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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吾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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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他从梦中忽然惊醒。
凌晨两点的夜里,这个城市刚刚安静下来。
房间里还残留着入睡之前他点的安神香的味道。
但已经淡到只剩一丝烟火缭绕的气息。
他静静地平稳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打量这个黑暗中的房子。
房子。
不是家。
他不用费神都能回想起这间房里的布置。
灰色麻布的单人沙发,黑色的橱柜,灰白格子的床单被罩。
他一个人的气息。
〔她〕
早晨七点。
她从梦里醒来。
被吵醒,心情总是有些不愉快。
但是更多的还是对把她弄醒的母亲的畏惧:“……好啦好啦我起来了啦。”
“七点啦,闹钟又响了两遍!”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是不是又想迟到。”
为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和母亲讲梦里的故事:“妈妈妈!我又做了那个梦!又是高速公路!”
“又撞了啊!”母亲端着早饭走出来,谈多了的问题总是不能些吸引住聊天者的兴趣,反而扯上了更多的叮嘱唠叨:“我上次去针灸的时候就已经去问过王医生了,你这梦多又容易惊梦的毛病,是你神思焦虑,压力太大的原因,让你早睡早起,生活规律点不听……”
她头痛地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找错了话题,失策。
〔他〕
他不喜笑,神色漠然。
西装革履,举手投足有一股,蔑视凡尘的感觉。
公司八卦第一条就是他。
也难怪,毕竟他少年英才,兰芝玉树,年纪轻轻就是副所。
传闻祖父是开国的将军,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初中的时候就送去英国读书,家世好。
多少人眼红觊觎。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多少红颜前赴后继,都没碰上一块衣角。
大概是gay。
她们窃窃私语。
〔她〕
告别了唠叨的母亲,她蹬着高跟鞋下楼,开车库取车。
大家都说她,温柔漂亮还爱笑,就是笑点有点低。
但是鲜有人知,她不笑的时候,冷漠到不近人情,随意一个眼神,都能吓坏路边猫猫狗狗。
车库的卷帘慢慢上拉,露出了她红色轿车的一点影子。
她眯了眯眼。
没有和母亲说起的是,梦里的她,正是开着一辆红色的轿车。
要是说了,大概当年父亲送她毕业礼物的时候,就完全不会考虑这辆车了。
毕竟,虽说着不在意,但毕竟是唯一的女儿。
更何况这个梦已经伴随她。
二十三四年。
〔他〕
他的发小来到这个城市看他。
直接冲到了公司里给他一个surprise。
从卫生间的纸只有两层到前台那个美眉长的还不如大院里大饼新找的那个文艺女兵,林林总总,碎碎念一大筐,说来说去就是他的公司不好。
他挑眉看面前还沉醉在念叨里的发小。
心想,看在当年在葬礼上不顾一切拉住他,恨不得以命换命要救他的那样,忍了吧。
毕竟知己这事,哪有那么多伯牙钟子期,每条每列都那么顺眼。
〔她〕
上司把她叫到办公室。
说是公司上市,要在b市开新分公司,她是第一批拓荒者。
她笑眯眯地点点桌子,说叮当姐跟我说实话吧,部门里这么多能人,怎么会单单挑了我。
上司跟她关系不错,眼神朝窗外办公隔间一撇。
你也别觉得被那谁坑了一把,我瞧着了,b市的确是个好地方,这次派过去的都是可以往上升一升的,你不明不白的连跳两级还不好?
一边说一边摸着刚刚做的猩红美甲意味深长:等到时候年会上看见你,还得叫你一声总监呢。
她笑的苦哈哈:说的好听,开荒苦掉渣。
上司安慰她:苦是肯定的,但之后你就是b市的元老。再说,你不是说毕业就回来了,还是想要出去闯一闯,想要出去看看?
