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第三十六回 谱百花乌盆亮真容 结兄弟明仁窥隐情 ...

  •   第三十六回 谱百花乌盆显真容 结兄弟明仁窥私情

      昨夜骤雨五雷轰,
      今日落花一地红,
      逝去青春咫尺外,
      英华掩在雪泥中。
      好不容易等来树林那头传来一个时而嘶哑力竭、时而无病呻吟的干嚎:“轻轻的我孤独地行走在茫茫人海中……”
      “知心的话对谁倾诉?”这是春杏清朗的嗓音,还夹着一声不经意的笑:“栾导,这诗您都念了第三回了。”
      明仁一愣。
      “寂寞的我仰望长夜,何时盼来晓明?”另一个连笑带打趣的尖细女声。
      “下面的词,你们肯定不知道。”栾导发出哂笑声。
      明仁借着月光见树林另一头出现了三位人影,一个摇晃走着,另两位相扶着。
      “青涩的果子熟得无影无踪,静怡的小河只流淌在我的梦中,直到我跋涉在泥泞的路上呵,身不由己,言不由衷……”那栾导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愈加起劲地发挥着自己的声嘶力竭,挣扎着从春杏的怀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捞向天空。
      明仁听着声音越来越清晰,暗想:不好,与她们在这黑咕隆咚的树林里见了面,不知如何对答才好,赶紧转身从小道的另一头跑了……
      “谁!”虞美仁警觉着朝树林这头看过来,本来摇晃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
      这一声吼倒把栾凤仙给吓了个半死半醒,一下绕到春杏的背后,一把抓住了虞美仁的肩膀,头伸了一伸,不知是看见那个瞬间留下的背影,还是被她们惊动的飞鸟,压低了声问:“什么情况?!”
      此时春杏已被她们挤到了前面,刚才只顾着照应栾凤仙,此刻定睛再往小路上瞧,哪还见得着个鬼影子?
      虞美仁神经兮兮地问道:“这儿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春杏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一静,就听着周围呼呼风声,倒被她们的醉话弄得浑身凉嗖嗖起来,只能实事求是地答道:“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虞美仁不乐意了:“胡说,我可没喝多,我明明看着个影子从树林那头飘了过去,哦不,是飞了过去。”
      “这林子里,猫啊,鸟啊是常有的,有时路灯坏了,把我们吓一跳也是常有的事……”春杏受不住两边夹过来的分量,只能先把栾凤仙扶稳了。
      “我可不是夜盲,那么大个影子会是小鸟?”虞美仁固执己见。
      还是栾凤仙拍多了鬼头鬼脑的片子,见多识广,道:“吓谁呢,我看也是鸟惊了,掠动了树叉儿晃,看把你吓的,难怪我拍的那两部牛鬼蛇神的片子你到现在也没敢看。”
      这虞美仁被栾凤仙一顿数落,又无凭无据的,也只能罢了。
      谁想这栾凤仙还来劲了,笑道:“刚才谁贪便宜跟着我一起要买隔壁新建的别墅?那片别墅就紧挨着这附近,那里的环境比这还幽静,阿猫阿狗、飞禽走兽夜里多得是,不把你吓出精神病来?”
      虞美仁这下无言以对,只能假惺惺道:“那不是显得我们关系好么,只要你买,我跟着买一套又何妨?”
      “钱,我有的是,我还怕没房子住?那些个赞助商都争着送我房子……我不过随口让秀梅她们高兴高兴,我……”这栾凤仙毕竟没有全醉,说着说着,一想春杏还在自己身边,就闭了口,三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又在路口四下张望了一下,见两旁空空荡荡的,这才往白鸽楼方向而去。
      明仁早绕过树林避开了她们视线,远了,明仁才放慢了脚步,不知怎么的,今晚河畔的路灯全关了,一片漆黑,唯见天空中忽隐忽现的残月,幸亏披一套黑色夹克,要是一身白或许真把栾凤仙她们吓个半死。
      明仁来到综合大楼前,眼前的路面亮堂起来,对面也走来一人,远看着身形有些像秋萍,明仁放慢了速度,往花坛旁一站,盼着那身影快些来。
      等近了,明仁才发现那是白藿。
      “呦,明仁哥,这么晚了还不睡呢?”白藿见了明仁心里一喜,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天冷,到里面说话吧。”
      “是啊,前几天还暖呵呵的,马上起了冷性子,真让人寒丝丝,琢磨不透……”明仁又告诉她道:“我上了个洗手间,要来送刘阿强他们,可绕过来一看,人影都没了?”
      “啊呀,他们刚走呢,还有秋萍姐,我看他们摇摇晃晃地一堆人呢,那刘哥拉着秋萍姐去小红楼,一起走了,这下我们也该松口气了。”
      白藿拉着明仁去服务台坐下,又要泡杯好茶,盛情之下,明仁推脱道:“晚上不敢喝了,浓茶喝多了,睡不着了。”
      “睡不着好啊,正好凑成一桌打牌。”两人正拉拉扯扯之际,身后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声音,她俩回头一看,门口进来了夏莲。
      白藿见是夏莲,紧张的脸舒展开了,赶紧上去捧了她的胳膊让她坐了另一个座,自己傍着夏莲而立。
      夏莲道:“你坐吧,你看看你出的好主意,这里只放了两个座位,我哪好意思抢了你的座?”
      “姐姐来了,我站着是应该的,这不,是为了防下面人串岗闲聊,拼椅子摆平睡觉,所以只设两个座么……”白藿新晋升了班长,给秋萍出了这么个主意。
      “我现在就是来串岗的。”夏莲的屁股早挨了凳子就坐了,眼睛骨溜溜四周环视,就是不看明仁。
      “呦,看我这张不会说话的嘴,这不是响应领导号召抓管理么,姐姐来了,我们欢迎都来不及,巴不得姐姐时时来串岗,热热闹闹地多好?”
      “哼,如今编排我和春杏进了园子,你们可松了骨头了。”夏莲见一个杯子已放进了上好的茶叶,舔舔嘴皮子道:“这茶没人喝吧,给我泡一杯?”
      “姐姐要喝,我再去泡。”白藿手脚麻利地从前台一个抽屉里拿出一铁罐。
      明仁制止道:“本来给我泡的,我怕喝了睡不着,所以根本就没动。”
      “我说么,什么姐姐、姐姐叫得欢?那都是挂在嘴上,这哥哥才是真的放在心上。”
      夏莲嘴一撅,站起身来装着要走,白藿忙按住了她:“我再泡一杯就是了。”
      夏莲这才重新坐下,说:“就这杯吧,也别浪费了,我可不怕睡不着,打牌、减肥两不误。”
      白藿忙不迭地拿过暖水瓶来,泡出了热茶,恭恭敬敬地往夏莲面前一放:“听说姐姐的父母回来了?怎么不看看他们去?”
