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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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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朗路过友好广场的KFC,不经意往里面扫了一眼,这一眼,令他生生定住了脚步。
因为是周末,餐厅里孩子很多,可是她坐在大落地窗前,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过了得有七年了吧,他仍然能在第一瞬间认出来是她,已经不年轻了,可是身上那种气韵还在。
他隔着窗户看了她十秒钟,最终还是推门进去。
秦蓁在看见他的一刹那眼睛里滑过一丝慌张,但是很快镇定下来朝他微笑,轻轻抚摸一下她对面正在啃鸡翅的小男孩的脑袋,“叫萧叔叔。”
小男孩圆头圆脑的,睫毛极黑极长,像一把小扇子,眼睛大而清透,映得出他的影子。
他打量了萧朗几秒钟,包着一嘴鸡肉含混喊“萧……叔叔……”
“乖”,他也摸一下他脑袋,柔声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一眼妈妈,秦蓁笑着点点头,他方才肯回答萧朗,“我叫林逸之,今年六岁了。”
“他小名叫朝朝”,秦蓁替儿子补充一句,请萧朗坐下。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萧朗笑起来,“果真取名字也不改才女本色。”
“老都老了,哪里还敢称才女”,秦蓁浅笑“你喝点什么吗?”
“我自己去买吧”,萧朗起身。
秦蓁盯着他的背影出神,恐慌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怎么会那么巧,正好就遇见了他?
从KFC出来,秦蓁礼貌向萧朗告辞,说还要带朝朝去悠游堂玩。
萧朗不以为然,说下午正好没事,我们也多年不见了,我陪陪你和孩子。
秦蓁随着他一起走进长郡商场,心情非常复杂。
朝朝和他一见如故,此时已经被萧朗牵着手蹦蹦跳跳走在她前面,此刻他们仨看起来,像正常的一家三口周末带着孩子逛商场……
秦蓁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你要不要脸,胡思乱想什么呢!!!
到底是孩子,一进了游乐场就开心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一样,欢呼雀跃,不一会儿就和同龄的小孩玩成了一堆。
秦蓁站在护栏外,含笑朝朝朝挥挥手,低声和萧朗说话。
“你太不够意思了,回来长郡也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我正好遇见你,你又悄无声息溜走了吧?”萧朗笑着打趣他,眼角泛起浅浅细纹,属于中年男人独有的魅力却令他的气场更加强大。
“我……”,秦蓁欲言又止。
“可不要跟我说什么‘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雨,我都会去接你’”,萧朗凝视她,笑容淡了些,“你从来没让我接也没让我送,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秦蓁叹一口气,低头掩饰自己苦涩的笑容,“这不是怕影响到你的家庭么,周末都应该陪自己老婆孩子的,哪里有道理陪——”,她停顿了一下,斟酌了半天用词才继续,“陪一个八百年不见的普通朋友。”
“我们是普通朋友吗?”他的眼神突的锐利起来,如鹰隼一般。
秦蓁不敢与他对视,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解救了她,她迅速接起电话,急走几步走到游乐场外面去接听。
萧朗隔着玻璃看她的侧影,她似乎瘦了很多,脸上的轮廓格外分明,因为太喜欢大笑,眼角纹和笑纹都很明显,长发还是黑而柔顺,声音依然软糯甜美。
还是他喜欢的样子。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她的手机铃声是周蕙唱的《好想好好爱你》,跟七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发给他的那首歌一样。
七年前她的“好想好好爱你,却没有权利再把你抱紧”是在约束她自己,那么七年后呢?这首歌依然能表达她对他的心声么?
