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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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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镇镇的规模不大,却是江东一带商贾聚集之地。庙前镇随处一户人家,家中都经营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其中又以王、谢两家为镇上的首富。
王家世代经营丝帛,每年上缴丰朝的官丝盈利,便足够寻常人家几世吃穿不愁。
谢家嘛,只因得到当年丰朝皇帝微服私访时御赐的一件墨宝,便得以在丰朝的砚墨生意中独占一席之地。
倒也未必是那砚墨制造得有多精妙,只是那天底下的饭大多吃个名号。御赐二字,分量足以令人买账。
自古以来,商贾权贵联姻便是常有之事。这王家姑娘王祎年方三七,比谢家公子谢允虚长三岁,倒也算是年纪相仿。二人自小便定了娃娃亲,可这十几年来却连面也未曾见过。
“小姐,马上就要成亲了,你怎么还在此处?”王家丫鬟汝嫣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可自家那不嫌事大的主儿却仍在一旁心无旁骛地挑起一块染布来细细品鉴。
身上穿着的,是新娘子新婚当日才会穿着的大红婚袍。
哪儿来这么对婚事不上心的新娘子。
汝嫣急的跺脚。
王祎虽已年过二十,样貌却十分清丽稚气,说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也能令人相信。但却骗不过庙前镇的人,只因这王家姑娘制丝技艺过于卓绝,实在是为名号响亮的人物。因此镇上的男女老少,对这位善于经营的女掌柜,多有耳闻。
“老章,第二百六十坛没染匀,再重染一遍。”
王祎丝毫不顾一旁交际的汝嫣,将手里的挑布杆子放下,转向另一处染缸。
“不着急,这不还有时间嘛。”
王祎扶了扶头上的发髻和首饰,这些个叮当作响的物什,着实是过于累赘了些,压得王祎脖子酸疼。
“小姐!”汝嫣知道王祎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也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倒也奇怪。大婚之日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处检验染丝,不愧外头的人给王祎一个“丝痴”的名号。
汝嫣原想和布房掌事老章一同商量着劝劝自家小姐,可没一会儿功夫却发现小姐已经不在跟前。连忙四处张望,却瞧见王祎独自一人在一坛染缸处站着,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汝嫣快步走近,只见王姑娘冷不丁地将双手伸进染缸里,长长的衣袖被染上了紫色,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老章,快给我备一盆清水来。”
王祎声音急切,手心里还捧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汝嫣走近一看,才发现拿东西竟然会动。
眼见良辰吉时将近,小姐还在此处胡闹,汝嫣哪还有心思管王祎手里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姐,婚袍脏了……”
“放心,无论今日我成什么样子,这婚都是要结的。”
两人交谈之际,老章已将清水捧来。
王祎小心翼翼将手中浊物放入清水中,细细清洗。
不一会儿,清水已经被染成紫色。
“小可怜,你怎么掉这儿来了。”
竟是一只受伤的乌燕。肚皮上的毛发即便清洗干净,仍残留着浅浅的紫色染料。
又换洗了好几盆清水。
直至乌燕嘴里不再吐出紫色的浊物,王祎才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细细地擦干。
乌燕的右腿似乎受了伤,王祎每每碰到此处,乌燕都会反射性地挣扎一番。因此,王祎便更加小心护理。
“就当是穿了件紫色的衣裳可好?”王祎笑着抚摸乌燕的前额。
汝嫣见自家小姐一点也没把成亲之事放在心上的模样,忍不住再次提醒:“小姐,你可快些吧,眼看要错过良辰吉时了。”
王祎慢悠悠地站起来,将乌燕捧在手心,朝门外的轿辇走去。
倒也并非不愿嫁。
王祎十五岁时,父母便遭山贼洗劫双亡。与谢家的亲事,原本倒也并非不可推脱。只是如今王家的兴衰荣辱尽数寄托在她一人身上,她自是要为自己找一个最合适的夫君。
与其说是命运让她选择了谢允,倒不如说她主动选择了谢允。
“赠予谢家的三千匹金丝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
“那便出发吧。”王祎嘴上虽轻描淡写,仍是心中难耐,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自小便苦心经营的染坊,心中百感交集。
再回来时,她便不再只有王家掌柜这一个身份。
被染上紫色的红色喜服着实有些不伦不类。王祎也顾不得那许多。本就是一门生意,走个过场罢了。
王祎喊汝嫣找来剪子,将长袖裁断,尽量让这喜服不那么引人注目。
尽管如此,婚礼上的宾客仍不免发现了王祎的异样。虽然表面上仍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私下里却尽数议论纷纷。
这王谢两家身为豪门,大婚之日新娘子却连件像样的喜服都没有,可笑!