      “嗯……哎,你说我跑得开么?忙到这么晚,这车早没了……”
      “那……”白藿转着眼珠子,也想不出答词了。
      “骗你的,他们住镇上呢,我早溜出去看过他们了,他们这回来,不走了,他们就是本市的人,不是当年哪个缺了大德的想出来什么支援内地建设的,何至于今天回来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你不是城里还有个舅舅么?”白藿像变戏法一般,从抽屉里又摸出了几个厚皮桔子和一包喷香瓜子都放到了桌上,拉着她们吃。
      夏莲脚一翘,推开桔子,摸过瓜子磕起来,顺手拉过一张报纸,就要往上吐。
      明仁一看这头版印着姜进才和大洋彼岸的国际友人勾勾搭搭以示友谊的照片,忙把报纸翻了个面,正好接着夏莲“呸”的一声吐出来的瓜子壳。
      “别看他是我舅舅,窝囊废一个,被我舅妈捏得死死的,连我的户口都不让上,要不何至于我大老远跑到这鬼地方当差?我姥姥家老房子都被他们占了,这不,一动迁,他们倒分了两套,两代人住房一下都解决了,可苦了我父母,他们那狗屁厂子闹什么关停并转,拿些钞票打发他们下岗了,也恨那些个工人们一盘散沙似的,没个有脊梁骨领头闹的,拿着几张废纸有屁用,物价年年涨,唉,他们正想着借钱凑钱,在西南边边角角的那个西渡镇买套小房子算了。”
      “唉,外地小地方哪有什么天理?但凡带个‘长’字的,都跟土皇帝似的,你要闹事,不把你扣起来?我老家动迁土地,多少年了才知道收那些土地,上面是拨了多少多少款的……可谁见着了?都蒙在鼓里,更别说秋后算账,继任的也是官官相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后与前任也是一样德行,都像是饿死鬼投胎……”白藿也愤愤不平。
      “还是城里好,像他们厂里那些征地工,又拿两房三房的大房子,还给安排工作,那倒也安心了。”夏莲这才拿眼珠子朝明仁白白地看了一眼。
      明仁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什么两房三房的大房子?就厅大些,卧室都跟鸽子笼似的……拨下来的款也被层层扒了皮……你们还指望对他们有秋后算账?听我姑妈说,还有委员在她们的会上发言,对过渡期犯错之人,要既往不咎,初罪豁免……算了吧,台上换来换去还是那批人,把我这些孩子们,耍得团团转呢,自认倒霉吧。”
      “大小算什么?有房子住总比没处住强!”夏莲撅嘴抢白道:“你给我个鸽子笼,我也住进去,还在这儿的镇中心,上班多近啊……可怜我的老父母,奋斗了一辈子,什么青春年华都付之东流了,回来一看,连个住的地儿都没了……哎,还得留一间宿舍给我留着,这事儿就交给你去跟你姑妈说了。”夏莲这才正眼看着明仁说话。
      原来这阵子百福源新招的人越来越多,宿舍不够住了,秋萍想出个规定,但凡城里直系亲属有房子或买了房子的,一律得将宿舍清退出来,这夏莲未雨绸缪,先把事儿托付了。
      明仁一笑,那白藿见眼辨色,马上插话道:“这事何难?明仁你就应了,还有,你们快帮我想想办法如何少扣些钱吧,你还买得起远郊的房子,为了那个相机的事……照这样七扣八扣,我恐怕一辈子都得住寝室了。”
      夏莲盯着白藿看了一眼,道:“东西还没找到?中午阿金嫂不是拿了皮夹子交给春杏了?至于相机么,那家伙又拿不出证据,他酒水糊涂地掉在外面也未可知啊?”
      白藿赶紧摆手道:“那皮夹子的事可不能再提,找着就好,还瞒着秋萍姐她们呢。”
      明仁马上笑道:“给阿金嫂拣到了,还想瞒得住?她还不全世界广播去?恐怕此时连我姑妈都知晓了。”
      白藿的脸面愈加紧绷,喃喃道:“这下本月奖金全泡汤了,说不准还得影响下月呢……”
      夏莲见她如此,有些鄙夷地皱皱眉头,不过想起这几天她对自己的好,难免安慰道:“春杏跟她说得上话,再说平日里你对她也算尽心尽力,她也不至于做绝了……”
      “说我跟谁说得上话呢?”春杏百灵一般的嗓音飘入了众人耳朵。
      见是春杏,夏莲坐着纹丝没动,索性调侃道:“还说谁呢,说救星呢,救星就到了,刚才说到白藿妹妹亏得有个老好人的姐姐,总不会看着她下月饿肚子吧,哦?”
      “看你这张嘴,我们治不了你了?将来总有人治你。”春杏见明仁起身给她让座,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对明仁道:“你也不早点回去休息,我们命不好,否则早躺在床上做起大头美梦呢。”
      明仁笑着说:“你怎么还没回寝室?”
      “送客人呗?我不送难道你送?累死我了,一路上还吓我,说什么遇见大头鬼的,害得我回来时一路小跑,生怕真撞上。”春杏见一杯热茶泡着,估计是夏莲的,拿过来就喝了一口,夏莲也不阻拦,只笑道:“也不怕烫着,慢些喝,刚泡的,就准备着你来。”
      春杏白她一眼:“那么好心?秋萍呢?”
      白藿抢着答道:“被刘阿强他们拽走了,说是去小红楼。”
      夏莲一旁取出个一次性杯子,那白藿要拿茶叶,却被她拦住,给她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冷言冷语道:“哪用拽啊?那儿是天上人间、一等一花花世界,她还不是天天打扮得像新娘子一样往那跑?今天难道是例外?”
      明仁此刻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手抚着自己肚子,往门外望去……春杏又抿了几口茶,道:“说话也别那么刻薄,她确实也累,谁不想多赚点?不是庄总催着,她能跑得那么勤?再说,这丰橙不是料理她姑妈后事去了?小红楼那儿没人管总不行呀。”
      夏莲被她这么一说,不服道:“她既然那么喜欢小红楼,跳槽到那儿做了总经理就成了,何必脚踏两头船?”
      “橙橙也是,那崔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丰家嫡嫡亲亲的男丁也不少,还用她抛头露面?再说丧礼那套程序她懂么?别给人弄得离离乱乱的。”明仁知道白藿与她们本地人一向不合,借岔开话题之际,难免泄泄私愤。
      果然,春杏一听她数落起橙橙来,也就不再帮着秋萍辩解了。
      白藿递了个丑八怪一般的桔子给春杏,春杏可巧口干舌燥的,剥了皮就吃起来,还道:“看看样子不怎么样,味道挺浓的,我也不喜欢光甜甜腻腻的,带点酸香反而好吃呢。”
      夏莲叹了口气:“她必定要拉上小红去帮忙的,到时她抛头露面的风光,我可少了个贤内助,加上那个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小把戏,准保给我添乱,我也等着扣奖金喽。”说完,依旧磕她的瓜子。
      春杏轻声道:“听说津口村和洞口村要合并了?那个崔明贵要当两村之长,你们知道不?”
      夏莲又狠狠朝摊开的报纸吐了一口,点点自己那圆滚滚的脑袋,将翘着的腿抖上几抖,回道:“他不仅是两村之长,当地人都在传,他还要兼镇长助理,风光无限呢。”夏莲吃得口干,也取过一个丑桔子慢慢剥动,瞥见明仁杵着还朝她抿嘴笑,就将那又胖又糙模样的桔子往他手里一塞,道:“傻样儿……帮我剥。”然后,停当那条抖抖动的腿儿,继续说道:“这村长当得也是费劲,不说薄家三兄弟不服,两个村里大多数人也不拿他当事儿,到今天连个村名都未定下来。”
      白藿一听好奇起来:“对呀,两村合并了,可不得改个村名?”
      “原来开会大伙商定了叫‘洞津村’,从两个村名里各取一个字挺好的,他非提议改名叫“石洞村”,合了石船镇洞口村的意思,也不知拍的哪门子马屁,结果洞口村人当然没意见了,可他们津口村的人不乐意了,说村名改了,留个把“津”字、“口”字也好,也给子孙后代留点念想吧?你们猜他怎么说?。”
      白藿闪闪眼珠子,装出一副傻傻而又认真的神情盯着她看,夏莲脚又抖动起来,学着一副村官的模样:“我们不是石船镇的人?加个‘石’字怎么了,你们也别吵吵了,如果要新旧村名什么都面面俱到的话,索性叫‘石洞口’得了,这下全照顾到了吧?崔家几个铁杆一起哄,那些反对的村民听到‘石洞口’这个不伦不类的怪名字,只得依了这“石洞村”村名。”
      春杏和白藿听得都笑了起来,春杏吞了一瓣桔子道:“你就像亲眼目睹的一般,大概是橙橙传了小红、小红传了你,批发来的吧?”
