□□遭受的痛苦总会被无限放大,直至去摧残你的灵魂。”
江念远说这些的时候,声调仍旧没有起伏。
如果不是看到,他袖子下的手不自觉的颤抖着,那逢宿可能就真的被他这幅看惯一切的模样给骗过去了。
逢宿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人过去都遭遇过什么。
她想起她之前看过的影片《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玛蒂尔达问莱昂纳多的问题。
“人生总是如此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总是如此。”
可人生不是电影,它要辛苦得多。
“你为什么选择做战地医生呢,而且还是技师。”逢宿想问这人要个答案。
“你不感觉,机器比人更直观吗?人会撒谎,机器可不会,它好就是好,坏了就是坏了。坏了,大不了拿个工具修修就又回到正轨去了。可人这辈子,坏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江念远说到最后的时候,声音有些缥缈,越来越低,近乎喃喃,好似不是要说给逢宿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虽然感觉你说得很抽象,但是竟莫名让人感觉很有理。”
想要让突然沉默的气氛炒热起来,她打着哈哈。
说完,还朝着江念远皱皱鼻子,一副“你好厉害”的无可奈何的鬼脸。
江念远看她在那故作搞怪,眼睛里却又透露出不安,有点心疼。
“你一个小姑娘家,报社怎么敢让你一个人来这儿。”
“什么报社,说白了,就是我一个前辈自己开的写东西的地方。他说,这新闻者就是批判者,当年鲁迅先生,一根笔杆子就喷得敌人血溅三尺。笔骂,笔骂,就得痛痛快快的把这世上的腌臜事都给骂个狗血淋头。可现在报章杂志尽是些私人恩怨的骂,打落水狗的骂。”
逢宿说到这,闭了闭眼,神情尽显迷茫。
“我和他都不愿意成为当初学这个专业时自己最鄙弃的这类人。结果可想而知,异端总是会遭到社会群起而攻之的。报社发表的东西总是被打压下去,每况愈下。我就想着,能不能换一个角度,能让我光明正大的去骂,大义凛然的去骂,骂该骂之事,责该责之人。”
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我就来了这儿。”
“可我发现,我就好似陷在了一片沼泽里,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手比了比脖子,“然后现在沼泽都到了我这了,就快要把鼻子眼睛也给埋住,等死了。”
最后三个字,幽幽的,在这室内,让人生出寒意。
江念远原本打算继续劝这人回去,他不觉得她能够承受得住未来可能要面对的情况。
可现在听了她的话,又觉得这可能是支撑她信念与意义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草垮了,人可能也垮了,接着便可能是自我的堕落,甚至于开始躬行自己所憎恶的一切。
而他经历过这种“连着一个也没有了”的绝望,他不愿她赴上他的路。
那太孤独了。
逢宿自己也说不清这些话怎么就这样自然而然说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想法也好像过于简单。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如意之事,哪能别人就管得了你是好是歹,除了你爸妈。
而她,早已是孑孓一人。
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嘴角,算了,且走且看吧。
逢宿回到自己屋子里,刚好听到电话铃声。
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铃声响了断,断了响。
知道这人脾气有多执拗,带着妥协摁了接听键。
“你可终于接我电话了。”还没等手机举到耳朵旁边,这人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我哪儿敢不接你电话。”
我要不接,这一天肯定八百遍的往这儿打。
“你不敢?你要真不敢,你能话也不听,就往那吃人的地方钻?”
逢宿听着这人的话,知道他也是担心她,便由着这人念叨。
“听见没有,赶紧给我回来!”那端见逢宿不说话,也是气急败坏。
“谈川,你不觉得憋屈吗?”
谈川那边静了几秒,“憋屈啥,路都是自己选的。”
“可这路就是你当初想的吗?”
不等那边有回应,逢宿就又接着说。
“不一样,对吧?谈川,你不憋屈,我快憋屈死了。”
“逢宿,你今年也才23吧。”
逢宿哪能不知道这人突然提年龄做什么。
“你还太年轻,但凡你往前走两步,知道前面有多少荆棘,你就知道这路走着多么崎岖了。”
“这世界不是说你磕的头破血流,就能够有结果的。”
逢宿感觉那股被沼泽埋住的窒息感又缠上了自己,急促的喘了口气。
“你说这些我都懂,可是,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来或不来,最起码我可以有个选择。这里的人呢,我来或不来,他们别无选择。”
逢宿挂了电话。
我这么艰辛的在泥潭里挣扎,并不是为了在这世间求个结果,更不是为了改变这世界,而是为了不让这世界改变我自己。
不想让那些肮脏的、腐朽的、黑暗的东西侵蚀本身。
逢宿感觉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随即而来的是短信提示音。
“算了,我并不能够昧着良心劝你。如果说不憋屈,是假的。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向来是想什么做什么。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逢宿看了看这人的信息,她就知道,那个带着她走上这条路的人,怎么能够比她要先倒下。
正准备给这人回条信息,又是一声震动。
“顺便说一句,我昨天帮你回家给花儿浇了水,你们家又被小偷给翻了,不过幸好没有丢东西。”
想了想还是接着给这人回短信,“你一定要做好奥运专题啊,别想着偷懒。求你别把我的花儿给玩死,好好善待它。它要是少一片叶子,你就完蛋了。”
提示短信发送成功。
逢宿看着短信内容,太阳穴又是一阵短促的跳动。
自她父亲走后,家里每逢一阵就总遭人倒腾。最开始一次,真被吓了一跳,报警后也没发现丢什么东西,就不了了之了。
之后逢宿就在家里装了摄像头,可总是被那登堂入室者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弄坏,然后仍旧是翻箱倒柜,却什么东西也不拿。
最后也让她咂摸出来味儿了,这些人像是在她家找什么东西,但又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小偷。
如果是什么她不知道的,那大概也只能是关于她父亲的事了。
索性后来上了大学也就把这事放到脑后了。工作后,搬回去住,也没见再发生过这一类的事。
不曾想都这几年了,这端又冒了出来。
逢宿从她包的隔层里,拿出来了一个小盒子。
普通的木质盒子,花纹有些暗,不仔细看瞧不出来。
逢宿小心翼翼的打开,内里四周是软软的棉垫,中间放着两颗核桃。
说是核桃,又不大准确,更贴切地来说,应该称其为文玩核桃。看其成色,盘玩的年代应该挺久远的了。
北京京西的闷尖狮子头。
这两颗是她父亲生前的最爱,他一生作为文物保护者,接触过的文物数不胜数。
一级的,二级的,三级的,未曾定级的,各种稀罕儿物海了去了。
他却独爱这一口。
记得有年,他惦记上了这山西阳泉出的公子帽。
尤其遇上老人家,手里盘上个好些年头的,那可真是文玩圈子里的心头好。
可这东西,有价无市,除非特殊情况,没人愿意割舍。可巧了,打听的这人碰上有人愿意出手的,可也少不了得他亲自往阳泉走一遭。
最后那老人看他是个懂的、真爱的主儿,被他每天都去人家门口报道的毅力给打动,就转给他了。
他拿回来的那天,开心的直抱着逢宿亲了好几口脸颊。
逢宿直到如今,还都记得那天她父亲那大胡茬子带来的轻微刺扎感。
好像不是扎在她的脸上,而是心口。
逢宿拿起这对狮子头,在手上把玩了几下,就又放进盒子里去了。
有些事儿,现在还不是想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那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