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江山藏玉骨》焦尾琴鸣

1、公主

　　（一）
　　一轮秋月高悬于晋国上空，皎皎月华洒在巍峨晋宫的琉璃瓦上，给这本就肃杀的秋夜徒增了分凄冷。辉煌的灯火将恢弘的重华殿照得通亮，殿内一片空阔，晋候屏独自高坐在宫殿明堂之上，目光凝重飘向殿外，心事重重像是在等着什么人。随着宦官一声尖锐的通报，重华殿前的八扇宫门次第开启，走进来一个身着褐布麻衣的瘦削身影。
　　褐衣人进殿后并未行跪拜之礼，只是微微躬身作揖。
　　容祎罢了罢手，并无怒色，只是蹙眉打量着那人。他身量不高，年纪很轻，肤色在烛火的照映下显得苍白，可一双灵动的眸子却像是耀着光。
　　“丞相前几日向寡人举荐过先生，说先生能解晋国之患，先生可有几成把握？”
　　褐衣人唇角微勾，忽然抬眼毫不避讳地望着晋候，“若是我退了齐国这三十万压境之师，晋候您打算如何酬谢我？”
　　如今兵临城下，兵还没退，就想着向他求赏。晋候微微有些恼怒，却也克制住了。毕竟眼前这位谋士，是相国亲自举荐，号称有无双智计，不仅熟谙燕齐国地势，而且通晓行兵用军之道。再者，齐国三十万大军现下已兵临池下，他已无计可施，否则也由不得他区区一个谋士在他面前放肆。
　　“寡人许先生黄金百两，如何？”
　　褐衣人摇头。
　　“不够？”晋候皱了皱眉，笑道：“那再封先生为万户侯，这总够了吧。”
　　褐衣人笑了笑，仍是摇头，他的笑意里似乎还带了些嘲弄。
　　封万户侯已是殊荣，难不成还要让他将江山拱手相赠么？实在是贪得无厌，晋候强忍住不悦，冷冷道：“那先生想要什么？”
　　“我要的并不多。”静候之间褐衣人低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抬头，拔下冠上的玉簪，如瀑黑发倾泻而下，竟是女儿身！
　　她虽然没有刻意梳妆，虽然是一身褐色麻衣，却也掩不住她那倾国的美貌。她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晋候，目光凌厉给人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娶我进宫”。
　　晋候容祎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睨了一眼台下的褐衣美人，冷笑道：“原来是你。”
　　“晋候难道忘了与我的婚约吗？”她不紧不慢，语带讥诮道。
　　“绝无可能！”晋候冷冷道：“孤确与燕国公主有意共结秦晋之好，只是现在燕国覆灭，又哪来的燕国公主？”容祎立在高高的明堂之上，着黑红衮服，一派王者之气，再也不像是当初那个在燕国任人宰割的质子。更何况两年前燕国被齐国消灭，她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高高在上的燕国公主了。她更是一度沦为齐国的阶下囚，此番来晋想必是从齐国逃出的。
　　晋候不想与她多言，正欲传唤殿外的侍卫。
　　安锦忽道：“晋候不想见我，难道也不想见阿冉么？”
　　她轻言细语的一句话，却如同尖刀一般扎在他胸口，积攒在他心中十余年来的情绪突然迸发。
　　“她还活着？她在哪？”晋候踉跄地从高台上走下，走到安锦跟前，用力地掐着她的肩膀，怒道：“说，你把她藏哪了？”
　　她被他弄得生疼，费劲全力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扬着头含笑道，“她现在就在我的手里，你如果还想见到她，最好……。”
　　“不要威胁孤，孤会要了你的命。”
　　“不要威胁我，我也会要了她的命。”她面不改色，一字一句间，口中的热气尽数吐在他脸上。她本就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故作媚态之间，举手投足更是别有风味。只是这娇俏美人的口中会说出来的竟是如此阴狠的话。
　　晋候冷冷地望着她，久无言语。
　　她看他的神色便已知胜算，淡然道：“齐鲁灭国之日，便是阿冉回您身边之时。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娶我。”
　　（二）
　　容祎对安锦并不信任，只是朝中实在没有应战之臣，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当然他也不忘在她身边安插大量眼线，紧紧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倒也是奇，容祎听取了安锦的战略，不过两仗便将号称虎狼之师的齐军打得退了兵。
　　容祎也没有食言。三日后，他果真将那个他曾经最为厌恶的女人迎进了宫门。晋候封亡国公主安锦为夫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天下无不称赞晋候恪守信义。只是安锦并不是王后，而是册封的如夫人。给当年那个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的燕国长公主一个妾的名分，其实也算是当着全天下的面羞辱她了。
　　十年前，容祎的母妃刚刚辞世不到一月，年仅十三岁的他还来不及为母守孝，便被父王候送到燕国充当质子。那时，燕国国君还不是那么昏庸，燕国国力也还颇为强盛。晋燕当时关系紧张，容祎的日子并不好过，不仅要时刻担心着哪日晋燕开战，自己被燕人杀之而后快，还时刻要被燕国人给脸色看。
　　彼时的他是无依无靠、命悬一线的晋国质子，而安锦公主则是燕国国君的掌上明珠、盛宠无双的燕国长公主。