      众人笑了一回,春杏捂嘴打起了哈欠,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大家散了。
      明仁回到小福楼上,秀梅她们已经关门歇了,于是捏手捏脚进了自己卧室,一丝睡意全无,索性坐在电脑桌旁,翻看起那本笔记来,望着冬梅、群群那些修修改改的痕迹,不由文如泉涌,仔仔细细全部过目了一遍,想着既然叫《百花谱》,就该至少有一百首吧?于是一气涂抹起来。
      明仁搁了笔,夜深人静,陡然寒意伴着孤独升上了心头,呆思良久,才合上笔记本,上了床……
      他眼前开始出现了一条狭长的弄堂,而两边是高高如山的楼房,黑耸耸的,视线放到远处,出现了一个石头拱形门洞,有光从那个门洞里透了过来,明仁正在寻思刚才起名的什么“石洞口”之事,一条黒犬出现在那门洞里,门洞近了,那狗也显得高大威猛起来,明仁想让它让开,可它却偏偏堵住去路,狗眼通红如炬,可眼底下却有泪花,明仁转来转去,焦虑不安,不知怎么,那狗跑了,明仁一下跨过那个石头门洞:
      以前那个清风村外的景象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开满百花的大花园,仙台蓬阁瑶池又历历在目,耳边传来天籁之音……明仁一仰头,居然望见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爷爷是只见过照片,即便奶奶也只是留在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可此刻却如此清晰,都穿着龙袍蟒服、凤冠霞帔,正带着慈祥的微笑,伸着手招唤着自己,明仁张开双臂,热烈地投向他们的怀抱……近了,近了,他们的面前是一张铺着洁净白布的长桌子,上面摆放着丰盛的龙脑凤髓和蟠桃人参果等,四周缓缓响起了银铃般的童音,桌子旁都是盛开着不知名的花朵,如此的鲜艳,仿佛都擦过一层光亮的指甲油,廊柱上缠绕的绿叶明仁倒是认识的,是四下延展的绿萝……各种鸟语花香像春风、像海浪、像细雨直往他身上袭来,他眼瞅着桌子中央摆放着一个乌光光黑漆漆的盆子,里面不是以前见过的莲花,却盛开着一朵乌光玉玄的大丽花,不由心跳加速起来,不时出现的小天使们仿佛一个劲儿地在鼓励他,他伸出双手去,鼓起迎接初夜恋人一般的勇气,勇往直前,要把这朵举世罕见的花朵揽入怀抱……
      正在此时,边上却有一位侍应生模样的人挡住了他,明仁觉着那张脸长得天圆地方,只是中间像窟窿塌陷似的,总是阴暗得看不真切,浑身铜臭油墨味儿显著,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只见那人朝着自己爷爷奶奶跪了下来,讨要起那只乌盆,道:“这盆里可有一百零八颗花种子……现在他揭了莲花封印,您看,花色都变黑了,他抱了乌盆去凡间,泄了天机,将来可要变天的啊?”
      明仁在快要触及黑色大丽花的一刻,爷爷奶奶脸上的慈祥顿时消失,蒙蒙的迷雾遮蔽了一切,连爷爷奶奶原来头顶上的天日都不见了……明仁无助地伸手抓向黑暗,大地在旋转抖动,骤雨疾风,声音如雷贯耳……明仁不知哪来的勇气,扑向那张还未完全淹没在黑暗中的白色桌子,冥冥中出现了姑妈站在红梅花丛中的景象,满天红梅花朵儿在飞舞,天上地下仿佛血染一片……
      明仁紧紧抓住白色桌布,姑妈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姑妈!那是白袍加身的姑妈,伸着梅枝接近他,靠近他,她要把他的灵魂拯救进入天堂……姑妈的红颜迅速地在变老,他与姑妈的最后接触完全是创世纪里老人模样的上帝与亚当手指触碰的那一瞬间,这一刻,白色桌布也幻化成了一朵洁白的百合花……
      明仁仿佛经历了一场风雨洗礼般地醒来。
      天亮了,风吹动着窗帘的一角,明仁起身对电视机旁侧一看,鼓腹水晶玻璃瓶里昨天也不知被谁换了一捧鲜花,其中一朵圣洁雪白的百合特别显眼,衬以数朵红黄带叶玫瑰,十分简约,此刻丝丝缕缕的香味儿正钻入鼻尖,昨夜自己光顾着揣摩诗文,居然没去注意……
      就听厅里响起了群群细声细气叫吃早饭的声音,明仁手忙脚乱,穿戴停当开了门。
      明仁洗漱完毕,见只有冬梅和群群坐在厅里,奇怪地问:“我姑妈呢?”
      “刚被绿萝鬼头鬼脑地叫走,说她父亲有事要和她谈。”群群喝了口稀粥,取了一块娇娇送来的、她奶奶秘制的腌咸蟹,细细地嚼了起来,冬梅给明仁盛了一碗,明仁端起粥碗,挑了一粒黄泥螺品道:“忙了我一晚,总算把那些诗词楹联补齐了,可以向辛姨交差了。”
      冬梅自然一喜,到明仁房里给那花瓶子换了水,加了少许糖,取了笔记本交差去了。
      此时,明仁盯着群群多看了几眼,那群群只顾埋头将一碗稀粥喝完,没事人似的提起小背包道了一声:“那花儿是玫瑰阿姨送的,你可小心养护,我去学校了。”然后朝明仁莞尔一笑走了。
      明仁到了单位,发现昨晚的宿醉似乎对管德广也没什么影响,照例精神抖擞。
      吃过午饭,办公室里只剩了明仁和小燕。
      小燕听走廊里静悄悄的,就探过那张布着雀斑的鹅蛋脸来,神神秘秘问:“知道昨晚昌盛国际门口发生枪击案么?”
      明仁不知怎么把枪击与昨晚梦里的打雷声联想起来,不过还是疑惑地摇摇头,道:“我又没去那儿鬼混,怎么会知道?”
      小燕侧脸盯了明仁一会儿,眨着眼道:“别瞒我了,我父亲看着你陪着刘阿强他们吃饭,一桌人一起出去的,你会不跟?”
      明仁也不屑一辩,只是看着她,小燕两胳膊支在桌上了,扑闪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脉脉地望着明仁道:“都在传刘阿强被邱家的儿子伤了,进医院了,你不去打听打听?”
      明仁觉着昨晚确实疲惫,就斜靠在软软的老板椅背上,懒散地道:“关我什么事?再说他昨晚又不在昌盛国际,哪里听来的这些没根没据的谣言?”
      小燕无趣又委屈地撅着嘴,道:“也不关我事,不是听说你在那儿么?担心你,否则,我才懒得问呢。”说完,不知从哪个抽屉里拿出一包内衣裤来,洗衣服去了。
      明仁正转着是不是给刘阿强打个电话问问的念头,门一推,管德广、刘项走了进来。
      那刘项大着嗓门道:“你们办公室我好久没来,还是老样子么,我们那栋楼都装修几遍了,你这里倒是替厂里省钱了,动都没动。”
      管德广嘿嘿笑道:“我们哪能跟你们一线部门比?随时有领导来参观,不装个门面能行?你看生产部操作室里里外外,别的不说,光那些个照明灯都换了几回……”
      “再换,也是进口的灯泡换进口的灯泡,难道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换给他们?不过也是,以前东西坏了要修,现在促进消费,一律是换,老管,就怕你们检修部将来没饭吃了啰……不过我还听说真不如大江他们的供电系统,他们办公大楼里的一个水晶吊灯都够你我一年工资了。”
      刘项大大咧咧地跨进门来,见屋子里显眼的一排摆满各类图书的柜子,望着明仁,用欣赏的眼神道:“到底是读书人,兴趣广泛,我是晚上睡不着了,才拿本书翻翻,没几分钟就挨着枕头睡着了,小曲老说我与书最是无缘。”
      这小曲是刘项的老婆,厂里暗地里流传着这对鸳鸯的恋爱传奇。想当年,刘项进厂不久,他在青年职工中就树立起威望,领着一帮小混混总是捣蛋违纪,让当时的王昌头也大了,正巧许鸢花的表妹曲姑娘来厂里镀金,被任命为青年干事,倒也不是王昌故意为之,只是从组长到车间主任去教育刘项,都被他抢白一通,拿他实在没辙,于是王昌换了个思路,委派小曲姑娘去与他促膝谈心,谁知,不过十天半个月后,这小曲姑娘一脚蹬了原来的意中人,就与刘项春风化雨,难舍难分起来,再后来,就非刘项不嫁了……也是那么巧,当时供应局大发展,下属各单位招了一大帮鱼龙混杂的青年,常常惹事生非……上面急着要树立改造好的典型,正值这刘项婚后安分了不少,就被捧做典型上报,发言稿就出自曲姑娘玉手、更由吴世蟒润色……曲姑娘以一带十,通过改造刘项一个,带动了一大批青年浪子回头,就被破格提拔到青年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刘项也是官运亨通,一路上升……
      “那倒是副好催眠药,推广推广,哎?前几天我看你填了个本科学历?老弟怎么不声不响就毕业了?”管德广抹了下嘴巴,笑眯眯地瞧着刘项。
      “还不是厂里替我报的名,否则谁去?这倒是条广交朋友的途径,谁真有心思读什么书?”刘项见管德广盯着他看,又道:“放心,请你们喝酒是少不了的,不是得等老窦出差回来么?”