他想起那一夜的纠缠,她的眼泪,多到令他绝望。
他拯救不了她,温暖不了她,眼睁睁看着她一步错步步错。
他们之间的爱,如朝露昙花,总也不能见阳光,天明就了无痕迹。
她在那晚之后的清晨离开,纵然没有跟他断绝往来,态度也突然冷淡许多。
再不复往日那般亲密无间。
秦蓁掩着电话急步朝他走过来,悄声说,“公司有急事找我,我去那边咖啡厅上一下网改文件,你帮我看着朝朝,可不可以?最多半个小时。”
“你去吧,我在这儿呢,不用担心”,他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摘去她黏在嘴角的几丝长发。
她愣了一下,定定看他。
还是那样的大眼睛,只是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黑白分明,遮不住的红血丝彰显着她的疲倦。
美人果然都是从眼睛开始老起的。
“秦蓁,秦蓁!听到没有!半小时之后我要看到改好的文件!”电话里的叫嚷声惊醒了她。
“我听到了,听到了,经理,马上改!”她接着电话,匆匆转身,提着电脑包“蹬蹬蹬”往咖啡厅跑去。
萧朗看着她的背影,内心充塞着莫名的感伤。
四十而不惑,他也已经老了,老男人就会频繁感伤。
十四年前他初遇她的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飞扬,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那时候身边有无数好女子,有大把好兄弟,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觉得她也没有那么重要的,一松手就放了她走,再一大意,风筝的线也脱了手,再也收不回来她的心。
“萧叔叔,我妈妈呢?”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追忆的似水年华。
小男孩趴在围栏边,一脑门汗。
以他才刚刚六岁的年纪,这都快到一米四了,太不科学了。
他见过秦蓁在朋友圈秀的合影,她老公撑死也不到175,秦蓁自己也就一米六,却有这么瘦瘦高高的儿子。
萧朗掏出手帕擦去他额头上的汗,“你妈妈有点公事,在咖啡馆里,叔叔陪你一会儿。”
朝朝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突然握紧他的手,“这里大人可以进来的,你进来陪我一起玩吧!”
“这……”,他有些为难。
他跟方白羽没有孩子,所以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孩子亲密相处。
“求求你了,萧叔叔!”孩子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妈妈总在忙,从来都不陪我玩,我只有跟叶奶奶一起,可是叶奶奶年纪很大了,玩不动。”
“你妈妈那么忙啊?”萧朗失笑,“怎么是叶奶奶陪你?你奶奶姓叶?你爸爸没有时间陪你吗?”
“我爸爸……”朝朝似乎差点脱口而出什么,马上又捂住了嘴。
萧朗看着他,有点疑惑。
最终还是败在他那同小狗一样软软可怜的眼神里,脱了鞋子走进游乐区去。
朝朝长得好像秦蓁,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跟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可是那纤长细密的睫毛却不太像。
秦蓁的睫毛虽长却不够密,她以前还跟他抱怨过,说特别羡慕自己的闺蜜有扇子一样的睫毛,转盼之间风情万种。
他那时还笑问她自己的睫毛算不算也跟小扇子一样,是不是也能风情万种?
他这么想着,下意识看了一下身边一条细长玻璃隔断里的自己,他的睫毛浓密如林,跟朝朝很像。
萧朗心里一惊,转念又笑话自己是不是疯魔了,果真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也就算了,还在肖想人家的儿子?
年纪越大越会胡思乱想了。
秦蓁从咖啡厅出来,一眼看见萧朗和儿子。
朝朝戴着安全帽绑着安全绳正在小心翼翼走浮桥,萧朗还不放心,双手虚托着亦步亦趋跟着保护他。
秦蓁突然悲从心来,不由自主哽咽,眼圈一热,她赶紧低下头去,有一滴泪砸在地板上溅了开来。
忽然很难过。
第一次,怀疑自己从前的决定是不是真的是正确的。
“眼睛怎么了?”萧朗看见她眼角微红有些奇怪,“怎么?半小时之内没搞定被领导批评了?”