　　容祎的母亲本是燕国公主陪嫁媵侍，随公主一起嫁到晋国。因为有几分姿色，被晋候看中，有了容祎。只是从此之后，晋后一直视容祎母子为眼中钉。终于在晋后的百般刁难下，他的母妃在一年前含恨撒手人寰。公子祎明白，让他来燕国当质子其实也是晋后的阴谋，她在变着法子折磨他。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燕王寿宴，他伏在宫殿冰冷的地砖上诚惶诚恐地替燕王祝寿时，从那高台上跑下来一个身着锦缎华服、头上簪着琳琅宝珠的女孩，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那时，安锦用绣着精致花样的宫鞋踩着他散在地砖上的头发，昂着高傲的头颅负手站在他跟前，用足踢了踢他的脑袋，傲慢无礼地命令道：“你就是晋国的公子祎？抬起头来！让本公主看看晋国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燕王当时怀抱着美人，并没有制止安锦公主的无理取闹，反而像是看戏一般饶有兴致。在满朝燕臣绝非善意的笑声中，容祎咬着牙，眼带倔强地抬头瞪向安锦。他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份施予他、亦是施予晋国的奇耻大辱还回来。而这个女孩的面容也成了他心底最为厌恶的嘴脸！
　　（三）
　　如夫人的头衔虽是虚的，可按礼制，迎娶之日，同寝一室。
　　安锦一身桃红色曳地长裙，衬着一对雪白而圆润的肩头，分外妖娆。她就这样静静地立在他跟前，可他却没有正眼瞧她一眼。
　　“现在你也得偿所愿，寡人何时能见阿冉一面？”他不带一丝感情，冷冷问道。
　　“齐鲁一日不灭，你休想见她。我不辞万苦从齐国逃出来，与你联手何尝不是一件双赢的买卖？灭齐鲁既能解你之困，亦能泄我之恨。”
　　“你真有把握助我伐齐鲁？还是这只是你耍的花招？”
　　她顿了顿，露出得意之色，“我若是没有一点本事，我又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踏入你晋国的宫廷，此刻站在你身前？”
　　他不置可否一笑，“孤知道你聪明，只是一旦寡人知道你有半分不忠，寡人都会让你不得好死！”说罢，他转过身，难言鄙夷之色，他一生最痛恨的莫过于那些在暗处玩弄权术的小人。她所引以为傲的，正是他恶心的。若不是战事迫在眉睫，他绝不想多和她待一刻。他唤来婢女，帮他梳洗更衣，和衣而睡。
　　夜深，她久久未能入眠，即使盖着一床厚实的锦被，刺骨的寒意仍让她冻得直哆嗦，“冷，好冷。”一双藕臂试探着环上他的腰，只是还没来得及将脸贴上他的后背。容祎猛地转过身，甩开她的手，然后迅速坐起身。看来他对她并不放心，睡得很浅。他的剑眉高扬，凌厉得像是两把锉骨的尖刀，“孤答应接你入宫，是要你助孤灭齐鲁，除此之外，你最好别有任何非分之想。”
　　“知道了。”寒风从没有关紧的窗棂中漏入，凌乱的发丝显得她有些憔悴。她捂着小腹，冷汗从她额上滑落，看上去是在忍着剧痛。
　　他见她痛苦的神情，冷笑，“坏事做多了是要遭天谴的，果不其然。”
　　他虽然让她替他谋划，带她去前线重镇，却对她处处提防。她提的每一条策略，他都要召集大臣反复商讨；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命人仔细监看。
　　举兵攻齐那日，她伏在营帐的案前，描绘燕晋交界之处的地形，抬头只见容祎正立在不远处，蹙眉打量她，她直接抬眸与他对视，眼神还是一贯的凌厉。
　　安锦的确是运筹帷幄奇才，又加之熟悉燕国的山水地形，大败从燕国进犯的齐军。次日， 鲁国撤军，容祎为鼓舞士气，亲自上阵与余下的齐军作战。齐军精锐本就所剩无几，哪经得起晋国的进攻，很快就溃不成军。
　　容祎带兵乘胜追击，追至一处峡谷时，齐军的□□手早已严阵以待。利剑向暴雨一样从山上射来。战马都受了惊吓，抬蹄嘶叫，不受控制。
　　“容祎，小心！”利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里，他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回过头时，正好看到几支流矢狠狠扎入安锦的后背，而她却仍不偏不倚地挡在他跟前。
　　赶来的晋兵冲上峡谷的山头，围剿设伏的齐兵。
　　“我来晚了。”她眼神迷离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直接跌落马下。
　　他在马上愣了片刻。
　　“安锦。”容祎意识到了什么，利落地下马，抱起她策马疾驰数里，赶回营地急召军医。守营的将士第一次见晋候这般惊慌的模样。
　　虽然，这个女人的姑母害死了她的母妃，而她不仅多次羞辱他而且还囚禁了他的挚爱。只是，他不想欠她，欠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的情，会让他恶心，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她昏迷了三日，一睁眼便看到塌前的他，女儿心思没能掩住，笑意浮上嘴角。心想就算再挨上几刀也是值的。
　　“孤只是担心你死了，便再也找不到阿冉的下落。既然你醒了，便好生养着吧。”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晋国大败齐国，晋朝上下情绪高涨，力谏出兵伐齐鲁。只是挥师北上胜负难测，晋候和保守派犹豫不决。这时，西北边的秦国派来使臣，称愿与晋国共伐齐鲁，只是在此之前要结一门姻亲——秦晋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