      刘项入了座,二郎腿一翘,脚尖在干净的办公桌旁蹭了蹭,继续说:“那一起读书的朋友地位都比我高,不过,我可是最勤奋的一个,他们都是让秘书或办事员代劳,那可都是小年轻啊,脑袋好使,又认认真真,我也沾光,拿了他们的笔记叫我办公室里的小姑娘一抄……我与这些同学们当然常常联络感情,连毕业论文都是斗地主赢来的,可惜我忘了还有明仁这位大才子,唉,害得我这几天又是坏肚子又是坏了不少分……如果明仁进了我们那个班,大概我们一起能把博士都读出来了,哈哈哈。”
      明仁一听他说到“小姑娘”就知道是和小燕同时进厂的柳溆,本来那姑娘也是偏居一偶、默默无闻的,谁知近日传出些绯闻来,渐渐出了名……这时就听管德广接他话道:“明仁,你知道我们今天午饭后去了哪了?”
      明仁明白,这是打断不得的,就听他得意地说下去:“我和刘老弟去了王董那儿,推荐你为厂级后备干部呢,刘老弟鼎力助你呢,说宁愿自己被从候选人名单里除名,也要把你添上去……”
      刘项大手一挥道:“不值一提的,明仁这学历高、年纪轻、又能干……”刘项边说边摸出烟,丢给老管一支,又替他点上,把老管精神头吊了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言地吹捧起来。
      正在此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小燕和那个柳溆说着话进来,手里都捧了两大把金桂花枝,一见屋里已经坐着三人,小燕不由红脸道:“呦,领导们都在啊,外面桂花开得好香呢,我们采些放屋里香一香。”
      刘项装着一脸正经道:“哼,你们到处乱窜,刚才王董从窗里都望见了,我们俩都吃批评了,领导训话了:妇女节到现在,花还没采够?”
      小燕也不知真假,一吐舌似乎信了,那柳溆却是不买账,道:“领导放着正经事不管,就喜欢看我们采些花儿、草儿的,不是说好了妇女节开个插花会,就是被他与袁总闹别扭给搅和了,害得我们少吃了顿饭,少了张购物卡……真不守信。”
      这话逼得刘项的脸通红起来,嘴里虽然嚷道:“这女孩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可毕竟底气不足,老管只是抽着烟,嘿嘿地盯着他俩笑着。
      两人你来我往的还没斗上几句,隔壁的娄光听着姑娘们的莺莺之声,早按耐不住跑过来看热闹。
      刘项发了支烟给他,就听娄光道:“小柳,我支持你,你说得对,领导就得守信,抓大事,人家几个厂子三产分红都是我们几倍,他们也不往这方面动动脑筋……哎,你们花儿没处放?放我办公室里也可以。”
      刘项一听娄光说钱的事,也缓缓喷了口烟道:“唉,和我一起上课的同学都拿上年薪了,收入翻我好几倍呢,吃喝玩乐的购物卡就一大堆,可惜,我们老总只学会了整日里伺候些花花草草的……”
      明仁听他们议论起上头领导来,也不敢插话,小燕和柳溆见娄光在她们身边挨来挤去的,都识相地跑了。
      娄光手指轻夹着那支烟由刘项给他点着,屁股挨了小燕的凳子坐了下来,看小燕桌边放着镜子,又朝镜里照了照自己,捋捋染过的乌发,继续说道:“我刚才在王董面前就毫不客气地说:你和袁总就该整日泡在外面搞好交际,厂里杂七杂八的事都交给我们去管,你们专心想法子赚钱去,老厂里成立什么检修公司,汽修厂的,分红分得都冒油了……我顺便还跟他说,我们还缺个分管技术的总工,唉,我们的王董只会苦笑、摇头,谈想法……与那位‘花痴’总经理谈一谈,他只会把眼睛盯着窗外的绿化……你们懂的,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能再多嘴了。”
      四人正在沉默之际,门又开了,华德顺进来了,阻着明仁起身让座,而对管德广、刘项、娄光不客气地道:“你们还好意思朝我笑,不都是去王董那里帮明仁打招呼么,也不吱一声,我去晚了,一开口,就被王董冲了一通,饭没吃饱,气可受饱了……你们知道么?昌盛国际昨晚门前发生枪击,有人受了伤进了医院?”
      管德广他们刚才还咧着嘴朝他笑,这时都收起笑容来,盯着他,华德顺见他们一脸茫然的样子,说道:“正巧进门时,王董挂了个电话,我听着几句,会不会是强哥出事了?”
      管德广摇着头,又朝华德顺使着眼色,似乎怕他嘴一大,把昨晚请客的事说了出来,看管德广这神情,华德顺也谨慎了些,咳了几声,坐了下来。
      这下该轮到娄光得意非凡地翘起了二郎腿,将烟灰使劲往地上一弹,对老管他们道:“这事我倒清清楚楚,那谢启秋昨晚受了伤在医院抢救呢……”众人此时都将燃起的烟停在手里,专注着听娄光往下说:“拘留所老谢的儿子谢启秋嘛,听说不是一个叫阿三的出手相助,就命丧黄泉了。”娄光深深地吸了口烟,见大伙都瞠目结舌地头一回听到如此重大新闻,又向众人丢了一个得意的眼色。
      屋里鸦雀无声了,娄光把这支烟抽完,伸伸懒腰,走了。
      华德顺抬起头,皱着的眉头一下舒展开,堆着笑对管德广他们三个轻声道:“过两天工贸公司开张,尤榆今天让我请你们过去聚聚。”管德广、刘项一听尤榆请客,都爽快地答应了,明仁犹犹豫豫道:“我这几天事情多,累了,晚上替我请个假吧。”
      华德顺急道:“小伙子,你单身一人还在乎累不累的,睡一觉不全恢复了?再不行,晚上开个包房,找个小妞给你松松骨头?”
      管德广露着一口黄牙与刘项他们都附和起来,明仁只得说跟姑妈请个假再说,华德顺这才作罢。
      明仁等他们走后,赶紧开窗、开门通风,小燕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擎了支桂花闪身进门。
      明仁将刚才娄光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小燕,小燕找了个花瓶插上桂花,掩了门,凑近明仁道:“你猜刚才小柳都告诉我什么了?”
      明仁见她脸不红心不跳的,故意傻傻地望着她问:“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她休息日跑到远郊公园里闲逛,居然看见……”说到这,小燕又神秘地往门口方向望了望,确认门是关着的,才道:“隔壁娄光和办公室小卓,似乎在教她照相,前胸贴后背的,又手把手的……”
      明仁知道她向来八卦,道:“学照相当然得手把手,那天我看着着你在隔壁打字,‘插入’个什么不会的,问他,他还不也是前胸贴你后背,把着你的手教你么?”
      “哪有啊,哪能是一回事么,你坏死了。”小燕这才红起了脸,用绵绵的手在明仁胳膊上狠狠拍了几下,扭了屁股走了。
      明仁惦记着晚上请假之事,便给华德顺又挂了个电话,华德顺答应早走,先送他回百福园。
      明仁搭上车,开始一路通行无阻,两人说着闲话。
      明仁问起尤榆如今怎么开起工贸公司又做起零配件生意,华德顺道:“还不是裙带关系?这小子先前抛弃了乡下的黄脸婆,后来这小子老鼠掉进了白米缸,搭上了总公司的‘云’姑娘,他父亲可是一家大厂的厂长……不过这云姑娘厉害着呢,收了老饭店的动迁款,不让他再胡混了,除了供应我们几家厂子食堂的那家餐饮公司,又靠着那个老丈人开了这个工贸公司。”
      这供应公司上上下下,早于卓秀菱、柳絮她们进来的,有八位大名鼎鼎的年轻女干将,姓做“曲”、“严”、“傅”、“石”、“云”、“单”、“邬”、“赵”,“云”姑娘是其中之一,都是托了关系进来的,坐着办公室,现在都被卓秀菱拉进了读书会……
      车接近镇口,堵车了,那些无照的残的、摩的像横冲直撞的杀手穿梭自如,而戴着墨镜的交警们却是熟视无睹,堪比残障人士……绕了江边小路,经过津口村新建的一个小公园,隐约望见一对男女,明仁一眼认出那位乔装改扮的男子是蔡大厨,打扮得清新脱俗的女人看着几分眼熟,好似李家阿嫂……
      车子颠簸一路,一直开到绿萝她们休息室的门口,往里一看,一位紧绷在黄色褶裙里的丰满女子对绿萝郎朗道:“这阿三真是英雄,他一个鹞子翻身居然飞过小轿车,将那把枪口一脚踢飞了,要不这小谢浑身早成了窟窿眼了……只是浅浅地挨了老邱侄子捅的一刀,两人见阿三挺身而出,武功了得,早吓破了胆,一溜烟跑了,估计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啰,正四处通缉他们呢。”
      那种脆亮华丽的声音,是丰橙,这屋里除了绿萝还有夏莲、春杏等,明仁问绿萝:自己姑妈在哪?