王祎可懒理这些闲言碎语,盖头一盖,眼不见为净。
她只管完成这门亲事便好。
宾客们多数与王谢两家较好。因此面子上,自然不会叫王祎下不来台。
唯独那城北的刘氏,因想将小女儿许给谢家不成,怀恨在心,讥讽道:“谢公子,您这也太寒碜了吧。看看王姑娘的婚袍,这般不成体统。您要是出不起这钱,我刘家可替你们出。”
刘家是几年前吃矿业生意红利起家的暴发户,在庙前镇也没有什么根基。却也因此,说话做事时常没皮没脸,叫人难堪。
谢允咳嗽了几声道:“刘伯母此言差矣,王姑娘蕙质兰心,精通丝帛之道,对服饰剪裁也有她独特的考究。本以为刘伯母见多识广,定然赞许有加,没想到亦是池中之物坐井观天。”
这是王祎头一回听谢允的声音。谢允说话温润平和,娓娓道来。听来有如春风拂面,但也不免有些有气无力。
看来谢允体弱多病的传言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王祎没有想到,世人口中懦弱不得志的谢公子,竟然会主动帮自己解围。
“什么池中之物?莫非谢公子也觊觎我家的金汤池,想来一探究竟?好说好说,只要你娶了我刘氏之女,再修个百八十个也不在话下。”
刘氏以为谢允是艳羡他家的金汤池,得意起来。
“刘伯母,您不会是连池中之物的典故都不知道吧?”王祎轻笑一声。
她十五岁便执掌王家大小事务,生意场上的刀光剑影她都来去自如。想欺负到她头上,痴人说梦。
一众宾客哄堂大笑。
刘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脸红的像猴屁股似的,恼羞成怒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连件像样的婚服都穿不起。”又转向众人云:“你们笑我做什么,应笑她才是!”
宾客们却笑得更欢了。
这富商之间的猴戏,好不有趣。
“刘伯母,看来宾客们觉得您更讨趣呢。”王祎没心没肺道。
谢允伸手轻轻拽了拽王祎的衣袖,示意她莫在火上浇油,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祎顿时有些不悦。
果真是个懦弱书生!
刘氏却急红了眼。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里经得起这般羞辱。敢叫他刘家丢尽脸面,他便叫这婚事置办不成。
气急之下,刘氏欲命随行的下人掀翻酒席:“来人,把这场子给我砸了。”
话音刚落,竟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只乌燕,啄伤了刘氏的眼睛。
“哎哟,哪里来的小畜生,疼死我了!”刘氏惊呼。
谢家请来的帮手连忙趁乱将刘氏一行人赶出了谢家。
虚惊一场。
这亲还未结成,若是让人砸了场子,多少有些不吉利。
王祎盖头下的一张小脸早已笑开了花。真想见见那刘氏出糗的模样,可惜尚未成亲,王祎只好强行按捺住掀开盖头的冲动。
婚事如期顺利进行。那刘氏的闹剧仿佛一剂调味品,平添观众乐趣而已。
礼毕,王祎坐在房中静候谢允。不时用手捶捶胳膊,这成亲可着实比染布累多了。
不一会儿,王祎便听到了推门声和临近跟前的脚步声。
身旁的床褥塌陷了下去。
“王姑娘,别紧张。”
王祎翻了个白眼,心想着谢公子可行行好,赶紧把这盖头掀了去,这酷刑她忍得着实辛苦。
本着新婚之夜矜持些的原则,王祎没有回话。可这谢允却迟迟不见动静,仿佛已经消失了一般。
“谢公子?”王祎忍不住问道。
谢允竟没有回答。王祎忍得着实不耐,自行掀开了盖头。
却没料到,谢允竟坐着睡着了。
好啊!让她里八层外八层、头上还顶着十来斤的首饰干坐着,自己在这儿睡大觉。
王祎也不管那繁琐的礼数,径直站了起来。
随嫁丫鬟的房间就在偏殿,只为了方便服侍主子,从主屋一侧直接穿行过去便可。
王祎见谢允已经睡熟,便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偏殿走去。
丫鬟听到声响,正欲一探来人,见是自家姑娘,不由惊呼。