她心思一动,嘴上道,还是要跟家人商量。
〔他〕
发小吐槽他,把自己住的地方搞得跟死人墓一样,冷冰冰的。
他站在厨房翻了个白眼,往牛排里多加了点料。
他其实不怎么会做饭,厨房也仅仅是因为有人逼迫过他每顿早饭都要吃才会存在。
他漠不关心的把牛排送上桌以供肉食动物般的发小进食,自己则端着早上多下来的蔬菜粥,另外加了些酱菜荷包蛋凑合。
不浪费粮食,也是那个人告诉他的。
发小间熟知他的秉性,并不对两份迥异的饭菜感到讶异,继续讲他走了之后的事情。
没什么可听的。
他都知道。
虽说又和他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但,都是大同小异。
母亲去世后,父亲又依照祖父的命令娶了一房,无子,形如陌路。父亲还有个外室,他后来才知道,外室子几乎和他一样大。
懦弱的男人,苦命的女人,狡诈阴狠的外室,苦大仇深的外室子,包办婚姻下的不幸。
他垂着眼喝粥。
但这并不是,罪恶的借口。
〔她〕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无聊地胡思乱想。
母亲虽说是对她的梦没兴趣,但还是觉得她是身体太弱,要调养,手机没收,电脑没收,关了灯,早早地把她赶上了床。
她睁着眼滴溜溜地转,心里却还残留着那梦里的心绪。
“……你……怎么办呢……你……怎么……办呢……”
晃动的无影灯。
女人微弱的声音。
排山倒海没顶的悲伤。
有什么好想的。
幻觉。
她用力闭了闭眼,移开心思又想到上司说的话。
她没跟父母说,一半是因为肯定是反对的,一半也是因为厌倦了这个公司的尔虞我诈。
她想走,想出去看看。
她在这个离省会不远的小城活了二十四五年,即便是在省会上大学,也是两个小时到家,一个礼拜回来一次,最远也没出过省。
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也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稳稳当当的上学,从小学到高中,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一直很乖,高中毕业考了一个还行的大学,参照父母的意见选了一个专业,毕了业就顺着父亲的安排进了这家公司,不好不坏的活到现在。
如果不去想,那她也就这么活下去了。
顺从父母的意见相亲订婚,结婚生子,相夫教子,这一生,也就这么过去了。
说的好听点叫平凡,刻薄点叫蝼蚁。
死了就消失在漫漫时间的长流中。五十年后没有人再记起。
也许不用五十年。
想想就冷汗直冒。
〔他〕
在经历了一系列诸如吃了牛排差点被毒死,一言不合拳打脚踢,兄弟残杀,从餐桌上打到客厅再打到厨房再回到餐桌前吃饭已经是一个小时半之后了。
发小端着刚刚熬出来的急火粥吃的也很香。
不过吃饭一直堵不住他的嘴。
他总是有问题要问的。
比如他问了十几年的那个问题。
欸这个日子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年年都搞的好像谁谁谁那啥了似的。
他一口一口的喝着冷掉的粥,漫不经心地问那外室子怎么样了。
继续他们刚刚打架前都话题。
发小是个极其八卦的八卦男,闻言立即眼冒金星地替他科普,全然忘记了刚刚的问题。
你老子宠爱的那狗娘养的在得不到你爷奶认可前依旧是跟他妈姓的外室子,外表看起来那怂货成绩好乖巧懂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作风优良除了他妈是个外室以外,一切清白的如同清汤寡水。心地良善的你奶就这差一点就被骗了,但是小爷我怎能看着这狗娘养的登了你家堂入了你家室,撼动你地位。就找了几哥们儿查了查他,嘿真不出我所料,果然有前科balabalabala……
他斜眼看了一下发小。
你就送他进局子关个几年?
发小一噎,愣愣:恩,怎么了?
他站起身收拾碗筷。
发小看着他去洗碗,半晌反应过来:嘿你够黑的啊,居然嫌少!
〔她〕
我不要这样。
她又爬起来开了台灯。
打开笔记本,记下二十五岁。
我不要活的如同一个蝼蚁。
二十五岁的她,重新开始规划未来。
〔他〕
黑吗?
恶毒吗?
他看着水流下白净的双手。
比起上辈子他拿着刀跟他们同归于尽,这辈子只是把这人渣送进牢房,过些日子再使使手段让他死在里面,已经算是他能忍耐的极限了。
他关上水龙头。
擦干手上的水。
这辈子,要让你们都死在她前面。
〔她〕
她辞职了。
母亲极力反对,父亲却说这样挺好,出去闯一闯,眼界才不会局限。我家虽然是女儿,但心胸也要有男儿的格局。
她去了省会,又找了一份工作。
杂事有点多,晚上还要熬夜学习。周末也不能空闲,要不就是加班,要不就是在出租屋里画画。
拾起她幼年时候的爱好。
过的是比大学还要忙碌。
但是她觉得能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
事情告一段落。
外室子死于狱内斗殴,外室崩溃要求上访,后来被查出患有精神分裂,被父亲送进疗养院。大概终其一生也不会再出来。
他请了年假,回家看望祖父祖母。
祖母高兴地拉着他都能手,说自他十五岁去了英国念书,就鲜少有陪伴他们的时候。
他神思一晃,其实算起来,他已经有二十五六年都没怎么好好坐下来陪陪他们了。
从上辈子算起。
他反手握住祖母的手,笑:那我以后带你和爷爷去b市住好不好?