      众人的目光一下从手舞足蹈的丰橙身上聚焦到了明仁,夏莲玩笑道:“又跟你姑妈请假喝老酒去?这么大人了,也该自己拿主意啊。”
      丰橙笑着拉他进门,她的脸皮今天素净了许多,好像薄了一层,唇儿涂抹得淡了,血味儿少了一点,头上多了一朵小白花儿,让人勾起无限联想,只是遮遮掩掩的扑鼻浓香依旧……丰橙很快瞥见了明仁身后的华德顺,又伸手去拉他胳膊,道:“呦呦呦,今天办哪门子喜事,迎了这位稀客上门?”
      这华德顺故作镇定,不露声色道:“放手,你批麻戴孝的,还嬉皮笑脸?”话虽如此,那胳膊却主动失去了原则,让丰橙的手心拽住了。
      丰橙一扭头,假装生气道:“这热脸儿贴了你的冷屁股,下次有困难可别来找我。”
      华德顺这才笑嘻嘻轻轻捏一捏丰橙的胖脸,道:“不找就不找,这石船镇的歌厅不比米店还多?”
      丰橙听了这话,丢了他胳膊,打开他捏脸的指爪,改用兰花指尖儿在他胳膊上恶狠狠掐了一口。
      华德顺半躲半笑,审视她全身道:“不替你姑妈守着灵,东跑西跑,偷懒来着?”
      丰橙眯着眼勾着华德顺的眼神,憨憨笑道:“还不是邀你等七七过了,来津口村里看戏么?”
      “得了得了。”华德顺把明仁推在前面,道:“还不是因为这大小伙子,你才来?你又不是算命先生,怎知道我今天会到?”
      丰橙见众人背后都在笑她,才正儿八经道:“崔村长今天让我来请你们过几周去看一出大戏,传统经典曲目,我妹妹可是女二号,可要捧场哦,地点就在新建的大剧院里。”丰橙把具体的日子言明。
      华德顺道:“你妹妹终于满师出道了……”又问:“这办丧事,怎么还演戏?”
      丰橙道:“你这万宝全书缺了一只角了吧?这儿的规矩,断七时,有体面的人家都要请戏班子,又凑巧镇里举办市民文化艺术节,一举两得呢。”
      夏莲冷不丁插了一句:“这崔村长倒是丧事、公事两不误么。”
      丰橙解释道:“不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么?反正那天有吃有喝……”说着,用那双有着无限欣喜期待、毫无一丝哀伤的眼神朝着华德顺、明仁妩媚一扫,手在华德顺胳膊袖子上一撸,道:“到时千万来啊,我们这里办丧事,喝酒、放鞭炮、唱戏,都是老传统呢。”
      明仁多嘴道:“老崔他们自己不张罗,怎么倒把这些差事都托付了你,他们一大家子都闲来无事?”
      丰橙没想到明仁会稀里糊涂跳出这句话来,白刷刷的脸儿不觉也红艳艳了,夏莲无声冷笑,春杏、绿萝装模作样看起了手机,华德顺低头找起了自己的位子……
      好一会儿,丰橙才用沙沙的声音答道:“明贵他们被姚领导指定张罗文化艺术节的准备,老崔工程多,又要对大剧院做最后的粉饰……脱不开身,其他那些亲戚对我姑妈怎样,你们也是知道的,我不出面,我那可怜的姑妈九泉之下可……”
      丰橙的脸说变就变,声音越说越哑,举起一只粉嫩滴答的手试图抹起眼睛来,华德顺赶紧从桌上的餐巾纸盒里抽了两张面巾纸递了过去,丰橙也不接,一指角落里老实巴交的小红,道:“我是负责接待来宾,规矩我其实也不大懂,还不是靠我这位好姐妹帮忙张罗?”
      话出口,明仁也觉着自己唐突,向自己姑妈请假要紧,何必纠缠她们?于是留下华德顺,往小福楼来。
      明仁上楼,在走廊里就听自家小厅里微微传来抽泣声,一个女子边涕泣边低声诉说道:“……他不仅不感恩我哥,还说只让他代理所长,明摆着对他有保留……恶语相向不说,你看看,被他打得……”
      “啧啧啧,真没看出来他这么变态,先前若不是若兰她们极力撮合你们……怪不得老潘也是一百个不乐意呢。”这是秀梅的声音。
      “当时我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想他兢兢业业,可怜他孤身一人……如今我哥突然得了这病,瘫了,他就变本加厉的,还跟踪我,外出诳个街,他都审我半天……不是因为女儿小,我真想一死了之,今天我是得了机会跑出来的,姐你就收留我,我再也不回去了……”说着说着,那女子失声痛哭起来……
      楼下这时传来轻微脚步声,明仁就闪身进了冬梅的办公室,往沙发上一坐,转眼,冬梅端了饭菜进来了。
      冬梅搁下饭菜,见明仁坐在沙发里翻着报纸,问:“隔壁她们谈完了?”
      “隔壁是谁?”明仁拜读的报纸头条就是“千莲区文化艺术节即将隆重开幕”又有什么“江东新区啤酒文化节圆满闭幕”云云,满篇都是报道胡秀郎参观啤酒厂、大剧院等处的消息,就顺手一扔,抬头反问。
      冬梅远远地坐在沙发另一头,轻声道:“是潘桃姐姐呢,他老公拿她出气,这已经是第二回来了……唉,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话一出口,明仁觉着这屋里一下添了寒意,讪讪地让她跟秀梅打声招呼。
      明仁刚想抬屁股走人,冬梅却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道:“今个去了辛阿姨那里,那本子她都看了,夸你和群群诗文做得好呢。”
      明仁只得扭扭屁股又坐下,敷衍道:“我那涂鸦之作算什么,又没注名字,她倒能看出来我写的?她怎么没看出来你、我姑妈和郑阿姨这些文笔的好处来?”
      冬梅嘴皮子一收,眼神一躲,脸一耷拉,道:“你和群群拿了纸另外写的,又不是我的笔迹,她还能看不出来?她夸你是才子,群群是文君呢。”冬梅见明仁被她一席话说得一愣愣的,脸部表情又松弛了下来,道:“她也不改了,我又原样儿拿了回来,她说会有比她强十倍的人替着修改,拿那红纸儿把遴选出来的佳句先贴在那些部位再说,你可有意见吗?”
      明仁打一哈欠,站起身,道:“有什么意见?爱咋咋地嘛,不过要改我的文章,可得先让我知晓,要不我可不乐意。”
      冬梅依旧埋头去看那本规章制度了。
      明仁一下楼,如同小鸟离了笼,连蹦带跳地来找华德顺。
      华德顺正对春杏、绿萝夸耀道:“……我女儿一找找到法克集团这家外资企业,到底大手笔、大气魄,光这个津贴、那个补贴的,把我们国内的企业都比下来了。”
      明仁见他如同蜜蜂闯进了花丛中,围着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屁股哪里肯轻易挪窝儿?就唐突道:“那也要看什么样的外资企业,我们周边那些个弹丸、巴子小国,那些外资企业,你女儿去不去?”