她家主子可真是从不让人失望,总能做出些出格的事。
“你小声点,谢公子已经睡下了。要是把他吵醒,后果自负。”王祎一边向丫头走来,一边摘着头上的首饰。她扭了扭脖子,可算是松快了些。
“什么?”丫鬟又是一声惊呼,但明显压低了音量。
王祎扁了扁嘴。
她可无所谓。原本这种家族联姻,都受利益驱使,与其说是结亲,倒不如说是结盟。
有了谢家与丰朝皇室交好的这层关系,日后王家的丝帛更是不愁销路。
“我的小燕子呢?”王祎这才想起今早从染缸里捞起来的乌燕。
她在轿辇中替乌燕细细包扎了一番,也不知乌燕如今伤势如何了。
“原来小姐还不知道啊。今日大婚时啄伤刘氏的,正是那乌燕。说来也奇怪,那乌燕明明被关在笼子里,也不知是怎么挣脱出去的。只是那刘氏实在可恨,咄咄逼人。乌燕此举也算是报答了小姐你的一番恩情。”
“着实可惜。原想着我与它有缘,便计划着待婚事完结后给它找些好的吃食,替它养好伤后再将它放了。如今它既能啄伤刘氏,腿上的伤应是没有大碍了。”
“我看那乌燕似通人性。只盼它千万莫被刘家人找着,否则恐怕性命难保。”
王祎点点头,心中却始终放不下那乌燕。
在谢家的日子着实太平。翌日,王祎和谢允一道给公婆敬茶后,便各自散去。王祎在谢家来去自如,与出阁前相比,除却更换了住处,倒未有什么不同。
王祎日常仍在王家铺口料理自家的生意。谢家的生意她向来是不闻不问。倒不是她有意避开,只是这丝帛生意与砚墨生意,着实是八竿子打不着,想有交集都难。
王家的生意向来很好,顾客也多以女性为主,王祎作为掌柜,有时候啥也不干,光是看着店铺里来往的各色美女,也是件美差事。
她对丝帛之术尤其上心,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不想辜负了店铺里女顾客们的期望,扫了她们的兴致。
来往的人群中,一个瘦弱的少女怯怯地站在店铺门口。为避免挡住行人的去路,她将身子小小地蜷缩在门侧,着实令人怜悯。
王祎注意到了她,身旁的老章也是。
“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小乞丐,我去赶她走。”老章瞧了瞧王祎的眼色。
“不必。”王祎伸手示意老章打住。
少女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上面还泛着些许深紫色的光泽。看上去应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身上穿着的衣物着实有些破旧。
王祎从未见过她,可却觉得十分熟悉,好似在何处见过一般。
“小妹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王祎走上前问道。
小姑娘却只是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祎。她倒也不怕她,还伸出手拽住王祎的袖子。
王祎便顺势将小姑娘领进了屋。
可无论王祎与她说些什么,小姑娘都不曾应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王祎,拽着王祎的衣袖的手,一刻也未曾松开。
王祎也由她拽着,径自选了身漂亮的衣服,而后便她去了更衣室。在外头坐了好半晌也没见有人从更衣室里出来,王祎只好掀开门帘,往里一瞧,果然还傻愣愣地站着呢。
“你不会说话?”王祎说出了心中猜想。
小姑娘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最后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怎么换吗?”
小姑娘颔首。
王祎叹了口气:“我来帮你吧。”
小姑娘虽看上去切切的,但却丝毫不害怕王祎,任由她摆布自己身上的衣物。
王祎这才发现小姑娘的右腿有一处裸露的伤口,似是多日未曾处理了。再不找些金疮药敷上,恐怕要留下疤痕。
“你有名字吗?”
小姑娘摇头。
王祎看着地上被褪去的衣物道:“我叫你乌衣可好?”