他不喜笑,但见过他笑的人,都觉得他笑能融了冰化了雪,让人的心骤然暖起来。
祖母被他哄的笑成了一朵花:你还想跟我们这老头老婆子住?你不嫌我们聒噪?
他摇头:不嫌。
祖母拍拍他的手:你不嫌,以后孙媳妇也是会嫌的。
他坚定地摇头:她也不嫌。
祖母懒得跟他搬扯这种傻问题,又说:你母亲忌日快到了,趁着年假,我们就回一趟老家,上个香,你说怎么样?
他点头:好。
祖母慈爱地拍拍他的手:想当初你妈妈去世的时候,你啊还才初二,被你林阿姨一说你妈妈舍不得你,还闹着要和妈妈一起呆在老家,怎么劝也不听,幸好后来自己明白过来了……我老了,人也糊涂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抱着那样的心思……
老人家蓦地收了口,看了看他神色不变,松了口气,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去看阳台上嘴甜会说话的那只鸟儿。
他不点破,也乐得陪老人家演戏,仿佛他不知道,父亲的那个秘书林阿姨,还有那个林阿姨的儿子,就不会存在。
〔她〕
在省会找到的这份工作,要去b市开发新的机构点。
又是b市。
她在电话里和闺密吐槽。
我是不是和b市杠上了。
闺密在电话那头笑的东倒西歪。
说不定有谁在b市等你啊。
她叹气,我倒是想找个男朋友呢!诶你说,我从小到大是不是长的也不错?为什么就没人和我谈恋爱呢?
一直从幼儿园跟她同班到初中的闺密说,你得了吧,初二之前追你的人据我所知就可以组成体育代表团参加奥运会,是你眼界太高。
她摸摸脸:难道是因为女大十八变,我长残了?
闺密拒绝和她聊天,说,好了我们话题回来,你去不去b市。
她抱着手机又和闺密swot了一个小时,得出结论。
——辞职。
〔他〕
拜祭过母亲,他和祖父祖母说了一声,独自一人在小城里走着。
要是有熟悉的人,一定会疑心他竟对这个陌生小城如此熟悉。
他知道从第一中学侧边不起眼的小巷道就可以通往一个老旧人迹罕至的寺庙,寺庙门口有一棵唐朝就落根在此的银杏树。他也知道绕过寺庙往南走,就会看见这个小城最为古老的青石板街。沿着斑驳的青瓦白墙走下去,会连接着小城最繁华的大街,而大街的的另外一侧,则是纵横水道,遍布小城每一处人烟鼎盛的地方。
他曾住在这里五年。
他闭了闭眼,伸手抚摸上那棵年代久远的银杏。
树皮粗糙硌手,上面还有一些顽皮孩童刻下的字和画符。
日晒雨淋,有些字都已经难以辨认,慢慢和树皮长在一起,变成了奇怪的纹路。
他凝视许久。
忽然落下泪来。
“你记不记得她……”
风吹过,树叶缓缓摆动,带走最后的问询叹息。
〔她〕
辞职之后她出门旅游,总算出了一次省,虽说旅途磕绊不甚愉快,却莫名对旅游感兴趣了,下一次投简历投向了旅游方面,旅途中就接到了面试电话,网上面试一拍即合。不过后来直到要去报到,才发现公司地址上头两个字赫然写着b市。
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b市。
闺密说你会爱上它的。
她耸肩。
好吧,既然兜兜转转命运指引我去b市,那就看看我会在那里遇到什么好事。
〔他〕
他在小城呆了一周。
见过和他要好的高中同学抱着自家儿子从他面前走过,也碰见过当年教他的脾气温柔的女老师,看见了她念叨的长相如同洋娃娃的邻居弟弟,已经长成了一米八几的帅气的大男孩。也看见她的闺密急匆匆地从车站出来,拖着箱子打着电话从在他之前拦住了出租车,一如既往的没有眼色。
没有见过她。
他去过记忆中岳父岳母家的小区,装作敲错门敲过那家门,却,不是他们。
他茫然地站在那家主人面前,十分确定,却又惶惶不知去往何方地,敲错了门。
比起十五岁那年突然惊醒,更加惶惶不安。
此时他才意识到。
恍若掌握了全世界的第二次,
都是他的狂妄自得。
“先生,你找谁?”女主人疑惑地倚门问道。
“……第六最好不相对,
如此便可不相会,
再相会,
岂知吾谁与归,
第七最好不相误,
如此便可不相负,
负尽苍生,
负尽蓬山万重……”
门内传来哀转绵绝的歌声,一声一声割断他和她的红线。
“对不起,”他勉力扬了扬嘴角,“我敲错门了。”
他除了记忆,其他什么都没有。
〔她〕
来到b市已经一年。
她从普通职员升到了组长,并被另外一家公司挖了墙角,工资不低,可惜的是她在考CPA,时间不对,犹豫了几天还是拒绝了。