      华德顺朝明仁眨眨眼睛,这才咽了口唾沫,抬起身和春杏她们告别,两人刚出了休息室的门,丰橙紧紧跟了出来,邀华德顺道:“晚上还过来么?我换了妆,可在小红楼等你们呢。”
      “再看吧,今个也不是我请客,得听老尤的安排。”华德顺望着丰橙期待的眼神,脚步有些沉重得挪不开。
      丰橙酸酸地道:“别找借口……小心晚了回去,冰花让你跪搓板呢。”
      车发动了,华德顺还朝窗外不舍地盯上几眼,直到与丰橙扭动的丰满身材逐渐远离……
      车子路过百福源员工宿舍时,见阿金嫂送了薄德出来。
      华德顺对明仁笑道:“这老家伙倒会引头憋戏,勾搭功夫都用到你们百福源来了,连这种老菜皮都不放过?厂里不是让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内退么?别人被一糊弄都签字了,他却跑到王董那里问这问那,把个王董气得……”
      “我看他还可以么,平时见了我称我‘吴工’,客客气气的。”明仁知道这薄德曾在华德顺手下做过,两人闹得不快。
      果然,这华德顺恨恨道:“他还客气?整一个笑面虎,他对政策不要专研得太透哦,别说袁总、王董的,就是朱老总来了,我看都会被他辩得体无完肤,这老家伙精得很,就是他挑着那帮征地工拖着不签字,想抬高尺寸,听说他弟弟也是这么个货色,一家门刁民呢。”
      明仁看见薄德朝这辆车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阿金嫂却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明仁赶紧转过脸来,似乎要避过薄德眼里射来的狐疑目光,华德顺一踩油门,就飞速来到了路口。
      这路口朝西狠狠地堵了起来,车子缓缓动弹着,把华德顺急性子吊了起来,一边按喇叭,一边把车窗摇下,伸脖子往外张望,直到过了昌盛国际门口……华德顺见出镇的主干道上挤满了车,嘀咕道:“我知道一条小路,索性从红洞镇绕道过去还快些呢。”
      明仁问明了要去的就是宝龙图娱乐中心。
      车子绕进了红洞镇地界,道路果真畅通起来,华德顺心情大好,只是眼睛扫过路边许多拉了卷帘门、熄了霓虹灯的店面,与明仁埋怨道:“这红洞镇新调来一领导,叫刁徳翼,他老子当年在西北也是个英雄好汉,得过王老、郑老的赏识……他刚上任时也没见什么异样,突然就下手抓赌扫黄了,真是心狠手辣,你看看,市面一下萧条起来了。”
      明仁道:“人家是世家子弟,有靠山,换了别人坐了这位子,好意思下得去手么?上下左右都是盘根错节的关系,你没动人家,人家早把你老底给掀了出来……不过,也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一烧罢了,不会烧焦的。”
      “这倒是,石船镇老竺刚上任,不也大张旗鼓要搞菜篮子办实事?整天开口闭口咱们老百姓的?最后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路过小红楼时,又对明仁道:“这竹君倒是通天的,别人这几天都闭门歇业唯恐避之不急,她倒好,头上出角,照样营业……”
      “那要看谁去的地方?小红楼可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再说,竹君阿姨的能量别说一个小小红洞镇,就算是区里、市里也没搞不定的。”明仁说到竹君,倒有几分自豪感。
      华德顺聊着聊着,关心起明仁的私事来,道:“女朋友有了?”
      明仁摇着头,华德顺笑嘻嘻问:“厂里愿意找么?我看小柳、小燕都长得不错,要不要我去说和说和?”
      明仁见他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答道:“据我所知,她们早有了,你要替她们当媒人,十八个蹄髈恐怕是吃不成了。”
      “如今女孩脚踏几条船也是平常,她们不挑挑捡捡,做父母的还不放心呢,我女儿都被介绍了一沓男友,没一个看得上的,这两天我试着一摸底,她倒是看上了同单位的一位主管,那家伙年纪轻轻的,年薪就翻我们几倍,只是经常要出差,我那宝贝女儿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华德顺说着说着发现车子差点开过了头,原来他们要去的宝龙图娱乐中心就在千莲区千莲镇与红洞镇交界处的一条偏僻斜岔道,可惜没有路名,一不留神就会一晃而过,不过入了这条斜道,就是一路走到黑,都不会错了方向的。
      这条道儿绿树成荫,枝丫在空中盘旋交错起来,成了绿色拱廊。
      两个巡逻保安牵了一条壮硕的大狼狗从车旁经过,那两名保安见老华的车豪华大气,只是盯了几眼,到底没上前盘问。
      路的两边或是废弃工厂区,亦或是拆迁荒地之类,车子一直开进一扇不伦不类京白玉雕西洋花的牌坊拱门,门边极不相称地挂着一块金光灿灿的镀金铜牌,写着:宝龙图私人会所。
      车子绕过中间耸着爱神御马雕像的巨大花坛,在一座旧翻新的城堡式别墅前停了下来。
      早候在门口的赖菖馨站在几个衣着艳丽的服务员前,正用那只圆滚嫩白的手儿挥舞着,身子活络地随风摆动着,明仁不由联想起了肥胖而又矫健的肚皮舞舞娘,只缺少了一块遮羞蒙面的纱巾……
      华德顺将钥匙熟练地扔给了旁边的服务员,让他去泊车,自己往赖菖馨边上一站,由着赖菖馨勾搭起自己的胳膊,腿却没动弹,眼睛还直勾勾往另一边看。
      明仁也注意到不远处婷婷地孤立着一位姑娘,年纪比自己大些,一副端庄冷峻的模样,丽雅得与赖菖馨判若两人。
      赖菖馨见明仁在呆望,不由拍拍脑袋,眯缝起那双迷死无数男人的小眼睛,伸出那只被无数男人摸过的肉手,招着那位姑娘近前来,忙着给明华德顺和那女子相互介绍道:“这是我女儿杜娟,刚从美丽岛回来,将来难保这摊子业务都要交给她的。”然后又特地指着明仁对华德顺说:“他姑妈可是我当年最要好的同事,我常常给你唠叨起的吴老师……小娟与小明小时候以姐弟相称呢,其实年龄也差不了多少,别害羞么,招呼一声,当年你们还手拉手坐一起呢。”
      那杜娟听她母亲如此一说,似乎想起儿时那些场景来,难免盛情难却,向明仁伸出手来,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小明。”然后又叫了声华德顺“叔叔”。
      华德顺痴迷地端详了她一阵,对赖菖馨道:“她结婚时,我好像见过她一面,如今比以前出落得更美丽、更大方了,有你这位母亲调教,将来必定又是一位茄人头。”夸完了杜娟,华德顺又问:“你女婿没一起回来?”
      赖菖馨一听这话,脸色骤变,连明仁都没顾上招呼,拉了华德顺往楼里走,轻声道:“等会儿说吧,我们先进去。”
      杜娟此刻近观明仁,觉着他还是儿时一般方正纯真,似未踏进油滑之徒行列,所以脸上绽开了笑容,和明仁一起跟进门。
      华德顺沉默了一会儿,憋不住又说起玩笑话来:“老板娘,我刚才车到门口差点不敢进来……”
      赖菖馨见他板着脸,不像是玩笑,就问:“怎么了?”她又往身后望望,见自己的女儿与明仁肩并肩而行,这才朝着华德顺道:“这门口又没张牙齿,会吃了你?”
      “你这门口挂的牌子吓人,你这儿什么时候变了私人会所?我可连个贵宾卡都没有,哪好意思进门?”华德顺鬼诘地朝赖菖馨眨眨眼皮。
      赖菖馨笑了:“哦,你说这块牌子啊,我是听着别人说,如今到处都兴私人会所,上档次,我不是赶时髦么,你哪里用的上贵宾卡?你的脸就是贵宾相,比卡还管用呢?”
      华德顺趁机在赖菖馨圆圆的下巴捋了一把:“你这嘴越来越甜,都赶上小姑娘了。”
      赖菖馨等着自己女儿和明仁,发嗲道:“我是小姑娘倒好了,哪会这么难劳动您这位大驾?”