小姑娘微笑以示默许。
王祎有些看呆了。这样的美貌,她还只在画本上见过,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活的。
待整理好乌衣身上的衣物后,王祎又细细地帮乌衣理了理头发,乌发上泛着的淡紫色光泽着实引人注目,王祎的眼神久久不愿从上面移开。
细细打扮一番的乌衣,犹如脱胎换骨般改头换面,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王祎对她很是喜爱,便把乌衣留在身边,甚至领乌衣进了谢家。
王家在庙前镇很有名望,王祎在谢家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她只是领个下人进门,到没有谁会多嘴什么。
王祎在院子里给乌衣腾了间上好的客房,连汝嫣都有些眼红。汝嫣跟了王祎这许多年,尚未被王祎如此用心对待过。
乌衣是个文静的女孩子,平日里王祎常常要去店铺跑动,也把乌衣带在身边。但店铺生意繁忙,有时也实在顾不上乌衣,便留她独自在谢家待着。
只是时间渐长,闲言碎语也逐渐传开。
乌衣的房间与谢允的书房只有一墙之隔,常有下人看见谢允与乌衣“厮混”在一起。
“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跟谢公子行夫妻之礼呀,眼看要有俏娘子趁虚而入了。”汝嫣远远地望向乌衣房门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又是哪个闲的没事干的在你面前嚼舌根子。”
“想嚼舌根子也得有依据不是,要不是那乌衣成日与谢公子厮混遭人抓住话柄,谁还会凭空诬陷他们不成?”
“你这话说的可太难听了。”王祎微微皱眉,回到屋内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今日在外头跑了一天的生意,为了推销店里的新品,她的嘴皮子都差点磨破了。
“谢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王祎平日里虽忙于生意,与谢允交道不多,但她还是十分信任谢允的为人。
“那可未必。乌衣长相如此好看,哪个男人能不动心?”
王祎打哈哈蒙混了过去。
汝嫣自小同她一块长大,她自然知道汝嫣是为自己着想。可她也信任乌衣,绝不相信,乌衣会同旁人所说的那样与谢允偷行苟且之事。
只是人言可畏。谢允有谢家这座靠山,又身为男子,自然没有大碍。可这乌衣无依无靠,若是谣言继续肆虐,恐怕是没有好人家敢要她了。
王祎尚为如何解决此事烦恼之际,谢允却突发怪病,卧床不起。她只好将店铺大小事务尽数安排妥当,一门心思照料谢允。
毕竟夫妻情分一场,况且谢允亦待她很好。只是谢允这病来势汹汹,又着实怪诞。王祎遍请名医,也不见谢允的病情有所好转。
庙前镇好事的人都在传王家姑娘是个克夫的命,刚进谢家不久,便要将谢家公子给克死了。
王祎皱眉看着谢允乌青色的脸,愁上加愁。果真是半分好转的迹象都无,人也不见清醒,只怕是凶多吉少。
本以为谢允只是体质差些,但毕竟年轻。可经过此番名医们轮番诊治,王祎才知道其中大有蹊跷,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要严重许多。
以谢允的身体状况,五脏六腑都已烂透,每多活一日已经是老天赏赐。可那谢家倒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并不过分悲痛讶异,甚至看向王祎的眼神里还夹杂着许多怜悯与愧疚。
恐怕谢家人早已知道谢允并不长命,只是从未告知王祎罢了。
王祎有些心寒,但并未薄待谢允,依旧每日悉心照料,盼他早日清醒。
“还没有乌衣的消息吗?”王祎这会儿正给谢允喂药。
自打谢允一病不起后,乌衣便犹如凭空消失了一般。王祎差人在庙前镇里里外外打听了一圈,竟无人知道乌衣的去向。
谢家人都骂乌衣不是个东西。谢允身子好时待乌衣千万般好,如今却是人走茶凉,不胜唏嘘。
但那些话入不了王祎的耳,她只是担心乌衣的安慰。每每午夜梦回,乌衣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出现在脑海里。
“没有。”
汝嫣原也想讥讽乌衣一番,但她知道王祎现在没心思听这些,索性绝口不提。