“哪有”,她勉强笑笑,“灰尘掉到眼睛里了。”
“是吗?我帮你看看”,他凑过来,小心撑开她的眼皮,轻轻吹一下她眼睛。
他的气息温热,周身上下那种令她心安的特质仍然还在,可是,他依然不是她的,早就不是她的了。
她忍了又忍,把那些争先恐后想要往外涌的眼泪使劲憋回去。
十一月末的长郡,四点半天就黑了,这会儿七八点了,更是黑得好似南方的深夜里。
秦蓁安检完毕,转身走到一侧去,抱起朝朝跟萧朗挥手道别。
小男孩却不听话了,紧紧抿着嘴不肯说“再见”,他死死盯着萧朗,红着眼圈,大眼睛里饱含泪水,像两处水汽缥缈的湖泊。
“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秦蓁有些尴尬,“那我们先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省得家里人着急。”
她抱着朝朝正要转身,小男孩突然嚎啕大哭,在妈妈的怀里扭成麻花,秦蓁险些抱不住摔了他。
孩子一双泪汪汪的大眼只粘在他身上,突然大喊了一声:“爸爸!!!”
萧朗的心猛的一沉,随即,看见秦蓁惨白的脸。
她竟不敢看他一眼,只顾抱起孩子夺路而逃!
“秦蓁,你站住!”萧朗扑在隔断上怒吼,“你出来给我说清楚!!!”
她似乎充耳不闻,脚步轻捷跑得飞快,几下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萧朗低咒一声,脑子一热,转身就往安检里冲。
“哎,你干什么!”安检机旁边人高马大的几个地勤围了过来,虎视眈眈看他。
他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连忙退了出来。
坐在候机椅上给秦蓁拨电话,果然已经关机了。
他定了定心神,站起来去买票,运气不错,半小时之后还有一班飞往夜来郡的航班。
秦蓁直到下了飞机还是恍惚的,朝朝喊出“爸爸”的那一瞬,她真害怕他会冲进来撕碎她,隔着隔断她都能感受到他蓬勃的怒气!
是啊,哪个正常男人不会生气啊,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且不说自己老婆知道是不是家庭就完了,首先自己心里就很难过关吧。
可是她为什么要跑?她真的就这么没出息,心虚成这样?她完全可以巧笑倩兮冷静解释说孩子父亲这次出差出得有点久,孩子是想爸爸了才会喊那么一句。
她这转身一跑,几乎就落实了他的猜测了吧。
蠢死了,蠢死了,你的八面玲珑临危不乱呢,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秦蓁坐在行李转盘附近,恨恨捶着自己的脑袋,恨不得回到几个小时之前去,那样她就能表现得淡定自若。
“妈妈,你不要打自己!”孩子怯生生拉住她的手,“你如果生气了,可以打朝朝。”
秦蓁看着孩子的脸,心里软下来,她把他搂紧怀里,“妈妈没有生气,妈妈不会打朝朝的。”
“那……萧叔叔是我爸爸吗?”朝朝在她怀里仰起脸来,一脸渴盼看着她。
迎着这样的目光,秦蓁仍然得逼迫自己狠下心肠,“他不是。你认错人了。”
“你应该饿了吧,先吃点东西”,秦蓁假装无视儿子失望的眼神,拉开旅行箱的拉链,拿出面包、玉米肠和矿泉水。
萧朗从飞机上一下来就开始一路狂奔进航站楼,半个小时,她不知道还在不在机场里。
若是不在,换了手机号她就可以消失在陌生的城市里,他也许终其一生都再也找不到她,还有,儿子。
他在飞机上反复回忆着,秦蓁离开的那一年,距离现在近七年,而朝朝六岁了,算上怀胎十月的时间,他有极大可能是他的儿子!
不然怎么解释他对这孩子的一见如故和恋恋不舍?
朝朝临走的时候那一声“爸爸”石破天惊,像一把利斧劈下来,他心里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
为什么,她突然变得那么冷淡?
为什么,那之后的一年多,再不见她在社交网络上发过自己的照片?
为什么,朝朝偷偷告诉他说的,妈妈每一年在他生日的那一天都要带他来长郡?