      “不过你这动作麻利的小模样,远观还真像小姑娘,手舞足蹈起来恐怕更像……”华德顺装着欣赏的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赖菖馨被他色眯眯的眼神一扫,骨头轻飘飘起来,暧暧昧昧地调侃道:“那你晚上就留下来,我就独个儿跳舞给你看。”
      华德顺伸出一只大手扶住电梯门,赖菖馨的女儿和明仁紧赶着也进来了。电梯里多了她们,华德顺也不乱开无轨电车了,和赖菖馨眉来眼去地对了几下,三楼便到了。
      一进包房,屋里早已热气腾腾、云烟缭绕,大圆桌子上坐满了各厂所的熟人,桌上最抢眼的就是堆满红黄白各色老酒,屋里的人也有兴高采烈的,也有沉闷发愁的。
      尤榆随手在发着一种憨厚动物图案的烟,刘项没抽过这种稀奇的烟,要了个空壳子在看,管德广伸手惯了,从来不计较别人递什么烟给他,只是见刘项如此认真而感兴趣,也陪着多看了几眼……
      华德顺见高朋满座,犹如登了高台召见三军一般心满意足,大手一挥让尤榆可以开席了。
      尤榆周圈一望,几乎都是酒中高手,于是就让服务员先撤下了红黄二色酒。
      在座的也有矫情要喝红酒的,一概被华德顺拦阻。
      华德顺见尤榆非要亲自开一瓶四斤无妨的白酒,因新版的防伪封口,磨磨蹭蹭了半天没打开,被华德顺一把夺到手里,往边上侍立的服务员手里一塞,对尤榆道:“大老板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各施其职,开酒就得开酒的人来。”正说着话,那服务员在众目睽睽之下,手脚麻利地拿打火机给好几瓶白酒启了封,杜娟依着华德顺的意思已经放上了十几个高脚玻璃杯,华德顺每个大玻璃杯都倒满了,满屋飘香。
      明仁有些着急,好在自己就坐在华德顺旁边,就嘀咕道:“喝这许多,我要软瘫在这里了。”
      华德顺严肃地看了他一眼,道:“瘫就瘫了,这里房间多得是,给你个大套房。”说着,一瓶空了又倒第二瓶,将每个杯子都布得满满的,连管德广都对刘项小声说道:“今晚要一网打尽了,恐怕一个都不能少……”
      华德顺已经倒到最后一杯,那杯比其他杯子显然少了,华德顺却嘀咕起来:“老了,计算能力下降了。”顺势将瓶中酒都倒尽了,然后一杯杯小心翼翼地转到每个人面前,唯独将那最后那杯少了许多的亲自递到明仁面前,道:“发财酒给你。”
      赖菖馨、杜娟她们默然退了出去。
      酒只过一巡,尤榆愣楞地抓过一个皮包来,就要掏东西,嘴里先客气道:“过节了,准备了一些小礼物。”
      华德顺握了他那只手,埋怨尤榆道:“你也太急了,酒才过一圈……”
      尤榆拍拍皮包道:“早点瘦身,我可以安心喝酒了。”华德顺不再阻拦。
      果然,头一轮十分拘谨的场面马上活跃起来,管徳广这些平时的活跃分子个个亮了相,刘项先时还沉稳,三两白酒下肚,也胡说八道起来,指着尤榆道:“这钱,他不赚,也被别人赚去了……兄弟们吃吃喝喝,也抓不着我们什么把柄,我问过检察院,每次不超过这个数……就没事。”说着拿手指做了个数字。
      管徳广笑着凑过来道:“就是,说得在理,兄弟们在一起聚聚,互通有无,等我们抱成了团,王董、袁总他们敢不听我们的?”
      尤榆一见众人酒杯见了底,忙把那位伶俐的服务员招了过来,道:“酒怎能断了呢?”
      明仁看着这女服务员有些眼熟,一时也记不起哪里见过,只听她振振有词道:“上红酒还是啤酒?”
      “这哪能算喝酒?这些都是最后拿来滤嘴的白开水,来白酒!”尤榆粗红着脖子,提高嗓音,那服务员笑着指挥那些跟上菜的女孩们去拿尤榆自己携来的白酒。
      华德顺见明仁盯着那女孩的背影直到消失,笑着问:“怎么?要不要我介绍认识认识?她可是这里新提拔的大堂经理,‘卢花’。”
      明仁一听这名字果然有所耳闻。
      尤榆等着酒来,正如热锅上蚂蚁之际,听他俩议论起那位服务员,来了兴趣,也凑过来道:“她何止是这里大堂经理,还是老赖的左膀右臂,更管着旁边的娱乐中心呢,只是老赖的女儿回来了……听说要接手这儿的生意。”
      华德顺听他谈论到赖菖馨的女儿,索性追问道:“她不是嫁了美丽岛大老板了吗?怎会这么快回来?”
      “想想好笑,这老赖骗了一辈子男人,没想着女儿却被别人骗了……什么大老板,在这儿是个大老板模样,跑回岛上也就是个乡镇企业家,名字有趣,叫谭八至,有家有室,大老婆是个母老虎,握有经济大权,又给他生过儿子,家族里都认可……杜娟在那里就是后娘养的,没发展前途,而且那男的也算是□□上的人物,说结婚时给了她多少多少东西,老赖那阵子不顺的时候,他又垫了多少多少钱,不还钱就不让她回来,把她证件都扣了……”
      “那怎么又出现了?”华德顺有些糊涂了。
      “还不是托了道上的朋友去通融么?好说歹说,杜娟净身出户,听说那家伙只把留在这儿的一家被他搞垮、欠了一屁股债的乡镇企业抵做她这几年来的青春损失费,老赖还要替他付这冤大头的债务利息……这回老赖是赔了女儿又折兵了。”
      明仁迟疑着补充道:“这赖菖馨有一阵子确实资金紧张,不然怎么会把小红楼盘给庄阿姨呢?”
      “你们不知道,她向来是空麻袋搬米,善于借鸡下蛋,这回她又勾搭上了大户头……弄大了……”尤榆说到这,见那卢花又领着人拿了几瓶白酒进来,不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
      这一顿直喝到刘项废话连篇,老管入厕催吐,尤榆歪七扭八……华德顺大着舌头问尤榆:“还安排了什么节目?”
      尤榆红着脸,粗着脖子道:“这里全套……都来一遍,再不行?我载着你们去找……老赖!还有什么绝活?!”
      华德顺见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憋不住道:“得了,别找了,就这儿了,我难道没坐过你酒驾的车?上次提货回来……”华德顺将脸转向清理过肠胃的管徳广和闻言后闷头思春的刘项,道:“他居然开着开着睡着了……不是我坐在他边上,指不定就翻沟里了……刘项,你怎么看?要不都开了房间?”
      管徳广一推刘项,刘项眯着色眼道:“开房间,各管各?……我不习惯马上就睡,先唱歌去!”
      尤榆正有买卖未与他们谈妥,一听,正中下怀,立刻答应。
      华德顺拉了卢花过来,特别关照别让尤榆自己开车,近距离也不行。
      卢花微笑道:“放心吧,我让人开车送你们过去,要留下的,也别走了,这里有客房……”
      华德顺往台面上对众人敲敲自己的酒杯,道:“杯中酒,杯中酒,干完了,尤大老板请客,大家该干嘛干嘛!”
      这时所有人,哪怕刚才还趴在桌上大睡的,也如同被电击过一般,跳起身子,吸干了杯子里的残渣。
      一群人好似弹簧,个个弹性十足,又像舞蹈演员退场,挣挣扎扎、歪歪斜斜、扭扭曲曲地由卢花引着出了这栋已存在了近百年的红色古堡。
      门口已停了两辆商务车,有领班上前接了尤榆、刘项、管徳广等上了车,塞满了,尤榆还招着手喊着华德顺、明仁的名字。
      华德顺把尤榆死劲往车里塞了进入去,道:“马上来,马上来,不过就是拐个弯的功夫,我走旁门也能过来,别咋呼了。”
      明仁见不得他们在包房里的丑态,巴不得不去。
      华德顺、明仁将剩下几位烂醉如泥的醉汉扶住。
      卢花又招来了一辆电动观光车,那车子上走下来几位穿着超短裙,开着低胸的服务小姐,主动上前,一股惊艳的力量让这些醉汉们出现了回光返照般的神奇,一个个都挺住了……其中有一位娇滴滴,光滟滟,耀人眼花的年少女子来勾住明仁,明仁闻得她香骚过人,就将她推了开去,独自上了电动车坐下,那女孩死皮赖脸地往明仁边上一靠,卢花坐到了华德顺的旁边,车子在保安的开动下,从穿着树林子蛇形直往深处游去……
      穿过黑森林一般的绿化带,后面是一座座独栋别墅,独门独户的,卢花先安顿了那几位喝多了的消失在一间间黑咕隆咚的客房门洞里……
      那位骚性十足的小姐紧傍着明仁,正想推他上楼,明仁回头细瞧,更觉着她那张重彩妖艳的面孔如同画在皮上的一幅画,看着就心眼不善,不耐烦地一甩肩,再次将她推开。
      那小姐一下子拉下那张曲意逢迎的妩媚嘴脸,狠狠道:“嫌我就明说,这里小姐排成行让你挑也没问题,也用不着推三阻四的,姑奶奶不侍候了。”说完调脚就走,路过灌木丛,还“呸”了一声。
      明仁毕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倔强地道:“我本来就没让你陪……耍什么横?……小小年纪不学好!”
      那姑娘再次狠狠地发了声“呸”,就在暗夜里消失了。
      明仁气没处撒,卢花陪华德顺已上了楼,这会儿赶了下来,陪着笑脸道:“小姑娘年幼无知、不知轻重,明天我好好修理她!”
      明仁却担心起那姑娘真被莫名受罚……就负气上了楼,华德顺早已熟门熟路地坐在了一间客房靠窗的沙发里,笃悠悠等着……没想首先进屋的却是摇摇晃晃的明仁,不由笑着道:“怎么?不合口味?换一换嘛。”说着就对跟进来的卢花道:“来个熟女……看我们这位小兄弟可受得了?”