空闲的时候她回头想想,其实很多事情兜兜转转似乎都冥冥间有什么注定。她高中的时候,虽然和父母赌气选了文科,但现在却做着理科生的工作,高考老师建议她报考b市的A大,说她沉的住,心细,适合A大的会计学,她左耳进右耳出,选了省会大学的人力资源,现在还是在b市抱着CPA看的起劲。
你所经历过的种种,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仿佛是看见了阳光的花,每个细胞都在努力成长。
那个梦,似乎也没再做过。
她有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件事,也开始对细节迷糊起来。
开的车是红色还是黑色,从b市开往小城,还是在小城开往b市。在拐弯道碰擦,还是直接撞上了护栏。还有……真的……被送往医院了吗……
她努力回忆梦里的细节,后来决定坦然放弃。
一个梦而已。
〔他〕
他和她在小城认识,初二。
他是转学生,她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得力干将,同桌。
他冷漠不轻易开口,一个眼神就能制止别人。她仗着有老师庇佑闹腾,却使终不敢在他面前造次。相安无事半个月。
她身体弱,三天两头感冒发烧,纸巾常备,偶然一天用过头一包抽纸擤鼻涕擤光了,但睌自习还没结束,坐立不安。他为自身清净供献一包纸手帕,默默无闻。不经意刷了老多好感度,婚后才知道。
莫明其妙地变成了她闹腾之后收拾清场,撒娇耍赖无理取闹,顺带讲题对答案分零食的对象。至今没有get到明明原来那么怕他,为什么突然黏上了他。
之后顺理成章,她知道了他家所有一切,他也对她家了若指掌。她喜欢窝在沙发里听袓父母讲古,和祖母同声异口对着祖父和他批判式教育。老人家都喜欢这样胆大而又聪明不逾界的孩子,乖乖亲孙变成了宝贝孙媳妇。地位骤降。
她就像一朵向阳花。
将他从一团乱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她那么好。
却使终有人巴不得他们死。
“只要我孙儿在,外室就永远是外室!我孙儿以后会有孙儿,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要一个杂种回来添堵?!”
也许正是老爷子的这句话激怒了恶人的心。
一个月内,身体不错的祖母祖父相继进了重症监护。她得知消息赶来,路上出了车祸,重伤不治。
她灵堂上,他那恶心却讽刺地成为白衣天使的异母弟弟却告诉他,车祸不是意外。
她有轻度焦虑,不知是不是天意,那天坐诊的是他,焦虑抑郁原本就不是泾渭分明,他开的是文拉法辛,用药期间禁止驾驶车辆,禁止高空作业——因为用药会使人失去方向感。在你眼前笔直通往前方的路,也许在现实里,它已经偏离了方向。
她不知道。
她甚至在弥留之际还在担心往后他怎么办。
满心满眼的不舍和悲伤。
只要回想起来,
心中的钝痛依旧能排山倒海般,把他吞没。
她那么好。
他猛地从梦中醒来。
梦境的余温依旧萦绕在胸间。
她那么好。
他哽咽自语。
我却,弄丢了。
〔她〕
CPA考完,教她的老师推荐她去一家小有名气的事务所。
人事的姑娘带她去找带她的师父。
也许是见她面容可亲,路过副所办公室的时候,小姑娘还八卦了一下副所长,好像是个gay。她心里有点哭笑不得。
面上还要挂着些我都懂的意味深长。
〔他〕
他上班打卡。
看见前台的小姑娘在讨论今天刚来的新人。
男的女的?
他随口问。
女的。
小姑娘战战兢兢。
安排的谁带?
他又问。
前台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
他也就随口一问,见她们支吾半天,索性径直往办公室走去。
路过大办公室,他随意瞥了一眼,却犹如被钉住动弹不得。
她笑意盎然,鲜活美貌,阳光打在她脸上,宛若向阳花。
〔她〕
她弯腰行礼。
笑容恰到好处。
你好,我是刚刚来的新人,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对面看似冷淡的男人愣怔了一下,扬起一个温柔清浅的笑意,镜片后的桃花眼,缱绻温柔到可以沉溺大海。
你好,我是这里的副所。
顿了顿又道:也是今后带你的师父。
世上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_fin_