她不能见他,更不能让孩子见他,所以用这种方式给儿子过生日。
在亲生父亲的城市,用最接近自己的方式来庆祝。
萧朗的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吸饱了湿漉漉的懊丧,沉重无比,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朝着出口狂奔,在即将冲出去的瞬间又退了回来——离他不远处的最后一个空无一人的行李盘旁边,玫红色的旅行箱很是醒目,旁边坐着的是穿着米色风衣正在发呆的秦蓁和身边心不在焉啃面包的朝朝。
他几步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齿,“秦蓁,你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妈妈,我要跟爸爸一起睡觉”,朝朝的眼睛黑得像墨玉棋子一般,满眼乞求。
“乖,快点睡觉”,秦蓁给他盖上薄被子,凝视着孩子无暇的面孔,“他不是爸爸,他是萧叔叔。”
书房里,萧朗穿着花色斑斓的大裤衩和同色短袖,别扭得跟有针在扎他一样。
没想过夜来郡真的这么热,长郡已经快要下雪了,这里还是夏天。
他急匆匆跟过来,什么都没带,随便在楼下夜市买了一套岛服,真是,颇有热带气息。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白色封面,年轻女孩的面孔青春得连黑白照都显得色彩明艳——杜拉斯的《情人》。
文艺女青年必读的书。
拜她所赐,他清楚记得这本书最有名的一句话,“和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
那么,他对她呢?真的是更爱她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吗?
门口传来轻微声响,秦蓁悄然闪身进来。
“朝朝睡着了?”萧朗没话找话说,明知故问。
“嗯”,她低低应一声,走到他面前的书架边,踮起脚去够顶层的书架夹缝。
“你找什么,我帮你拿?”她脱下高跟鞋之后,整个人显得更加娇小,萧朗比她高出大半截去,习惯性想帮她拿高处的东西。
秦蓁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又淡又冷,像长郡雪后的月亮,冰寒刺骨。
她跳了一下,够到那个塑料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抽出来放到他手边,声音平淡,“你签个字吧。”
萧朗拿起那几页纸,加粗的黑体标题跃入眼帘——《自愿放弃亲子关系协议》。
心里的怒火轰一下爆燃!
他耐着性子看完,深吸一口气把文件放在桌上,沉声问她,“你觉得我会签吗?”
“为什么不会?”她看他一眼,面无表情,“他的存在,对你的家庭来讲,是颗定时炸弹吧,你不怕和和美美的日子被炸得分崩离析?”
他没有回应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日期是三年前的?”
秦蓁把桌上的《情人》塞进书架里,答得漫不经心,“他那时第一次问我他爸爸在哪儿。我觉得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备了这个。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就派上用场。”
萧朗忍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林亦阑呢?”
秦蓁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半晌才回答,“当年……知道有朝朝之后……我就提出离婚了。”
萧朗猛然抓住她的手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所以,你一个人带着他,离开长乐郡,到这里来,一个人生下他,一个人带大他?”
秦蓁抽出自己的手,直视他的眼睛,“这些都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萧朗眼睛里寒芒冷冽,“我的女人,我的儿子!”
秦蓁被他这样逼视着,退无可退,终于恼了,“萧朗,你到底想干嘛!!!”
萧朗缓步过来,像一片阴影一样遮住她弱小身形,“嫁给我,秦蓁。”
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被他压迫住,大气都不敢喘,恍恍惚惚嗫嚅道,“可是……”
“我跟方白羽六年前就已经离婚了,她去了美国。”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啊?”她有点懵。
他们这些年不是全无联系的,可她全然不知他什么时候离的婚。
“所以,你不用有后顾之忧”,萧朗忍不住轻轻抚摸她的脸。
秦蓁如梦方醒,后退了一大步,躲开他的手。
“我不会跟你走的”,褪去了乍闻此事的那层迷蒙,她眼里的神色清冷,“这些年,没有你,我们也过得很好。”
“你所谓的很好,就是自己又当妈又当爹,每天忙着工作累得要死,把孩子扔给你朋友的妈妈带?”他凑近她,满眼寒意,“没有时间给自己喘口气,没有时间陪孩子,甚至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回报老人家。这样一团糟的生活,你确定很好?”
秦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何况,朝朝已经六岁,该上小学了吧?”萧朗深深看她一眼,“他的户口解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