      丰满妖娆的卢花正跟着明仁屁股后扭进来,立即拨了电话……
      明仁头脑也冷静了,道:“我答应我姑妈今儿早些回去,太晚了,她担心……”
      华德顺挽留了一番,见他心意已决,就道:“放心,我待会儿送你,让我喝杯茶,醒醒酒。”
      明仁不好说什么了,卢花送他在隔壁另开了一间房,将茶水伺候妥当,又回到华德顺这儿。
      华德顺和卢花两人坐在靠窗的茶几旁,低声商量事儿来。
      华德顺的妻子叫甄珠兰,是甄鉴的妹妹,也算是个干部子弟,早年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这位光荣而待遇丰厚的工人大哥,谁想后来他这位老大哥不吃香了,就迷上了商业大叔,发了点小财,就把华德顺视如草芥,恶意转移财产,一门心思要与他分手,冷战多年,现在女儿出道了,就各管各混……谁知本来秉承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华德顺这次却鬼迷心窍,和卢花的好姐妹鲁冰花互相黏上了,就在外金屋藏娇了……而且老华还动用关系把这位福屏地区出来混世界的小妇人介绍到与供应局有关的一家地产中介公司做了一个小头头,最近,她们双方都在与各自配偶闹离婚……
      卢花心善,了解鲁冰花的秉性,极力苦口婆心地劝阻老华离婚,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是也。
      明仁倚在床头,睁眼望着灯火,脑子里惦记起杜娟那双忧伤的眼睛……想喝水,又嫌杯子脏,他憋着劲挨了许久,来到走廊,确认那屋里果真没有大动静……犹豫再三,还是敲了敲门。
      卢花着装开门。
      华德顺迷迷蒙蒙、滞滞涩涩地盯了一眼让座给明仁的卢花,对明仁轻声道:“年龄上去了……心情不好时,正想人倾诉,我和她,老熟人了……哎,这批货虽然定了,可尤榆这家伙我不放心,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介绍进货了,你还陪我一块儿去,帮我把把关?”
      明仁点头,那卢花又要沏水端茶,还朝明仁飞媚一笑道:“你眼界高,我给你从娱乐中心选了两位玉人一般的姑娘,一位气质高雅,叫金钱花,如果见面客人粗鄙猥琐,立马走人,独爱高雅艺术,另一位柔情似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叫花喜英,就爱你刚才这冷冷、酷酷的表情……她们马上就到……”其中这金钱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几次要参加影视歌坛选秀,可惜不愿作贱流俗,又没后台财力支撑,所以每每落选,在卢花的庇护下,虽然流落风尘,却卖艺不卖身,对高雅艺术孜孜不倦,倒有些自学成才的苗头,卢花因她挑挑拣拣的可气可笑,心想兴许这明仁倒会欣赏……
      “别……”明仁一下子起身,急向华德顺使眼色。
      华德顺不紧不慢道:“两个一起凑一对,比翼双飞嘛……你这把年纪正该豁得出去的时候,我在你这年龄,是大口喝酒,大碗吃肉,来者不拒……”华德顺嚼着嫩茶叶儿哈哈大笑,嘴角垂涎直淌,试着明仁意志坚定,这才朝卢花摆摆手。
      华德顺叹道:“唉,人的精力就像一壶热水,早用早没,快用快完,不用又后悔,用光却无补,没几年我快退休了,就想求个天伦之乐,有个知暖知热的家……让我在这避会儿,刘项那帮子强盗坯可要闹个通宵……他们再打电话来,就说我送明仁回家……”
      卢花打完回绝的电话,对明仁似真似假地道:“她们都在抱怨,可惜了,久闻你是风流才子……”
      华德顺拿餐巾纸把茶杯口擦擦,道:“小青年么,男欢女爱,不都跟馋嘴猫似的?他日相见,后会有期嘛。”他又把嘴角擦擦。
      没想到这卢花突然往华德顺怀里一倒,一屁股坐了他腿上,一手勾着华德顺的脖子,脸却冲着明仁道:“得了吧,你和尤榆金屋藏娇,影子都抓不着,一年里能来几回?这次不是老窦出差,他们能跟你过来?”
      华德顺被她说得一脸尴尬,装着被压疼了,服软道:“我承认,是有圈子之分……哼,别以为老窦在王董面前吃得开,一朝天子一朝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卢花在他腿上弹动了几下,望着明仁在左顾右盼,这才站了起来,对华德顺道:“就你会说话……道理一大堆,管了分房,发了大财,可要照顾我们生意哦?明仁哥哥不要你送了,我会安排人的。”
      华德顺去往床上斜倚着,朝刚才故意引逗他的卢花,道:“你那位忘年交呢?还说我是人家大叔,他的年纪不也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卢花飞快地丢了一句:“清者自清,我们可是君子之交,不像某些人看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就和明仁出门下了楼。
      楼外玉兔当空,皓亮明夜,晚香撩人……斜刺里一辆观光车窜了过来,往对门的小楼前停下,一先一后下来一对男女,两人依依偎偎,那女人披了瀑布似的长发,半倦半漾,斜了惺眼与明仁只打半个照面,就自顾自往楼里闪身而去,明仁一看那身形,猛觉着像是金桂模样,那男的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不知左右,更辨不清东南西北,路灯下冲明仁露了个全脸。
      明仁全无防备,脱口叫道:“银鹿阿哥!”
      银鹿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有人叫他“阿哥”,那腿儿如同生了根,再也迈不动,慢慢打量了面前的明仁,擦擦眼睛,迟钝着开口道:“我当啥人,小明么,怎么?找好妹子了?快去,等会儿我一起买单。”说话间,银鹿一手指着明仁身后的卢花。
      见他误会,明仁上前几步把他扶住,道:“我是送个醉了的朋友过来的,你仔细看看她是谁?她是这里的领班卢花,我正回去继续应酬呢。”
      “以为我醉了?没醉,没醉,你看看?”银鹿说着腾出手拍拍胸脯,身子一挺然后一歪,往明仁身上压来。
      “哥,我扶你进去?”
      银鹿点点头,可一转身,突然来劲了,郑重其事地推阻道:“哥没事,你赶紧去,否则被他们逮着逃席,抓个现形,得罚双杯啊。”
      明仁只得放了手,银鹿僵直着身子走着“之”字步往自己那栋楼里晃去,好不容易寻着门进去,摸摸索索地开了灯,就听屋里有女人压低声道:“快关上门,真啰嗦,他是你哪门子兄弟?哎,又急着开什么灯呢?”于是那屋的灯亮了又灭了……
      明仁惆怅若失地绕过车辆,卢花道:“不坐车么?”
      明仁回过神,对卢花道:“头有些热,想走走。”
      卢花见劝不动他,就让观光车先走,跟上明仁,明仁觉着脑后生风,侧过脸来问她:“别走大路了,遇着熟人很尴尬,有没有小路?”
      “有。”卢花上前轻轻搭上明仁的胳膊,见明仁并未反感,才收紧,引着明仁从树丛中一条石板路穿行。
      明仁哪里会把卢花放在心上,脑海里全是群群那忧郁的眼神……她的面孔如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过……一遍又一遍,脑子转得像停不下来的马达,旋啊旋啊……
      眼看着那栋主楼快到了,那扇正对着这条小路的后门开了,那位刚赌气离明仁而去的女孩扶着一位中年男子惊现在他俩面前。
      明仁一看那女孩,忙闪过一边,这才注意到那位闭目斜靠在女孩肩头上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接任石豹的石船镇新镇长竺罡。
      明仁和卢花绕到前面大门口,就听一声尖细的嗓音对着卢花喷涌而来,道:“你死哪去了,怎么磨蹭了半天?还有一桌客人没着落呢。”
      是杜娟一张怒目的面孔,卢花不声不响地侧身进去了。
      杜娟见到明仁,却立即有了慈爱的笑容,道:“怎么这么快就出来?过个夜不也挺好?”
      明仁把要回家的事一说,杜娟道:“我可是你干姐姐,跟我客气啥?我来送你吧,我去去就来。”
      明仁见她转身进去了,就在大堂角落的沙发里坐了下来,看着一对落地仿古大花瓶上的开光美人课子图发了会儿呆……
      “走吧,小明。” 换了霓裳华衣的杜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兰花指里勾着一把钥匙在他眼前晃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