“这乌衣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她空下的房间,我差人去收拾收拾可好?”汝嫣提议道。
“先不用。”王祎讪讪道。
是夜,狂风大作,雷雨交加犹如鬼哭狼嚎。
王祎半夜惊醒,执意要去看谢允一眼才安心。可这离奇的天气,让她连伞都打不稳,衣裳也湿了一大半。
她自然是顾不上这许多的。
这几日谢允被转移到了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药浴房,王祎需与汝嫣一路小跑一阵方能抵达。一不留神,王祎不慎摔倒,身上的衣物顿时脏污不堪,手心也磨破了皮。
待她赶到药浴房时,谢允早已被层层围住。
谢允此前一直是一副生死不明的模样,只是沉睡着,可今日却突然咯血。若是不能熬过今晚,恐怕是要就此陨逝了。
王祎紧紧抓住衣角,看着来往穿行的下人,手心不禁冒出冷汗。
虽与谢允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两人之间确是莫名的投契。谢允为人处世及知识学问多有让王祎敬佩之处。属实是丰朝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若今日夭折在此,只怕是才学过人遭上天心生嫉妒了罢。
众人均在争分夺秒。可谢允咯血的症状却丝毫没有缓解,那阵阵的重咳犹如一记记重锤,锤在王祎的心上。
或许,比起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如今这般也是好的,至少还有活着的迹象。
只是那声音终究渐渐弱了下去,犹如溺水的人终于沉入了无尽深渊。王祎不忍再听,她自幼见过与亲友的生死离别,不愿再次面对,缓步回到自己房中。
汝嫣识趣地不再打扰,只是静静地将房门关上。
一夜未眠。
王祎听着窗外渐弱的雨声,总算是熬到了天亮。她看了一眼趴在桌旁熟睡的汝嫣,轻轻地推门而出,鬼使神差地去往乌衣曾经的住处。
久未有人打扫的屋子,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王祎轻轻咳嗽了几声,伸手将灰尘扬去。
乌衣的房间很是整洁,王祎甚至能想象她与谢允在此处谈笑风生的模样。
王祎掀开垂帘,走进里屋。正对床褥之处,设有一张红木书桌。桌上摆着王祎新研制的蚕丝。蚕丝遇水不透,也因此不能被轻易染上颜色。但瑕不掩瑜,王祎依旧视为珍宝,并第一时间将它赠予了乌衣。
王祎又凑近了些。只见那蚕丝上被人用苍劲有力的字体写上了一行小字。那蚕丝旁边还躺着一只已然断气的乌燕。
竟是王祎先前在染坊救下的那只。若不是乌燕肚皮上泛紫的毛发,王祎恐怕不会如此快速地确认。
“玲珑骰子安红豆。”
王祎捧起蚕丝。
这蚕丝应是滴水不透的,也不知谢允是如何想出法子想墨迹写于丝上。王祎轻轻揉搓,也不见颜色褪去。转而将蚕丝翻面,却意外发现背面写着的竟是自己的名字。
她有些震撼,这可是一首表白诗。
只可惜,有些人往往只能生生错过。她一直误以为谢允与乌衣两情相悦,时常苦恼自己夹在二人之间的处境,百般心思想要成人之美。却不料这世间的阴差阳错,竟然如此微妙。
王祎百感交集地将乌燕埋在了后院的山丘上,并将蚕丝细心地收好。
可造化弄人,王祎终究没等来关于谢允的坏消息。
昨日那最为艰难的一劫,谢允竟然熬了过去。昨夜王祎走后,下人们都看见一只乌燕不停地在天花上盘旋,凄厉的叫声仿佛是一声声呼唤谢允的姓名。
不知怎的,谢允倒似能与乌燕交流一般,涣散的瞳孔也逐渐聚焦。到了后半夜,竟然还能吐出清晰的字句来。
庙前镇的人都道,是谢家公子命不该绝,阎王老爷不愿收下。
且自那场大病后,谢允便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容光焕发。与王祎更是整日出双入对,成了庙前镇里人人艳羡的一段佳话。
“阿祎,你如今怎么老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谢允和王祎二人站在池塘边相拥而立。
“怎么,你也觉得不吉利?”王祎打趣。
“怎么会呢。我只是好奇。从前你更喜爱那些色调清浅的衣衫。可自打我病愈后,你的喜好似乎变了。”
“为了纪念一个老朋友。”王祎真诚道。
“哦?我认识吗?”
王祎点点头,温婉一笑。一双明眸看向谢允,也看向谢允额角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